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犊情深

1942年冬天,朱枫在福建龙岩巧遇参加“台少团”的女儿朱倬, 从那里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第二年秋天,朱枫和晓光自桂林去 重庆,也像几年前奔赴皖南一样,不能带幼子朱明(湘虎)同行,只 有狠心仍将他留在晓光的二嫂陈宜身边。

1944年湘桂全线撤退,陈宜和负责桂林远方书店的丈夫朱曦光带着孩子们迁往重庆,但这时朱枫 已随晓光离开山城,沿江东下来到了上海,思念之情被滔滔扬子江水 拉得更长、更远了。

抗战胜利,结束了八年离乱的苦难,盼来了骨肉团圆的希望。 1945年底,朱曦光一家人也从大后方回到了上海,朱枫欢天喜地地迎 接他们,将大人小孩安排在英士路(今淡水路)226弄14号一处公寓 房内住下。朱明比在桂林见到时又长高了不少,和大他一岁的堂兄朱 晖在重庆即上小学,回上海后仍在一起读书。

自幼由姑妈朱英和二伯母陈宜抚养的“湘虎”朱明,早已将这两 位亲人当成了“亲妈”。即使在回到上海以后,为了支持朱枫的革命工作,陈宜仍然顶替着这个“亲妈”的角色,始终未向孩子说明真实 情况。

抗战胜利后的上海,老百姓的日子很不好过,整天忙碌操劳的 朱枫,隔三差五就来淡水路送钱、送物,照料一家人的生活,也是为 了多看看孩子,但朱明见到她,还跟朱晖一样叫“阿婆”,

因为陈宜 是朱枫亡夫陈绶卿与其前妻所生,在“名分”上还是后母朱枫的继女, 她的孩子们自然也成了朱枫的孙辈。

这样一个特殊的称谓,对于身为 人母的朱枫来说,该是一种残酷又难以接受的现实——身处乱 世之中的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饱经沧桑与忧患、内心又强烈追求着光 明与自由的朱枫,早已将旧礼教的“纲常”置之度外,而工作和斗争 的需要又让她不可能去尽一个母亲的义务,只有暂时割舍“儿女心”, 强迫自己坦然地去面对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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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湘虎(朱明)视为“亲妈”的陈宜(亦即兰芬.阿兰)

出乎朱枫意料的,倒是女儿朱倬的去向。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 降后,9月3日,台湾义勇队和少年团的领导人李友邦即派他的副手 张士德,随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柯尧上将乘飞机赴台,在台北升起台 湾光复后的第一面中国国旗。

9月7日,台湾义勇队总队部由龙岩迁 往漳州,准备渡海凯旋。

10月23日,台湾义勇队总队先遣部队抵台, 协助刚刚成立的地方政府维护社会治安及保管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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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枫和女儿朱倬(晓枫)在上海临别前合影

12月8日,李友邦率领包括少年团在内的全体队员返台川,朱倬也到了台北。

义勇队和少年团抵台后不久,正 在大家准备为“建设台湾”奉献力量的时候,突然接到国民党当局的 “解散令”。由于当时岛内的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同团长李友邦商议后, 潘超带着少年团的部分团员又回到了大陆。几经周折,朱倬得知家人 都已经在上海,才于1946年2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打从记事起,朱倬的生活里就只有战乱和流徙。“九一八”前一 年出生在沈阳、原名叫“沈珍”的她,如今真的长大了,个子也赶上 了妈妈,在“台少团”这所特殊的抗日学校里所受到的教育,完全印证了朱枫当年在金华送女儿入团时所做的正确选择——她给孩子报名 时,特地取了“朱倬”这个新学名,就是盼望女儿在革命大家庭里快 快长大、茁壮成材。而此时的上海乌烟瘴气、人心浮动,显然不是女 儿的久留之地,尽管做母亲的多想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朱倬也依恋 着终于见到的妈妈,但朱枫从女儿的安全和前途考虑,又一次作出了 勇敢的选择——把女儿送到苏北解放区去!

1抗日将军、台湾义勇队队长李友邦回台后,于1952年被国民党当局逮捕,以“参加叛乱”罪杀害。

解放区既是上海地下党的“娘家”, 也是“白区”广大进步青年向往的地方,何况通往她的秘密交通线就 在自己人的手里。

1946年初夏的一个晚上,由汤季宏安排的一条木帆 船将朱倬和几个要好的年轻朋友送离黄浦江岸,赶到码头上来送行的 朱枫,向女儿做最后的叮咛:

“明珍,到那边就写信来呀!”

“我知道了,妈妈。”

前一天晚上,朱倬就征求母亲的意见,到解放区以后是不是改换 一个名字,因为环境变了,最好取一个比“倬”字更普通、更“大众 化”的。

女儿的话,让朱枫想起自己早年的“改名”:从“贻荫”到 “谌之”和“弥明”,再到“朱枫”,同样是一步步地记录着一个生命 在时代蜕变中对光明和理想的追求。回上海后,她对外仍用“谌之” 和“弥明”,只有在革命同志中间,才叫她“朱枫”或者“四阿姐”。

那么,给女儿取个什么新名字呢?

