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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好,是那种信手闲翻,字里行间都藏着无尽的妙。不必正襟危坐去读,随手一展,便有一片小天地豁然眼前,风光无限,耐人寻味不尽。

譬如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那真是书中最明媚酣畅的一笔。芍花飞落,红香散乱,蝶闹蜂围,那一派天真烂漫,才是天地间至情至性的美。她不是演给别人看的,她是真的醉入花魂去了。

湘云醉卧花丛的娇媚风流固然最为可爱,但她被众人发现去醒酒的那一段,却是最具人间烟火气,最具世俗生态美的一段妙文——我称他为醒酒四部曲,不仅写的妙笔生花,而且还极具生活教科书的意义。

这时,众人见她醒了,忙上来照料。那么,如何醒酒呢?曹雪芹却有独创的一套醒酒模式:

早有小丫头端了一盆洗脸水,两个捧着镜奁。众人等着他。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匀了脸,拢了鬓,连忙起身,同着来至红香圃中。又吃了两杯浓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吃了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你瞧那醒酒的法子,可不是随意写的:先是用水洗脸,再是吃浓茶,继而口含“醒酒石”,最后才饮些酸汤解酒。一步步不紧不慢,环环相扣,俨然一副世家生活的从容图卷。更妙的是,这一系列动作,皆是探春在一旁安排调度。曹公笔下无闲笔,只这一个小小的情节,既写了世家大族的日常讲究,又写了探春的持重妥帖,更衬出湘云受众人爱怜的处境。真真是一石三鸟,笔墨经济至此,令人叹服。

而引我心神荡漾,反复咀嚼的,却是那“醒酒石”三字。

这小小一物,不像茶汤那般日常,它带着金石气、药香、与文玩古意。含在口中,不是吞服,而是借那石质的凉,那矿物本身的醒神之力,徐徐地、由内而外地,将人从醉乡唤回。这不是市井间的解酒方子,这是雅的、文的,甚至带些诗意的疗法。它让我想起古人随身佩玉,不止为装饰,更为“玉能养人”;亦如书房中置一砚台,不止为研墨,更为静心。这“醒酒石”,便是把实用之物,点化成了风雅之器。

我常想,俗人醉酒,狼狈不堪,吐露的多是愁苦荒唐;而雅士醉饮,却可醉出“玉山倾倒”之姿,连醒酒,都醒得这般有章法、有层次、有器物之美。这哪里是解酒?这分明是一场从沉醉到清明的仪式,是生活美学的极致体现。

于是有所悟,在醉与醒之间,原可以有一段如此诗意的过渡。而《红楼梦》的好,就在于它总能在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里,为我们这些俗世中人,点亮一盏向往雅致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