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那根铁链是拴疯子的,也是拴魂的,”

父亲把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磕,吐出的烟雾像一条灰色的蛇,缠在屋檐下,“魂要是跑了,家就塌了。”

我躲在门后头,偷偷看了一眼后院柴房的锁。

哥哥陈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他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阿禾,铁打的链子,也能用钢锯条磨断。只要我们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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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洼村是块被大山死死卡在喉咙里的硬骨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村里人活得也像石头,硬邦邦的,没多少热气。

通往山外的土路,晴天是黄龙,雨天是泥鳅,一年到头没几天好脸色。

村里唯一的风光,就是三婆那张比路还烂的嘴。

三婆说我娘苏梅是山里跑出来的邪祟,被我爹陈大柱捡回来,才害得村里鸡犬不宁。

她总是在我跟前晃,眯着一双小眼睛,指桑骂槐:“疯婆子的崽,身上也带着邪气,离我家宝儿远点。”

村里的孩子有样学样,他们不跟我玩,也不跟哥哥陈山玩。

他们最爱玩的游戏,就是朝我们扔小石子,一边扔一边尖叫:“疯婆子!疯婆子养的小疯子!”

石子砸在背上,不怎么疼,但那些声音像针,一根一根扎进耳朵里。

哥哥会把我护在身后,一声不吭地承受着。

他的背影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和我爹陈大柱有点像。

我爹陈大柱,是个不会笑也不会哭的男人。

他的脸像是用山里的岩石刻的,一年四季都是那副表情。

他每天的话不超过十句,不是喊我们吃饭,就是骂我们碍事。他身上永远有三种味道:旱烟味,汗味,还有泥土味。

他唯一会用心做的事,就是给我娘苏梅送饭。

我娘被他用一根指头粗的铁链锁在后院的柴房里。那根链子的一头钉死在墙里,另一头锁在她纤细的脚踝上。

送饭的时候,我爹会把饭碗从门板底下掏出的洞里塞进去,像喂一头不听话的牲口。他从不跟她说话。

有时候,柴房里会传出我娘的咒骂声。

她的声音尖利,说的话谁也听不懂,像是城里人的腔调。村里人都说,那是疯话。

每当这时,我爹就会扛着锄头,一声不响地往山里走,一走就是大半天。

但我知道,我娘不总是疯的。

有好几次,我趁着爹下地,哥哥砍柴,偷偷溜到柴房门口。我从门缝里往里看。

柴房里又黑又潮,一股霉味和尿骚味混在一起,呛得人想吐。

我娘就坐在角落的草堆上,不吵不闹。

她的头发像一蓬乱糟糟的枯草,衣服也成了布条,可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那不是疯子的眼睛。那里面是空的,像我们村冬天结了冰的河,底下什么都没有,只有冷。

有一次,她好像发现了我。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那调子很怪,弯弯绕绕的,像山里的溪水,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歌谣。

歌声很轻,可它像一只温暖的手,穿过门缝,摸了摸我的头。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坚信,我娘不是疯子,她只是病了。病,就得治。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我不知道怎么治,但我知道,爹和村里人是不会管她的。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哥哥陈山。

哥哥那时十二岁,个子已经快赶上我爹了。他听完,没说话,只是用手里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戳着地上的蚂蚁窝。

蚂蚁四处逃窜,乱成一团。

他说:“阿禾,你想得太简单了。”

事情的引子,是张屠户家的牛。

那头老黄牛养了十几年,通人性,有一天却在山里丢了。张屠户一家哭天抢地,全村人找了一天也没找到。

三婆又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开腔了。她唾沫横飞,说就是我们家的邪祟带来的霉运,是我们娘那个疯婆子克的。

“一村子的安宁,都被她搅和了!陈大柱也是个没卵蛋的,捡回个祸害还当宝供着!”

她孙子狗蛋就在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指着路过的陈山大喊:“祸害!祸害养的小祸害!”

