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这水刚倒出来的,好像有点烫,你慢点喝。”

昏黄的白炽灯泡下,沈念头埋得低低的。

可她的余光,却死死地盯着父亲的右手。

沈长河累得眼皮都在打架,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他根本没听出女儿声音里那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

他颤巍巍地端起了那只掉了瓷、露出黑铁底色的老茶缸,

缓缓送到了干裂的嘴边......

01

1998年的冬天,似乎比记忆中的任何一年都要来得早。

位于北方工业重镇的红星机械厂,曾是这座城市最强劲的心脏。

几十年来,那直冲云霄的烟囱里吐出的白烟,就是这个城市呼吸的节奏。

每天清晨七点,那一声雄浑高亢的汽笛声,能传出十几里地,震得人心头发颤。

沈长河在这家厂里已经干了整整二十二年。

从一个只知道用蛮力的小学徒,熬成了全厂数一数二的八级钳工。

他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那身湛蓝色的劳动布工装。

即使洗得发白了,他也总要把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

还有胸前那个红色的有机玻璃工号牌,那是他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证明。

对于沈长河这一代人来说,工厂不是简单的上班的地方。

工厂是家,是依靠,是天,是这辈子注定要捧在手里的铁饭碗。

只要机器还在响,只要车轮还在转,日子就能稳稳当当地过下去。

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那令人心安的机器轰鸣声变得稀疏了。

车间里开始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

原材料进不来,堆积如山的成品在仓库里落满了灰尘,却发不出一辆货车。

曾经热火朝天的食堂,饭菜里的油水也越来越少。

那几个月,厂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工友们碰了面,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声咋呼、互相开玩笑了。

大家的目光都变得游离闪烁,像是在躲避着什么看不见的怪兽。

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在等待着那只靴子落地。

小道消息像长了翅膀的苍蝇,在职工家属院那灰扑扑的筒子楼之间乱飞。

今天说车间要合并,明天说厂子要卖断。

沈长河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倔强的人,他从来不信这些闲言碎语。

他总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真本事,八级钳工的技术在哪都是硬通货。

厂子再怎么难,还能离得开干活的人?还能饿死手艺人?

直到那个阴沉得像是要下雪的周一上午。

厂办公楼前那块平时用来贴喜报的布告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张刺眼的红纸黑字的大榜,无情地贴在了上面。

那是“关于职工分流安置的决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一张“判决书”。

就是那张轻飘飘的纸,决定了成百上千个家庭的命运。

沈长河挤在人群里,他的个子不高,只能垫着脚尖往里看。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周围充满了汗臭味和焦虑的味道,有人在骂娘,有人在抽泣。

沈长河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自己的名字,向满天神佛祈祷不要在上面看见这两个字。

视线从上往下扫,在那密密麻麻的人名中,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二车间,钳工组,沈长河。”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那一刻变成了三颗带着倒刺的钉子。

狠狠地钉进了他的眼球,扎穿了他的心脏。

周围嘈杂的人声在那一刻仿佛彻底消失了,世界变成了真空。

他只听见深秋凛冽的风,刮过路边枯黄的杨树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那声音凄厉而绝望,像是谁在无法抑制地哭泣。

他是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在那一刻,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奋斗了半辈子的厂门的。

那条走了二十二年的上班路,那条闭着眼睛都能骑回家的路,忽然变得那么陌生。

路变得那么漫长,漫长到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推着那辆老旧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手一直在剧烈地颤抖。

车把手上生了锈,冰冷得如同此时此刻他的心。

家里只有他和女儿沈念两个人相依为命。

老婆走得早,是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拉扯大。

沈念今年才上高一,正是花钱读书的关键时候。

闺女争气,成绩一直是年级前三名,那是全家的指望,是他活着的奔头。

如果没了每个月那点固定的工资,这个家该怎么转?