想来想去,“明珍”二字跳出 她的心田,这两个字里既含着女儿的原名沈珍,又寄托着对未来的 希望。

明珍带着母亲的祝福去了,她在苏北解放区上了华中建大医疗 系,成了人民子弟兵中的一名白衣战士,并在南征北战的烽火岁月里 为人民解放事业作出自己的贡献。

直到今天,年过七旬的朱晓枫,这位南京军区总医院的离休干部和内科专家,谈起这段母亲为她送行和 取名的往事,心情还很不平静——因为黄浦江边的那晚,也是她今生 和母亲所见的最后一面,母亲临别前给她取的名字,也成了她在革命 征途上前进和成长的见证。

在朱枫的言传身教下,走向人生新路的晚辈还有不少。

方永昌, 是朱枫爱人朱晓光的外甥,镇海沦陷前也曾和家人一起在山城云和避 难,后来到二舅曦光的桂林远方书店和大舅朱曙光工作的重庆兵工厂 当学徒。

1947年秋天,他被徐雪寒调到朱枫工作的上海联 丰花纱布公司做会计,不久又加入鼎元钱庄工作,在此期间他受到朱 枫的多方照顾。朱枫不仅从生活上关心他,为他添置衣物、安排住行, 业务上也手把手地辅导他,让他较快地掌握了管账理财的本领,更重 要的还是他“政治上的启蒙老师”。

她是我政治上的启蒙老师,教我认识历史前进的动向, 注意做机密工作的要点。随着内战局势的变化,反动派在蒋 管区的疯狂镇压也不断升级。我这个毛头小伙子对斗争的残 酷性是认识不足的。

她 (指朱枫。—— 引者注) 发现后,及时对我进行了耐心的教育,使我理解到 环境的险恶和社会的黑暗,在反动派当政的地方, 一定要把“进步”埋在心里,注意隐蔽,不能冒失。要不是她的高度 警惕性和循循善诱的指点,有可能在我身上出事,个人会遭 到不幸,党办的企业也将遭受损失。

在“联丰”和“鼎元”,除了日常的财会工作,还要我办 理一些“额外”的事项,如通讯联络、接济夏衍等同志在沪家 属。

记得第一次安排我去完成联络工作时,她对我进行了详尽 周密的嘱咐,如怎样称呼、如何说话,一一作了交代。还特别 关照我要把身份证带上。

对她的某些话,我有些不知深浅,但 也领悟到这不是一般带个信、送些钱的事,而是体现着一种特 殊的关系,是很重要的托付,必须小心翼翼地去完成。

经过一段时间的培养,我逐渐熟悉了环境并能适应眼前 的工作了。后来,虽然不常在她的身边,她对我仍然十分关 心,不时地从二舅妈(陈宜)那里了解我的情况,转告我应 注意的事项,直到她转移去香港工作为止。

抵沪时,朱枫已出狱,二姐在她 身边护理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她行动完全自如后才离开,还留下孩子 和一位亲戚帮助照看,组成个“三口之家”,掩护朱枫早出晚归继续 为地下党做工作。

1948年夏天,倬云初中毕业来上海过暑假,朱枫让姨侄 女和自己一起住在长乐路的单身寓所里,抽出时间来陪她逛公园、遛 马路、走亲访友,还帮她补习英语、临帖写字。

这个夏天,对成长中的顾倬云来说,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经历。

上 高小时,听老师站在世界地图前讲“中国不会亡”,小小的童心里就 萌动了爱国思想的种子;初中阶段,同学间偷偷传阅艾思奇的《大众 哲学》、翻译小说《牛虻》这类进步书籍,正处于青春反叛期的倬云, 也像许多思想活跃的青少年一样,对沦陷区、国统区的黑暗现实产生 了不满的情绪,渴望能够冲破学校和家庭的藩篱,去呼吸外面的新鲜 空气。

在上海度过的这些日子,虽然朱枫并没有向刚考上高中的姨侄 女讲多少人生观或世界观的大道理,但倬云还是从四姨整日奔忙于工 作、生活起居俭朴勤快、待人处事热情爽朗的个性上,明显地感受到 一种过去接触很少,但又特别令自己向往和钦佩的东西,那便是作为 一个知识女性的自立、自强的精神,以及与此共生的积极奉献于社会 的工作能力和开阔胸襟。

朱枫也留意地观察着这个姨侄女,一年后她从香港写给女儿晓枫的 信中,还提到“顾姨(二姨宝凤)的几个孩子中,霞珍(倬云的小名) 最可爱,也吃得起苦,去年夏天曾到我处住了一个暑假,她曾吐露对于 家庭生活的不满”,因为写信时(1949年9月11日)上海已经解放,晓 枫随大军南下并进了上海军医大学继续深造,当时广大知识青年中正掀 起了参军和参加革命工作的热潮,所以朱枫的信中又特别向女儿交代:

“你如果写信给她们,不妨诚《郑〉重地叫霞珍到上海来参加学 习与工作。”

