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雨下得毫无征兆，却又倾盆如注。17岁的李昌镐握着公共电话亭的话筒，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霓虹闪烁的街景。他的声音哽咽，混杂着雨声传入话筒那端：“我不想再下围棋了。”
电话那头是远在韩国的父亲。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位被誉为“围棋神童”的少年，在第二届应氏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十六强战中，输给了一位女棋手——28岁的中国棋手芮乃伟九段。
这是1992年7月15日，一个在李昌镐职业生涯中刻骨铭心的日子。
1992年的李昌镐，正处于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高峰。就在半年前，他在第三届东洋证券杯决赛中以3:2击败日本超一流棋手林海峰，以16岁6个月的年龄成为世界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媒体用“石佛”形容他棋盘上的冷静，用“神童”赞美他超越年龄的智慧。在围棋界看来，这位少年的未来不可限量。
而芮乃伟的处境则截然不同。这位1963年出生的中国女棋手，在1988年成为当时世界上唯一的女九段，创下历史。她的棋才早获认可——1986年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她作为中国队先锋战胜日本男棋手森田道博，轰动一时。然而，人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受“长江三峡事件”影响，芮乃伟离开国家队，于1990年9月5日远赴日本，希望在异国继续围棋梦想。
在日本的日子远非想象中美好。芮乃伟面临着无棋可下的困境，生活拮据，甚至一度考虑放弃职业棋手身份。但她对围棋的热爱支撑着她，在艰难中坚持训练，等待机会。
应氏杯给了她这个机会。这项由应昌期先生创办的比赛，四年一届，冠军奖金高达40万美元，被誉为“围棋奥运会”。对芮乃伟而言，这不仅是重返世界舞台的契机，更是证明自己价值的战场。
比赛在日本东京举行。当对阵表公布时，几乎所有围棋评论家都认为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对决。17岁的李昌镐刚刚加冕世界冠军，气势如虹；28岁的芮乃伟虽是顶尖女棋手，但在那个男女棋手实力被认为有显著差距的时代，没有人相信她能战胜这位韩国天才。
然而棋局开始后，形势出乎所有人意料。
芮乃伟从序盘便展开了猛烈攻击，果断采取全面作战策略。她的棋风强硬而富有激情，与李昌镐冷静沉稳的风格形成鲜明对比。中盘阶段，棋盘上犬牙交错，战火四起，芮乃伟完全掌控了比赛节奏。
“我在右下角的攻防中不幸触礁。”李昌镐后来回忆道。至第193手，李昌镐的白角被杀，中盘告负。
棋局结束的那一刻，围棋界震惊了。一位女棋手在世界顶级赛事中击败了刚加冕的世界冠军，这打破了当时许多人的认知。而对李昌镐来说，这场失利带来的冲击远超过普通的失败。
李昌镐后来在自传《不可贪胜》中详细描述了当时的心理状态：
“我的应氏杯之路始于1992年第二届应氏杯的出战，但是这并不算是一个好的开端，恰恰相反，十六强之战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噩梦。现在我无从记起当时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那次失败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严重到使我产生了想要放弃围棋的念头。”
那个雨夜，李昌镐在东京街头给父亲打电话痛哭的场景，让周围人才意识到，尽管已是世界冠军，这位“石佛”内心仍是一个17岁的少年。他的自尊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为什么我下出了如此蹩脚的棋呢？这个连我自己都很难理解。原来我不过就是这种水平而已，类似于这样的自愧感很长时间里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李昌镐在书中写道。
职业男棋手输给女棋手，在当时的围棋界被视为不寻常之事。尽管芮乃伟实力非凡，但社会观念和棋界偏见无形中加重了李昌镐的心理负担。他不仅是输了一盘棋，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破了某种“理所当然”的秩序。
令人惊讶的是，这场失利似乎为两人的职业生涯缔结了一种特殊联系。在接下来的12年里，芮乃伟竟然成为李昌镐难以逾越的一道坎。
据统计，两人在正式比赛中交手11次，芮乃伟以6胜5负略占上风。更令人惊讶的是，在1992年至2004年间，已过巅峰年龄的芮乃伟对巅峰期的李昌镐取得了6胜2负的压倒性战绩。这在对阵当时几乎无敌于天下的李昌镐的棋手中，是绝无仅有的记录。
这些对局中不乏名局：2000年韩国第43期国手战胜者组决胜，芮乃伟胜；2000年第五届LG精油杯半决赛，芮乃伟胜；2004年第一届电子兰德杯王中王32强，芮乃伟再胜。
李昌镐后来分析自己屡次不敌芮乃伟的原因时，有了深刻反思：“我找到了那个症结所在，虽然心中口头从未承认过，但是不知不觉中我在小看自己的对手。”
“下围棋的人都会通过亲身体验充分认识一个真理，那就是自满过后失败。骄傲而不自知是自满的开始，不自知的同时又故作谦逊，这是自满的过程表现，继而更进一步错将故作谦逊当做十分谦虚，一步一步如同围棋的序盘布局，中盘攻防，最终走向失败。这是我近30年终日与围棋相伴朝夕，历经无数次的实战才最终领悟的道理，并且也是对我最具警示性的道理。”
尽管芮乃伟在对阵李昌镐时战绩出色，但她始终保持着极大的谦逊。她曾这样说：“我虽然赢了李昌镐几次，但你要是因此说我强于李昌镐，我第一个反对。李昌镐的水平比我高很多，和他的对局总是让我心动，让我期待。”
她对李昌镐的评价极高：“如果李昌镐都不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的话，那这个世界也太不公平了。李昌镐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健康阳光，没受一点俗世的污染。”
这种相互尊重，超越胜负的欣赏，展现了围棋世界的另一种美好。两位棋手，一位是开创女子围棋新高度的斗士，一位是统治一个时代的王者，在纹枰之上以最纯粹的方式交流，在胜负之外建立了一种特殊的理解。
这场失利，让年轻的李昌镐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围棋的残酷与复杂，认识到自满的代价，认识到无论对手是谁都必须全力以赴的职业态度。
“我所知道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一遍又一遍的翻出那些失误的地方，不断反刍回味，以杜绝类似失败的重现。”李昌镐在书中写道。这种对待失败的态度，或许正是他日后能够取得如此辉煌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芮乃伟而言，这场胜利同样意义非凡。它不仅证明了女子棋手可以在最高水平赛事中战胜男棋手，更为她后续的职业生涯注入了信心。在应氏杯上，她再接再厉击败梁宰豪，最终在半决赛中1比2憾负大竹英雄，创造了当时女子棋手在世界大赛中的最好成绩。这一纪录直到30年后的2022年，才被韩国棋手崔精在三星杯上打破。
三十年过去了，围棋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女子棋手战胜男棋手已不再是什么新闻，崔精、於之莹、金恩持等女棋手在与男棋手的对抗中屡有建树。但1992年那场比赛的意义，却超越了单纯的胜负。
李昌镐从那次失败中学到的谦逊与自省，伴随他走过了辉煌的职业生涯，帮助他赢得了17个世界冠军，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时代。而芮乃伟则以那场比赛为起点，继续书写着女子围棋的传奇，成为无数后来者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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