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市城关派出所办事大厅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灰白地砖上。

梁诗颖攥着材料袋的手指已经微微发白,这是她第七次为祖母的落户手续奔波。

窗口后的年轻辅警丁俊杰正低头摆弄着新款手机,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的中年男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大厅。

男人的脚步很轻,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了梁诗颖焦急的背影上。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将会在接下来半小时里掀起怎样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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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许永强调任滨江市公安局局长刚满一个月。

办公桌上堆着三十二封未处理的信访件,时间跨度从三个月到一年不等。

他拿起最上面那封,信纸边缘已经卷曲泛黄。

“城关派出所推诿扯皮,老人落户跑了八次……”许永强轻声念着,眉头越皱越紧。

窗外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

政委刘德江推门进来时,看见许永强正盯着那堆信件出神。

“老许,下午的党委会材料准备好了。”刘德江递过文件夹。

许永强没有接,反而把信访件推到他面前:“老刘,你看看这些。”

刘德江翻了翻,苦笑道:“基层工作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但也不能以偏概全。”

“问题摆在这里。”许永强站起身,走到窗前,“我想下去看看。”

“我安排办公室通知……”

“不用。”许永强打断他,“就我自己去,穿便服。”

刘德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老战友的用意。

十年前他们在刑侦支队共事时,许永强就常这样暗访。

“你打算去哪?”刘德江问。

许永强从信访件中抽出一封:“城关派出所,反映问题最多。”

他说着走向衣帽架,取下那件穿了五年的旧夹克。

夹克肘部有细微的磨损,但洗得很干净。

“还穿这件?”刘德江记得这是许永强破获连环抢劫案后,妻子送的礼物。

许永强穿上夹克,拍了拍衣袖:“穿着舒服,也不惹眼。”

下午两点,许永强独自走出市局大楼。

他没有叫司机,而是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听说要去城关派出所,话匣子就打开了。

“那地方啊,办事可得赶早,去晚了那些辅警脸色可不好看。”

许永强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经常去办事?”

“给我闺女迁户口跑过两趟。”司机摇摇头,“材料总说缺这缺那,后来塞了包烟才办成。”

许永强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

出租车停在派出所门口时,许永强特意看了看时间。

两点二十三分,正是下午办公时间。

他付钱下车,站在街对面观察了片刻。

派出所是栋三层旧楼,外墙的瓷砖有些已经脱落。

办事大厅的玻璃门上贴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

许永强整理了一下夹克领子,缓步穿过马路。

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大厅里等候的人不多,只有四五个。

叫号机屏幕黑着,看样子没有使用。

两个办事窗口,只有一个有人值班。

许永强找了个靠墙的塑料椅坐下,目光落在那个唯一的窗口。

02

丁俊杰今天心情本来不错。

早上刚收到女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

他把手机立在窗口内侧的桌面上,时不时瞥一眼亮起的屏幕。

屏幕上是女朋友的自拍照,笑得甜美。

“同志,请问我奶奶的落户手续到底还缺什么?”

梁诗颖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她趴在窗口台面上,手指紧紧扣着边缘。

丁俊杰眼皮都没抬:“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缺居住证明。”

“可是房东不肯开证明,他说从来没开过这种东西。”

梁诗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奶奶的病真的等不了,再不办落户就没办法用医保……”

丁俊杰终于抬起头,但目光越过梁诗颖,落在大厅墙上的钟表上。

还有两个小时下班。

“那我没办法,规定就是这样。”他重新低下头,开始滑动手机屏幕。

手机相册里是他昨晚在酒吧的照片,灯光迷离,酒瓶林立。

梁诗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台面的玻璃板上。

“我跑了一个多月了,每次来都说缺不同的材料。”

她哽咽着,“上次说缺亲属关系证明,上上次说缺无房证明,我都补齐了……”

丁俊杰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是个辅警。”

他把“辅警”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仿佛这是推卸责任的最佳理由。

“那请问谁能解决?”梁诗颖擦掉眼泪,“我想见所长。”

“所长在开会。”丁俊杰随口敷衍,“你改天再来吧。”

实际上所长唐全正在办公室看文件,但丁俊杰懒得通报。

这个月他已经打发了十几个想见所长的群众,轻车熟路。

梁诗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肩膀。

她转身时,差点撞到站在身后的中年男人。

男人侧身让开,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梁诗颖愣了一下,低声道歉后,拖着步子走向等候区的椅子。

她坐下后,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微微颤抖。

许永强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又看看窗口里玩手机的辅警。

他走到窗口前,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观察着台面上摆放的物品。

除了那部醒目的新手机,还有半杯奶茶、一包拆开的薯片。

工作牌随意地扔在角落,照片上的丁俊杰穿着警服,面无表情。

许永强又看了看墙上的公示栏。

值班民警的姓名和照片下,本该放置岗位职责和工作规范的地方,贴着几张外卖单。

大厅另一端的饮水机旁,两个群众正在低声抱怨。

“这都等了四十分钟了,还没叫号。”

“叫什么号啊,没看见人家忙着玩手机吗?”