女儿的学费、书本费、伙食费,从哪里来?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回到家属院的楼下,天已经擦黑了。

沈长河在单元门口的冷风里,足足站了半个小时。

他抬起头,看着自家窗户里透出的那一抹微弱的暖黄色灯光。

那是女儿沈念正在窗前复习功课的身影。

那一小方灯光,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温暖。

他不想让这光熄灭,更不想让冰风吹进那个温暖的小屋。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味的冷空气,用力拍了拍早已冻僵的面颊。

他努力挤出一个和平时一样的笑容,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飘着热气和葱花的香味。

“爸,回来啦?快洗手,面条刚出锅。”

女儿清脆又温暖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少女特有的朝气。

沈长河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弯下腰去。

到了嘴边的那句“我不干了”、“我下岗了”,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那句话太沉重了,会把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压垮的。

他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女儿正是青春期,心思重,又面临着考大学的压力。

如果让她知道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她哪还有心思念书?

更重要的是,沈长河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父亲。

他有着男人那份死要面子的尊严,也有着父亲那份如山的责任感。

他害怕看见女儿失望、惊恐的眼神。

他害怕失去作为父亲的那份能够为女儿遮风挡雨的“全能感”。

那天晚上,沈长河端着饭碗,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面对女儿关切的目光,他撒了人生中第一个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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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最近接了大任务,要搞技术攻关,我在食堂吃过了。”

“以后可能会很忙,回来得晚,你不用等我。”

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沈长河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几块发霉的水渍,像极了他此刻斑驳陆离的心。

那一夜,他想了很多,也想通了一件事。

瞒着。

只要自己每天按时出门,按时回家,作息规律。

只要那份工资还能按时交到家里。

女儿就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家就还是那个完整的家。

至于钱从哪来?

沈长河咬了咬牙,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呀的响声。

只要自己还有一把子力气,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不信这偌大的城市,就没有一个肯让他流汗换饭吃的地方。

哪怕是去扛,去背,去卖最廉价的苦力。

他也得把这个家的天给死死撑住了。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倔强,也是一个父亲最笨拙、最深沉的爱。

02

第二天清晨,老式闹钟在六点半准时响了起来。

那刺耳的铃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也开启了沈长河的双面人生。

他像往常一样迅速起床,动作利落地穿上了那身工作服。

那是红星机械厂的工装,左胸口印着“红星”两个白字。

他在镜子前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那是他最后的铠甲,也是他最后的伪装。

“念念,早饭在桌上罩子里,热一下再吃,爸上班去了。”

他对正在卫生间洗漱的女儿喊了一声,语气尽量保持着平日的平静。

推车出门,跨上那辆沉重的二八大杠。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在晨雾中像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技术骨干。

但他并没有骑向那个熟悉的工厂方向。

在一个离家两公里远、平时罕有人至的死胡同拐角。

沈长河停了下来,像个做贼的人一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确定没有任何熟人经过后,他迅速脱掉了那身代表荣耀的蓝色工装。

寒风瞬间打透了里面的衬衣,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从车后座的编织袋里,翻出了一套早就准备好的衣服。

那是他年轻时在民兵连穿过的旧迷彩服,那是压箱底的旧物,上面还带着樟脑球的味道。

他又换上了一双沾满泥点、鞋底磨损严重的解放鞋。

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工装,小心翼翼地塞进编织袋的最底层。

仿佛那是把另一个光鲜亮丽的自己,给藏了起来。

这一刻,红星厂的技术骨干沈长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价的底层苦力。

他骑车去了城西的自发劳务市场。

那里聚集着成百上千像他一样失去了方向、寻找出路的男人。

有的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着劣质旱烟,有的举着写着“木工”、“瓦工”的牌子。

在这个嘈杂、混乱、充斥着汗臭味和绝望气息的地方。

没有人会在意你的过去是八级钳工还是车间主任。

大家只看你的肩膀够不够宽,胳膊够不够粗,能不能干最累的活。

沈长河是个技术工,手上的活儿细致精巧,能在大头针上刻花。

但他毕竟快五十岁了,有些谢顶,身材也有些佝偻。

很多招工的工头看他一眼,摇摇头就走了,嫌他年纪大,嫌他没力气。

他在寒风中站了整整一上午,腿都冻麻了,却无人问津。

最后,只有一个负责火车站卸水泥的工头肯要人。

那是真的卖命钱。

一袋水泥一百斤,要从火车皮上扛下来,再走到卡车边,码放整齐。

搬运一袋,给五分钱。

那个满脸横肉的工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往地上吐了口浓痰。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以前坐办公室的吧?能干吗?干不动趁早滚蛋,别耽误事。”