“如果她能来上海,在晓光店里 (当时朱晓光也回到上海,任刚刚组建的新华书店经理。 ——引者注)做事很适宜,门市、邮购或会 计她都可以试做,身体好,人也聪敏。”

十天以后,在另一封致女儿晓枫的信里,朱枫再次谈及为姨侄女 介绍工作的事:

“今天顾姨父有信来,说起他们也接到了你和晓光的信很是欢喜, 霞珍还有一季可以毕业,以后送她来申做事。这事我上月托人带信去 也曾提起,现在毫不勉强地同意了,毕竟时势不同,把他们讲正统的 人也改变过来了。”

长期经商又有众多子女的宝凤夫妇在新旧时代的转变关头,有些 迟疑是很自然的。对于女儿的学业,做父母的看得较重也在情理之中, 但倬云并没有等到高中毕业“来申做事”。

1950年,当战火烧到鸭绿 江边,“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化为万千热血青年的行动的时候, 她作为武汉市第一批报名参干的高中学生被批准,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远离家乡和亲人,开赴北国冰城哈尔滨。

由于国家急需专业人才,她 没有能够直接上前线,而是像她的表姐朱晓枫那样,被组织上送进了 医科大学军干班。经过了六年的专业学习和长期的工作实践,顾倬云 已成为我军医务界中卓有成绩的外科专家。

这位古 稀之年还在辛勤工作的军中女专家, 一再提到四姨对自己的教育和影 响。多少年来,朱枫烈士追求光明的一生和为国捐躯的事迹,早已成 为晚辈们涌动在内心深处的一股永不干涸的热泉,时时刻刻激励着他 们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严格要求自己,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倬云对同样是女性和母亲的朱枫也有了更 多的理解和领悟,每当回忆起1948年暑期在上海与四姨的朝夕相处, 当年一段似乎未曾留意的简短的对话,竟如重锤般叩响在自己的心 上——那是朱枫在一个休息日的下午,带倬云去看电影,同去的还有朱明、朱晖小弟兄俩。

那天看的是一部美国故事片,片名叫《舐犊情深》。 影片的内容,顾大夫已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讲的是一个关于亲子之 情的感人故事。四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 一直没有说话。朱明和朱晖 小弟兄俩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朱枫和倬云跟在他俩的身后。

突然, 四姨问了倬云一句话:

“霞珍,你觉得小明和小晖有什么不一样吗? ”

倬云没有听出朱枫问话中的意思,因为她并不知道小明是四姨所生, 身为晚辈的她也不了解四姨在抗战中的经历,和多数不知情的亲友一样, 她也真以为小明和小晖一样,都是陈宜表姐的孩子,因此随口答道:

“他们小弟兄俩还是蛮像的,比起来,小晖结实些,小明机灵些。”

“哦——”朱枫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她的情绪原来还沉浸在 电影《舐犊情深》所带来的冲击里,倬云的反应倒让她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为了多获得一点那部影片的情况,以便更多地了解本书主人公当时 的内心活动,我查考了我能查考到的所有电影史料,只获得一条相关信息:

《舐犊情深》,美国电影,1931年出品,1932年获第二 届奥斯卡金像编剧奖。

看来,这还是一部很优秀的经典影片。银幕上的骨肉亲情,深深 触动了朱枫那颗做母亲的爱子之心和敏感的神经,才情不自禁地说出 了那句可能会让听者疑惑其“阿婆”身份的问话来;而在当时,她的 内心所泛起的该是一种怎样的酸楚和无奈啊!

亲生的儿子近在眼前也不能相认,即使在自己的亲侄女面前也不得不把流露出来的一丁点儿 真情,再次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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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起:顾倬云.朱枫:朱明、朱晖.1948年 夏在上海复兴公园

不过,事情很快就有了变化。

1948年秋天,朱枫奉调上海地下党在香港办的“合众贸易股份有限公司”。

对外的说法,是去香港养病,因为那时由于工作的劳累和 个人情感上的原因,朱枫的身体确实出了点毛病,常闹胃疼,需要休 养和治疗,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一点。

临行前,她同陈宜商量,把朱明、 朱晖两个男孩子都带到香港去读书,由她来照料,可以减轻陈宜的负 担;还因为进入解放区的朱曦光和朱晓光兄弟俩,此时都已断了音讯, 时局变化很快,做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家人的安全和联络的方便。

不知是海阔天空的壮丽景色放松了旅人的心情、打消了以往的顾 虑,还是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期盼促使朱枫重下决心——总之,是 在这艘去香港的轮船上,“阿婆”公开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和小明 之间的母子关系。

朱枫第一次以母亲的名义,将快满十周岁的湘虎揽 在了妈妈温暖的怀抱里 ……

当小明站在海船的甲板上,怯生生地喊第一声“姆妈”的时候, 如愿以偿又做回了“亲妈”的朱枫抑制不住激动和喜悦。在她听来, 好像那扑打着舷边的飞溅的浪花、那追逐着船尾的海鸟的聒噪声,都 变成了海风中回响着的童音:

“姆——妈,姆——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