哥哥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像头被惹毛了的小狼,猛地扑了上去,把狗蛋按在地上打。两个孩子在泥地里滚成一团,直到被大人拉开。

狗蛋的鼻子流了血,哭得震天响。

那天晚上,我爹一句话没说,从门后解下那根专门用来打我们的竹条。

竹条浸了油,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哥哥咬着牙,一声不吭。我爹打得更狠了,竹条在空中甩出“呼呼”的声响。

我吓得躲在桌子底下,捂着耳朵哭。

我爹打累了,把竹条一扔,哑着嗓子吼:“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窝里横!”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听见哥哥在黑暗里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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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坐起来,凑到我床边,一股血腥味和药酒味钻进我鼻子。

“阿禾,”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狠劲,“爹和村里人,一辈子都不会带娘去看病的。我们得自己想办法。”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只有一个法子,”他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山影,“只有全村人都上山了,家里没人了,我们才有机会。”

我没懂。

他一字一句地说:“过几天,我就‘不见了’。我是陈家唯一的男丁,爹肯定会急。他一急,就会求村长,让全村人上山找我。到那时候,村子就空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

“你,”他看着我,“就拿着我藏好的钢锯条,去把娘的链子锯断。让她跑。”

“跑去哪?”

“山外头,镇上。镇上有医生。”哥哥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我听货郎说过,顺着河往下走,走两天就能到镇上。你让娘去找医生,治好了病,再回来。”

我不敢说话,这个计划太大胆了,像一场梦。

哥哥捏了捏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阿禾,这是救娘的唯一办法。你敢不敢?”

我看着他被打肿的脸,想起了娘哼的那支歌,想起了她清澈又悲伤的眼睛。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哥哥像两个揣着巨大秘密的贼。

哥哥把他平时攒下的几块钱零花钱,换了一小袋饼干。

又把他藏在床底下的那根生了锈的钢锯条用破布包好,偷偷塞给了我。那钢锯条是他从村里盖房子的工地捡回来的。

“记住,要等爹他们都走了,天黑了再动手。锯的时候要快,别出声。”他反复叮嘱我。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哥哥像往常一样,背着柴刀和绳子,往后山走去。

他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有害怕,有决绝,还有一点点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晨雾里。

那天,太阳快下山了,哥哥还没回来。

我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石头纹路绷得紧紧的。

天黑透了,哥哥还是没回来。

我爹终于慌了,他点上煤油灯,在屋里屋外喊哥哥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单薄。

第二天一早,我爹就跑去找了村长。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飞遍了整个石洼村。陈家的独苗,在山里丢了!

这可是大事。在石洼村,丢个牛是破财,丢个男娃,那就是要断根了。

村长敲响了挂在村口大槐树上的那口破钟。钟声“当当当”地响着,又闷又急。

村里的青壮年,有一个算一个,都扛着锄头镰刀,拿着手电和火把,聚到了村口。

我爹的眼睛熬得通红,他挨个求着村里人:“拜托了,拜托了……”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粗暴的汉子,他只是一个快要失去儿子的父亲。

三婆也难得地没说风凉话,只是叹着气,让狗蛋他爹也赶紧去。

临走前,我爹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后院柴房的方向。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跟着人群,焦急地走进了黑漆蒙蒙的大山。

村子一下子空了。

狗叫声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风刮过屋檐的呜呜声。

我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我等到月亮升起来,把整个村子照得一片惨白。我从床底下摸出那个用破布包着的东西,紧紧攥在手里,走进了后院。

夜里的柴房,比白天更吓人。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股浓重的馊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月光从门口照进去,刚好照亮了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我娘苏梅坐在草堆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狂躁,也没有发呆。她抬着头,那双清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她好像……在等我。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冷战,但我顾不上了。我跪在她面前,解开布包,拿出那根冰冷的钢锯条。

“娘,你别怕。”我的声音在发抖,“我是阿禾。我来救你了。”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找到锁住她脚踝的那一截铁链,开始用力地锯。

“嘎吱……嘎吱……”

钢锯条和铁链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刺耳得像鬼叫。

我的手很快就磨破了皮,又酸又疼,可我不敢停。我怕我一停,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我娘的脚踝,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旧伤叠着新伤,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落在冰冷的铁链上。

我不知道锯了多久,胳膊都快断了,终于,“咔哒”一声轻响。

链子断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我把准备好的饼干和一壶水塞到她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催促她:“娘,你快跑!顺着山下的河一直往下走,就能到镇上!你去找医生,把病治好了,就回来接我跟哥哥!”