沈长河被激怒了,也是被逼急了。

他咬了咬牙,把袖子猛地一撸,露出小臂上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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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干!我是钳工出身,手上有劲儿,不比年轻人差。”

第一袋水泥压上肩膀的时候,沈长河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那一百斤的重量,瞬间挤压着他的脊椎,骨头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水泥是有温度的,也是有脾气的。

那种细微的粉尘顺着领口往里钻,像无数把细小的锉刀,摩擦着他的皮肤。

但他没有哼一声,死死咬着牙关站稳了。

他甚至不敢大喘气,一步一步往卡车边挪动。

一百斤,五分钱;十袋就是五毛钱;一百袋就是五块钱。

他在心里默默算着这笔账,这枯燥的数字成了他唯一的动力。

每迈出沉重的一步,他就想着,这是女儿的一顿早饭钱。

每扛起一袋,他就想着,这是女儿的一本参考书钱。

从上午干到下午,太阳偏西。

沈长河觉得自己的肺里全是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像是吞了一块红炭。

汗水混合着水泥灰,在他的脸上和了一层泥。

汗水流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流进嘴里,是咸涩带着土腥的味道。

他的肩膀磨破了皮,渗出了血水,粘在衣服上。

那是一种钻心的疼,特别是汗水浸泡过后,简直像是在受刑。

可是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旁边那些年轻的棒劳力像永动机一样干着,他一停下来,就会被工头骂,就会被嫌弃。

中午吃饭的时候,工友们都买了热腾腾的肉包子,大口嚼着大蒜。

只有沈长河躲在背风的角落里,手里攥着早上从家带出来的凉馒头。

他就着水龙头里刺骨的凉水,硬生生把馒头咽下去。

看着别人大口吃肉,他的喉咙动了动,胃里一阵痉挛。

但他舍不得那两块钱的包子钱。

他要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为了女儿的未来,为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下午收工的时候,沈长河感觉整个人都已经散架了,连手指头都伸不直。

他在货运站外面那个脏兮兮的公用洗手池边,拼命地冲洗着脸和脖子。

冰冷的水冲刷着皮肤,他用力搓,哪怕把皮搓红了,搓破了。

也要把那股刺鼻的水泥味洗掉。

他不想把这股属于社会底层的苦涩味道带回家。

他不想让那一尘不染的女儿闻到这生活的狼狈。

换回工装,骑车回家的路上,沈长河尽量骑得很慢。

他需要这十几分钟来平复呼吸,恢复一点体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废人。

路过菜市场,他特意狠心买了一块五花肉。

回到家门口,沈长河总是先在昏暗的楼道里深呼吸几次。

他拍打着脸颊,努力把脸上的疲惫抹去,换上一副轻松、慈祥的表情。

钥匙转动,门开了。

“爸回来啦,今天累吗?”沈念接过他手里那个并不重的包。

“不累,就是车间有点热,你看这汗出的。”

沈长河笑着说,声音却因为吸入了太多粉尘而有些沙哑。

晚饭的时候,那是父女俩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

沈长河把肉片一片一片地都夹到女儿碗里,堆得像个小山。

“爸在食堂吃了红烧肉,油大,腻得慌,你正是长身体,多吃点。”

