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拐杖的底端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看了我一个月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寒气。
“小伙子,豆浆油条我吃了一个月。”
“今天,有些事我们该算算了。”
01
我叫方远,今年三十岁。
我的人生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我经营着一家从祖辈手里传下来的早餐铺。
铺子坐落在南城一条上了年头的老巷子里。
巷子叫白马巷,据说很久以前,这里真的有过一座白马庙。
现在庙没了,只剩下这个名字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我的铺子没有气派的名字,就叫“方记早点”。
招牌是块老木头,被几十年的油烟熏成了深褐色。
上面的字是我父亲写的,笔迹算不上遒劲,但很规矩。
这铺子是我爷爷方振业创立的。
传到我父亲方建国手里。
现在,又传到了我这里。
我是第三代。
铺子里的营生也很单一,主打的就是手磨豆浆和现炸油条。
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工序繁琐,但味道醇厚。
这也是“方记早点”能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始终有口饭吃的原因。
我的生活被铺子切割成固定的节奏。
每天凌晨三点半,整条巷子还沉睡在墨一样的黑暗里,我铺子里的灯就亮了。
我会先检查一遍昨天泡好的黄豆。
豆子要选颗粒饱满的东北大豆,用山泉水浸泡十二个小时。
少了,豆子硬,磨出来的浆有生味。
多了,豆子软,磨出来的浆不清爽。
然后是和面。
面粉,水,盐,还有一点点祖传的引子,比例全在我心里。
面要揉到光滑如玉,再用湿布盖着,让它在微凉的空气里慢慢醒发。
四点钟,石磨开始转动。
咕噜,咕噜。
这是巷子里每天最早响起的声音。
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的边缘缓缓流下,带着浓郁的豆香。
四点半,第一锅豆浆在铜锅里煮沸,白色的泡沫翻滚着。
第一锅油条也准备下锅。
铺子准时开门。
迎接这座城市最早醒来的一批人。
环卫工人,早班的出租车司机,还有住在附近几十年的老街坊。
他们是我的第一批客人。
我的生活就像这口石磨,周而复始,平淡无奇。
直到一个月前,她的出现。
那天是个晴朗的周一。
早高峰刚过,我正准备喘口气。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慢慢地走进了铺子。
她看上去有八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但在脑后梳理得非常整洁。
身上穿的衣服是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没有一丝褶皱。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她在我铺子门口停下,打量了一下那块旧招牌。
然后她走进来,选了靠门边那张空桌子坐下。
我走过去,问她想吃点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
“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好的,您稍等。”
我很快把早餐端了过去。
滚烫的豆浆装在粗瓷碗里,油条是刚出锅的,金黄酥脆。
她没有立刻动筷子。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食物,眼神很专注。
过了一会儿,她才拿起一根油条,轻轻掰成两段。
她吃得很慢,很细致。
一小口油条,配一口豆浆,细细地咀嚼。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像是在吃一顿普通的早餐,更像是在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吃完了。
碗里的豆浆喝得干干净净,桌上没有掉一粒油条碎屑。
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然后,她站起身,拿起放在桌边的拐杖。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
之后,她转身,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慢慢地走出了铺子。
我当时正在给另一桌的客人算账,以为她是忘了。
我想着老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正常。
况且也就几块钱的事,没必要追出去叫住她。
我把她的碗筷收了,继续忙我的活。
我以为这只是个偶然的小插曲。
可第二天早上,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她又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身蓝色的旧衬衫。
还是坐在那张靠门的桌子。
她看到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她沙哑地说:“和昨天一样。”
我把豆浆和油条端给她。
她依旧用同样缓慢而专注的方式吃完了早餐。
吃完,她再次站起身,看都没看我一眼,拄着拐杖走了。
这一次,我停下了手里的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的拐角处。
我确定,她不是忘了。
第三天,她准时出现。
第四天,也是如此。
第五天,巷子里下起了小雨,她撑着一把黑色的旧布伞,还是来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
她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出现,点同样的东西,用同样的方式吃完,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
我一分钱都没有收到。
我没有主动开口问她要钱。
不是我有多么高尚。
只是,我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不像是我见过的那些爱贪小便宜的人。
那些人的眼神里总带着一丝闪躲,一丝算计,一丝占了便宜后的窃喜。
可她的眼神很坦然,很平静。
平静得甚至让我觉得,不付钱这件事,是理所应当的。
她的这种理所应当,反而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我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隔壁“王氏裁缝铺”的王阿姨是个热心肠。
她终于看不下去了。
第八天早上,趁着店里没人的空档,她走过来对我压低声音说。
“小方,你这心也太善了。”
“那老太太我看就是摸准了你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
“你这样开门做生意,迟早要吃亏的。”
“你听阿姨一句劝,明天她再来,你就把话说明白。”
我只是笑了笑,给王阿姨递过去一根刚出锅的油条。
“王阿姨,我知道了,谢谢您。”
我嘴上应着,但心里并不打算那么做。
在巷口摆棋局的李大爷,是看着我长大的。
他也拿这件事来开我玩笑。
“方小子,可以啊,学会放长线钓大鱼了?”
他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挤眉弄眼地说。
“是不是看上人家老太太的退休金了?”