苏梅慢慢地站了起来。十年了,她第一次,作为一个自由的人,站在这片土地上。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然后,低下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期待着一个拥抱,或者一句“好孩子”。

可是没有。

她的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久别重逢的母爱,什么都没有。那是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像深冬的井水,冰冷,复杂,还带着一丝……厌恶。

然后,她转过身,一瘸一拐,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夜色里,连一个回头都没有。

她就那么消失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爹和村里人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在山里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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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下午,哥哥陈山“筋疲力尽”地自己从山的另一头回来了。

他满身泥土,衣服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胳膊上还有血痕。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村子,看见我爹,哇地一声就哭了。

他编的瞎话天衣无缝。他说自己为了抄近路砍柴,不小心滑下了一个小土坡,摔晕了过去,醒来就迷了路,在山里转了两天才找到路回来。

我爹看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把哥哥拖回家,没有问一句话,抄起那根扔在墙角的竹条,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这一次,他打得比上次还狠,仿佛要把这两天的恐惧和愤怒,全都发泄出来。

哥哥抱着头,在地上打滚,但硬是没求饶。

我爹打累了,扔下竹条,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头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院。

我也跟了过去。

柴房的门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堆散乱的稻草和一根断掉的铁链,在地上泛着冷光。

我爹愣在门口,像一尊石像。

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和哥哥。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那种叫做惊恐和绝望的表情。

他没有再打我们,也没有骂我们。

那一刻,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家死气沉沉。

我爹不再下地,也不再抽烟。他整日整日地坐在门槛上,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通往山外的那条唯一的土路。

他的眼神是空的,好像魂跟着那个跑掉的女人,一起丢了。

而我和哥哥,则在一种秘密的兴奋和焦灼的期待中度日如年。

我们每天都在等。

等一个穿着干净衣服的、全新的母亲回来。她会笑着摸我们的头,会给我们做热乎乎的饭菜,会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

我们甚至商量好了,等娘回来,我们就求她带我们一起走,去镇上,去那个我们从没见过的、有医生的地方。

哥哥说,到时候,他就再也不用打架,我也不用再被人扔石子了。

我们等啊,等啊,等到村里人都快忘了这件事,等到我爹的背又驼下去了一寸。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石洼村的宁静,被一阵“突突突”的声音打破了。

那声音很陌生,村里的拖拉机不是这个动静。

声音越来越近,全村人都从屋里探出头来。

一辆黑色的轿车,像个油光水滑的铁甲虫,艰难地行驶在村里泥泞的土路上,车轮陷进泥里,发出愤怒的咆哮。

村里人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车。它不像镇上那种跑客运的面包车,它浑身都是亮的,能照出人影。

车最终停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下。

全村人都围了过去,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

车门开了。

先下来两个男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西装,脚上是锃亮的皮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神像刀子,扫过围观的村民。

村民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然后,一个女人优雅地从车里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好看的发髻,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她的嘴唇是红色的,像熟透的野果子。

她站在那里,和这个贫瘠、肮脏的山村,格格不入。

我和哥哥挤在人群里。

我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是她!

是妈妈苏梅!

她变了,变得那么干净,那么好看,像画里的人。可我认得她,我认得她的眼睛!

喜悦像潮水一样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的幻想成真了!妈妈的病好了!她回来接我们了!

我拨开身前的大人,大声喊着,朝她冲了过去:“妈妈!你回来了!你的病好了!”

全村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们身上。

我爹也从屋里冲了出来,他手里还捏着那根断掉的铁链。他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女人,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个漂亮的女人,我的妈妈苏梅,看都没看一眼扑过去的女儿。

她的眼神像淬了冰,冷漠地扫过她的丈夫陈大柱,扫过每一个围观的、曾经对她指指点点的村民。

最后,她的目光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那个满脸喜悦、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八岁女孩身上。

钉在了我的身上。

她缓缓抬起手,那只保养得极好的、纤长的手,指向了她的亲生女儿——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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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对身边的黑衣男人,用一种清、平静、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出了回来的第一句话:

“处理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