其实他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那是肠胃在抗议。

但他看着女儿吃得香甜,心里就比吃了山珍海味还要饱,还要暖。

这种日子,一天两天还能凭着意志力撑过去。

可时间长了,沈长河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掏空。

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这样日复一日的高强度消耗。

每天早上的起床变得越来越困难,浑身的骨头缝都在疼,像是生锈了一样。

手掌上原来的老茧被磨掉了,长出了新的血泡,挑破了,结了痂,又磨出新的。

但他最怕的不是累,也不是疼。

他是怕被发现。

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比扛水泥还要让他心力交瘁。

每次洗衣服,他都要抢着自己洗,生怕女儿闻到衣服上的那股石灰味。

每次女儿靠近他说话,想帮他捶捶背,他都会下意识地往后躲。

他怕她看见自己鼻孔里没洗净的灰尘,怕她摸到自己瘦骨嶙峋的脊背。

他在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

一个用汗水、鲜血和尊严支撑起来的肥皂泡。

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泡泡,生怕哪一点风吹草动把它戳破了。

但他忘了,在这个狭小的家里,最了解他的人,就是他的女儿。

那个十六岁的姑娘,早已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了。

03

其实,沈念早就察觉到了父亲的不对劲。

女孩子的直觉是敏锐的,尤其是对于相依为命的至亲。

起初,她是觉得父亲身上的味道变了。

那是气味的变化。

以前父亲回家,身上总是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味的机油味。

那是机械厂特有的味道,是工业时代的味道,闻着让人踏实,让人觉得生活在轨道上。

可最近,即便父亲每天回来都洗得很干净,甚至用了香皂。

但那股机油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土腥味。

干燥、呛鼻、充满了粗糙的颗粒感,那是泥土和石头被粉碎后的味道。

然后是父亲的手。

有一天晚饭时,沈念发现父亲拿筷子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夹菜的时候总是夹不稳。

她假装不经意地抓起父亲的手看了一眼,笑着问:“爸,你手怎么这么粗糙了?”

父亲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把手抽了回去,藏在桌子底下。

“车间新来了批零件,毛刺多,把手划了。”父亲解释得有些慌乱。

但那一瞬间,沈念还是看清了——

那双手上全是细密的小伤口,有的还在渗着血丝。

指甲缝里嵌着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灰白粉末,像是长在了肉里。

那绝不是拿精密卡尺和锉刀的手,那是一双在粗粝的沙石里刨食的手。

还有父亲的饭量。

以前父亲晚饭只吃一碗,说晚上吃多了积食。

现在他两碗饭下肚,眼神里还透着渴望,却总是拼命克制着不添第三碗,说是要减肥。

哪有人越干越累,反而还要减肥的?

每当沈念问起厂里的事,问起王叔叔、李大爷他们。

父亲的眼神总是闪烁其词,支支吾吾。

嘴里永远是那几句早就听腻了的“技术攻关”、“保密任务”。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心里疯长,长成带刺的藤蔓,缠得沈念喘不过气。

一个周二的下午,学校因为电路检修,临时提前放学。

沈念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她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犹豫了很久。

最后,她鬼使神差地骑车去了城北的红星机械厂。

她想去给父亲一个惊喜,或者说,去验证那个让她心慌的猜想。

到了厂门口,眼前的景象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厂区静悄悄的,那扇气派的大铁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

看门的大爷正坐在太阳底下的马扎上,垂着头打瞌睡。

“大爷,醒醒。”沈念轻轻晃了晃铁栏杆。

大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这个穿着校服的女孩。

“大爷,我爸还在车间吗?他是二车间的沈长河,我是来给他送钥匙的。”

大爷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丫头,你还不知道?厂里都停产个把月了,除了留守看设备的,哪还有人上班啊。”

“工人都分流了,沈长河那个车间,上个月就全散了。”

大爷的话,像是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击中了沈念。

那一刻,沈念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全是嗡嗡的耳鸣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工厂的,她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乱逛。

如果父亲没上班,那他每天早出晚归去了哪里?

如果工厂停产了,那家里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哪来的?

她骑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路过城西那个正在建设的大型立交桥工地时,一阵喧闹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辆运水泥的斯太尔大卡车正在卸货,灰尘漫天飞舞,遮天蔽日。

沈念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准备快步通过这个呛人的地方。

就在这时,透过蓝色围挡的缝隙,她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

那个背影穿着一件不知从哪捡来的旧迷彩服,只有一只袖子是好的。

他佝偻着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他的背上,扛着两袋沉重的水泥,那是整整两百斤的重量。

虽然那个背影被灰尘染成了土灰色,虽然那人戴着脏兮兮的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沈念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父亲。

那双解放鞋,是她上个月帮父亲刷干净晒在阳台上的,右脚后跟有一块磨损。

那个走路时右脚微跛的姿势,是父亲年轻时在车间被钢板砸伤落下的病根。

沈念呆呆地站在那里,隔着一道铁丝网,看着父亲一步一步地挪动。

每走一步,他的身子都要往下沉一沉,双腿在剧烈地打颤。

旁边的一个包工头还在大声吆喝:“那个老沈!快点!磨磨蹭蹭的,没吃饭吗?”