许永强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丁俊杰。

年轻辅警正在用手机玩一款消除类游戏,手指划得飞快。

游戏音效从手机扬声器里漏出来,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许永强走到窗口正前方,轻轻敲了敲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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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梁诗颖第一次来城关派出所,是在三十七天前。

那时她刚带着祖母从省城回到滨江。

祖母的肺癌确诊书像一块冰,一直凉到她的心底。

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但每月近万的药费,让刚毕业的梁诗颖几乎绝望。

“如果能办下本地户口,就可以用城乡居民医保。”社区工作人员告诉她。

梁诗颖连夜翻找政策文件,确认随子女落户的条件。

祖母的户口在老家农村,父亲去世后,她成了唯一监护人。

材料准备了整整一周,每一份都反复核对。

然而第一次走进城关派出所,她就感受到了无形的阻力。

那天值班的是个老民警,接过材料翻了不到一分钟。

“缺无犯罪记录证明。”老民警头也不抬地说。

梁诗颖愣住了:“我奶奶七十岁了,一辈子没离开过村里……”

“规定就是要。”老民警把材料推回来,“去户籍地派出所开。”

梁诗颖只好打电话联系老家亲戚,辗转托人办理。

等证明寄过来,已经过去十天。

第二次她起了个大早,排队排到第一个。

这次换了另一个辅警,看了材料后摇头。

“缺亲属关系证明,你这户口本上没体现。”

梁诗颖解释父亲去世,自己是唯一孙女,有公证材料。

辅警摆摆手:“那不够,要派出所出具的证明。”

就这样,梁诗颖在派出所、公证处、社区之间奔波。

每补齐一份材料,总会发现新的“缺失”。

祖母的咳嗽越来越重,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

梁诗颖只能给她买最便宜止痛药,然后整夜守在床边。

积蓄快要见底时,梁诗颖终于凑齐了所有材料。

第七次走进派出所,她心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丁俊杰的态度,让这丝希望也摇摇欲坠。

此刻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梁诗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想起昨天夜里,祖母拉着她的手说:“颖颖,要不咱不治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有认命,也有心疼。

“奶奶,别说傻话。”梁诗颖强忍着眼泪,“手续快办好了,真的。”

其实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发出的嗡嗡声。

梁诗颖抬起头,看见刚才那个穿旧夹克的中年男人站在窗口前。

男人背影挺拔,虽然衣着朴素,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丁俊杰终于放下手机,抬眼看了看许永强。

“办什么业务?”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许永强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刚才那位女同志的问题,为什么不能解决?”

丁俊杰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这么直接地质问。

“关你什么事?”他上下打量许永强,“你是她什么人?”

“我只是个来办事的群众。”许永强平静地说,“但我觉得,她的诉求合理合法。”

丁俊杰嗤笑一声:“你觉得?你懂政策吗?”

许永强没有动怒,继续问道:“随子女落户的政策依据是什么?”

“我凭什么跟你解释?”丁俊杰重新拿起手机,“要办事就排队,不办事别挡着。”

许永强看了眼空荡荡的大厅:“这里没有其他办事群众。”

“那也轮不到你多管闲事。”丁俊杰划开手机锁屏,不再理他。

梁诗颖站起身,走到许永强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叔叔,谢谢您,但……算了。”她眼圈又红了。

许永强转头看着她:“你奶奶的病,很严重吗?”

梁诗颖点点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许永强沉默了几秒,再次转向窗口。

这次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请把你们的所长叫出来。”

04

丁俊杰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住了。

他抬起头,认真地、从头到脚地打量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夹克,袖口有轻微的起球。

深灰色裤子,裤腿处沾了点灰尘。

脚上一双普通的黑色皮鞋,鞋面有几道细小的划痕。

怎么看都像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寒酸的老百姓。

丁俊杰心里那点因为被打扰的不快,变成了轻蔑。

“所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许永强依然平静:“群众反映问题,要求见负责人,这是正当权利。”

“权利?”丁俊杰笑了,“老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用手指敲了敲窗口玻璃,“这是派出所,不是菜市场。”

梁诗颖又拉了拉许永强的袖子,小声说:“叔叔,真的算了……”

她怕事情闹大,以后更办不成事。

许永强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担心。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丁俊杰看在眼里,他眼珠转了转。

“哦——我明白了。”丁俊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们是一家的吧?”