周围的棋友们都跟着哄笑起来。
我给李大爷送去一碗豆浆,说:“李大爷,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我的沉默,在街坊邻居看来,成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傻”。
但我自己清楚,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我想知道她的底牌。
这种沉默的对峙持续了半个月。
我已经习惯了每天给她预留出一碗豆浆和两根油条。
她也习惯了每天准时到来,吃完,然后安静地离开。
我们之间没有一句话的交流,却形成了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铺子里那张靠门的桌子,仿佛成了她的专属座位。
即使在最忙的时候,客人们也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个位置。
第二十天,天气预报说有大暴雨。
凌晨开始,外面就狂风大作,雨点像石子一样砸在窗户上。
那天早上的客人比平时少了一大半。
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雨水汇成的溪流在奔腾。
我看着空着的那个座位,心想,今天她应该不会来了。
毕竟雨这么大,路又滑,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太危险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七点半,八点,八点半。
她都没有出现。
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莫名的失落。
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口。
她撑着那把黑色的旧布伞,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的裤腿和鞋子已经完全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她走进店里,吃力地收起雨伞,水顺着伞骨流了一地。
她走到老位置上坐下,和平时一样,没有说话。
只是脸色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白。
我把豆浆和油条端给她。
这一次,我还多拿了一个小碟子。
碟子里放着几片我刚腌好的酱萝卜,酸甜爽口。
我把碟子轻轻放在她面前,什么也没说。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她没有动那碟酱萝卜,只是吃完了豆浆油条。
那天她吃得比平时更慢,仿佛在恢复体力。
吃完,她依旧没有付钱,也没有道谢。
她只是站起身,再次撑开那把旧伞,拄着拐杖,走进了瓢泼大雨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种感觉。
这场考验,或许快要到头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第三十天。
这一个月里,她风雨无阻,一天都没有缺席。
我对她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
甚至每天看到她坐在那个位置,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餐,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我偶尔会想,如果有一天她不来了,我或许真的会有些不习惯。
第三十天的早上,天气格外晴朗。
她吃完豆浆油条,站起身。
和以往二十九天都不同的是,她没有立刻就走。
她站在原地,目光没有看我。
她看着我身后那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方记早点”的招牌。
她的目光在招牌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种预感愈发强烈。
明天,一定会发生什么。
02
第三十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凌晨三点半起床。
磨豆子,和面,烧水,开铺。
一切都和过去三十天,甚至过去很多年一样,有条不紊。
豆浆的香气和油条的焦香弥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客人们来了又走,巷子里充满了熟悉的烟火气。
但是,她没有出现。
七点过去了。
七点半过去了。
八点也过去了。
那个靠门的座位,第一次在早高峰时段,从头到尾都是空的。
王阿姨从我门口走过,特意朝里望了一眼。
“哟,今天那老太太没来?是不是终于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没搭腔,心里却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
我把为她留着的那份早餐,一直放在保温的锅里。
我总觉得,她还是会来的。
九点半,早市的高峰已经完全过去,巷子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客人们都走了,我正准备收拾东西,打扫卫生。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从巷子口传了进来。
这声音在安静的老街区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向巷口。
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正缓缓地驶进狭窄的巷子。
那车身线条流畅,车漆在阳光下闪着昂贵的光泽。
车头那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标志,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这辆车对于白马巷来说,就像一个穿着高级西装的绅士,误入了一个全是粗布短衫的市集。
紧接着,是第二辆。
第三辆。
第四辆。
第五辆。
一共五辆一模一样的黑色轿车,像一列沉默的钢铁巨兽,悄无声息地排成一队。
它们最终停在了我的小铺子门口,把本就不宽敞的巷子堵得严严实实。
周围的邻居和仅有的几个路人全都停下了脚步。
李大爷的棋局也散了,所有人都探着头,惊讶地往这边看。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哪路神仙驾到,但直觉告诉我,来者不善。
这时,排在中间那辆车的后门,被一个穿着笔挺黑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年轻人拉开了。
一只穿着精致软底布鞋的脚,先从车里伸了出来。
那鞋子是黑色的缎面,上面绣着暗色的福字纹样。
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里慢慢地走了下来。
是她。
那个在我这里吃了三十天“白食”的老奶奶。
那一瞬间,我几乎没能把她认出来。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衣服的落魄老人。
她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暗紫色丝绒唐装,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祥云图案。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用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固定着。
她手里依旧拄着那根看不出年份的旧拐杖。
但此刻,那拐杖不再是支撑她身体的工具,而更像一个权力的象征。
她整个人的气场,和之前判若两人。
她不再需要自己走路。
两个同样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
她就在这几个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庄重而缓慢地,走到了我的摊位前。
周围一片死寂。
连风似乎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和她的身上。
我握着擦桌布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这阵仗,怎么看都不像是来道谢或者补饭钱的。
她站在我面前,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眼神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加锐利,更加深邃。
她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空气里,每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砸进我的心里。
“小伙子,豆浆油条我吃了一个月。”
她的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手中的拐杖,底端重重地磕在了铺子门口的青石板上。
“咚”的一声闷响。
“今天,有些事我们该算算了。”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可能是个有背景的无赖,今天带着人来讹诈我。
也可能她的家人误会了什么,以为我欺负了老人,今天是来找我寻仇的。
最坏的打算,就是铺子被砸,人被打一顿。
我擦了擦手上的油,把那块湿布搭在旁边的水桶边缘。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奶奶,您说,怎么算?”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那块饱经沧桑的旧招牌。
那块招牌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上面的“方记早点”四个字,是我父亲方建国亲手用漆写的。
经过几十年的油烟熏燎,木头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
在周围崭新的广告牌映衬下,它显得格格不入。
但这是我方家的根。
她看了很久很久,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景象。
然后,她问出了一个让我大脑瞬间空白的问题。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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