“这车卸不完,谁也别想结账!”

父亲没有回嘴,没有反抗。

他只是更用力地低下头,把脊背弯得更低,加快了脚步,仿佛要钻进地里去。

沈念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冲刷着脸上的灰尘。

她想冲进去,想大声喊“爸,别干了,我们回家!”

“我不上学了,我不花钱了,我不让你这么受罪!”

她的手抓住了铁丝网,指节发白。

但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那一刻,早慧的她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撒谎。

为什么要每天假装去上班,为什么要每天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再回家。

父亲在用他那不再年轻、不再挺拔的脊梁,死死地扛着这个家的体面。

他在扛着在她面前作为父亲的最后一丝尊严。

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在这个崩塌的世界里最后的骄傲。

如果这时候冲进去,当着工友和包工头的面戳穿这一切。

父亲那点小心翼翼维护的遮羞布就被彻底撕碎了。

那个曾经骄傲的八级钳工沈长河,就会彻底“死”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

沈念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转过身,擦干眼泪,骑上车,拼了命地往家的方向骑。

仿佛身后有怪兽在追赶。

她不能让父亲知道她看见了。

装作不知道,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儿,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情。

这也是她对父亲那份笨拙深沉的爱,最心痛的回应。

回到家,沈念像往常一样做饭、扫地、烧水。

但她的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油锅里煎熬。

天黑透了,楼道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沉重、拖沓,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千斤巨石。

门开了,父亲那张带着疲惫笑容的脸出现在门口。

“念念,爸回来了。”

沈念背对着门口,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爸,快洗手,今天有鱼,我特意去早市买的。”

看着父亲洗完脸,瘫坐在旧沙发上,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是大口喘着气。

那一刻,沈念的心疼得像被针扎了无数个洞。

“念念,给爸倒杯水吧,渴得慌,嗓子里冒烟了。”

沈长河嗓音沙哑,那是被水泥灰呛了一天的嗓子,像是吞了沙砾。

沈念走进厨房,拿起了那个父亲用了十几年的搪瓷茶缸。

茶缸内壁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茶垢。

平日里,为了省钱,家里喝水都是凉白开,父亲从不舍得喝茶叶,更别说饮料。

沈念看着旁边架子上的糖罐子。

那是过年时亲戚送的白糖,平时只有来客人才舍得拿出来待客。

她颤抖着手,揭开盖子,拿勺子舀了满满两大勺白糖。

白雪一样的糖粒落进了黑乎乎的茶缸底。

热水冲下去,白糖在杯底旋转、融化,升腾起一股甜丝丝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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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用力搅了搅,看着透明的水变得微微有些浑浊,那是糖分饱和的样子。

她希望这杯水,能哪怕一点点,冲淡父亲心里的苦。

冲淡那喉咙里顽固的水泥灰,冲淡这生活的艰难。

她端着茶缸,一步一步走出了厨房。

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屋里很静,只有墙上那座老式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走针声,那是时间流逝的声音。

父亲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眉头紧锁。

他的手不自觉地捶打着腰,似乎在忍受着腰背那钻心的酸痛。

沈念走到父亲面前,把茶缸轻轻递了过去,轻声说:“爸,喝水。”

然后,她像是怕被发现什么秘密一样,迅速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小书桌前。

她背对着父亲坐下,拿起笔,假装在那本并没有翻开的作业本上写写画画。

但她的整个背脊都僵硬得像块铁板,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她在发抖,那是紧张,也是心疼。

沈长河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并没有多想。

他实在是太渴了,嗓子眼里像着了火,每一寸粘膜都在干裂。

他接过那个熟悉的茶缸,大概是以为这只是一杯普通的凉白开。

他甚至没有试探温度,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吹一吹气。

他端起茶缸,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的旅人见到了绿洲,猛地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04

那一瞬间,沈长河的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停了。

那不是白开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