他站起身,隔着窗口俯视两人,“怪不得帮着说话呢。”

许永强摇摇头:“我不认识这位女同志。”

“装,继续装。”丁俊杰重新坐下,拿起奶茶喝了一口。

吸管发出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许永强不再与他争辩,而是转头观察起大厅的环境。

墙上的警务公开栏,纸张已经泛黄卷边。

投诉电话那一栏,数字模糊不清。

办事指南摆放在角落,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看样子放了很久。

最让许永强注意的是,从进来到现在,没有见到一个正式民警。

整个办事大厅,只有一个辅警在应付群众。

他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着大厅拍了几张照片。

丁俊杰看见这个动作,猛地站起来:“你干什么?不许拍照!”

“公共场所,为什么不能拍照?”许永强反问。

“这是派出所!有规定!”丁俊杰伸手要夺手机,但隔着窗口够不着。

许永强收起手机,走到投诉意见箱前。

箱子挂在墙上,锁孔锈迹斑斑,投递口被一张宣传单挡住。

他揭下宣传单,发现投递口后面空空如也——箱子是空的。

或者说,根本就是个摆设。

“你看够没有?”丁俊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事就赶紧走。”

许永强转过身,直视着丁俊杰:“我今天来,本来只是想看看基层的办事情况。”

他顿了顿,“但现在,我必须见到你们所长。”

丁俊杰被他眼里的严肃震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常态。

“必须?你以为你是谁啊?”他冷笑,“穿得跟捡破烂似的,在这儿充大尾巴狼?”

这话说得很响,大厅里仅有的几个群众都看过来。

梁诗颖的脸涨红了,既是为许永强不平,也是感到难堪。

许永强却依然神色如常。

他走到窗口前,一字一句地说:“我最后说一次,请叫你们所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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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丁俊杰的火气真的上来了。

他当辅警三年,还没遇到过这么“不识相”的群众。

平时来办事的人,哪个不是陪着笑脸?

就算有不满的,被他呵斥几句也就蔫了。

可眼前这个老头,不仅不怕,还敢一再要求见所长。

“行,你想见所长是吧?”丁俊杰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登记簿。

“先填个预约表,所长什么时候有空,我通知你。”

他把登记簿从窗口下方的传递槽推出来。

许永强没有接,低头看了一眼。

所谓的“预约表”,其实是本普通的笔记本,上面胡乱记着些电话号码。

“这就是你们的预约制度?”许永强问。

“对,爱填不填。”丁俊杰重新拿起手机,打开游戏。

游戏音效再次响起,这次他故意把音量调大。

欢快的背景音乐和消除音效,与大厅压抑的气氛形成讽刺的对比。

梁诗颖看着那本脏兮兮的笔记本,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

“奶奶等不起了……真的等不起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许永强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又看看窗口里沉迷游戏的丁俊杰。

胸腔里有一股火在慢慢往上涌。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深吸一口气,走向大厅内侧的走廊。

走廊尽头挂着“办公区域,闲人免进”的牌子。

许永强刚走过去,丁俊杰就跳了起来。

“喂!你往哪儿走?站住!”

他冲出值班室,几步就拦在许永强面前。

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不到一米。

许永强这才看清丁俊杰的警号牌别得歪歪扭扭,衬衫领口敞开着。

“让开。”许永强说。

丁俊杰挡在走廊入口,双手叉腰:“你以为这是你家啊?想进就进?”

“我要找所长反映问题。”

“所长在开会!”

“什么会?在哪个会议室?”

丁俊杰被问住了,支吾了几秒:“反正就是忙,没空见你。”

许永强不再与他纠缠,提高声音朝走廊里喊:“唐全同志在吗?”

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丁俊杰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推许永强:“你喊什么喊!”

他的手还没碰到许永强的衣服,就被抓住了手腕。

许永强的手劲很大,捏得丁俊杰龇牙咧嘴。

“你、你放手!敢在派出所动手?”

“是你要先动手。”许永强松开手,丁俊杰踉跄着后退两步。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一扇门打开了。

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警服的男人探出头:“吵什么呢?”

丁俊杰像抓到救命稻草:“唐所!这人硬闯办公区,还动手!”

唐全走出来,眉头紧锁。

他是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才出来的,但没想到是这种场面。

许永强转过身,与唐全四目相对。

唐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瞳孔骤然收缩。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丁俊杰还在喋喋不休:“唐所,这人无理取闹,我建议……”

“闭嘴!”唐全突然厉声喝道。

丁俊杰吓得一哆嗦,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唐全没理他,快步走到许永强面前,站得笔直。

“许、许局……”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您怎么来了?”

06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大厅里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丁俊杰脸上的表情从愤怒转为茫然,又从茫然转为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