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永乐年间,保定府清苑县有个屠夫叫赵大。

赵大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他手艺好,杀猪干净利落,县城里好几家酒楼都找他拿肉。

只是这行当杀气重,邻里街坊面上客气,背地里都嫌晦气,不太与他深交。赵大也不在乎,有银子赚就行。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赵大给城东酒楼送完最后一扇猪肉,掌柜的留他喝酒。一起的还有账房先生和两个伙计。几人围着炭炉,炖了一锅猪头肉,烫着烧酒。掌柜的高兴,说今年生意好,赵兄弟供货及时,肉也新鲜,得多喝几杯。

赵大酒量平常,但架不住劝,一杯接一杯。等到散席,已是戌时三刻。外头天早黑透了,风刮得紧,呼呼的。掌柜的说留他住一晚,赵大摆摆手,舌头都大了:“不、不用,就、就四五里地,走、走回去。”

他拎起装刀具的褡裢,踉跄着出了酒楼。

从县城回赵家庄,得穿过一片野地。有条土路,两边是乱坟岗子,老辈人说那地方不干净。平日里赵大胆子壮,不怕这些,可今晚酒喝多了,脑袋发沉,脚底发飘。冷风一吹,酒劲上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走了约莫二里地,前面就是乱坟岗。月光惨白惨白的,照得那些坟包一个个黑黢黢的。枯树杈子伸着,像鬼爪子。赵大心里有点发毛,加快脚步。

突然,他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低头一看,土路中间不知谁扔了个东西。像是个扎的纸人,尺把高,花花绿绿的。纸人脸上两坨红,咧着嘴笑。赵大啐了一口:“谁家上坟的玩意儿乱丢。”抬脚就想踢开。

可那纸人竟然动了。自己转了转头,那双画出来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赵大。

赵大头皮一炸,酒醒了一半。他揉揉眼,再看。纸人好端端躺在路中间,没动。真是喝多了,眼花了。他骂骂咧咧,绕开纸人继续走。

没走几步,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跟着。赵大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只有那条土路伸进黑暗里。他汗毛竖起来了,攥紧褡裢。褡裢里杀猪刀沉甸甸的,他心下稍安。

又走了一段,眼看要出乱坟岗了。前面有棵老槐树,枝干歪歪扭扭。月光下,树底下好像站着个人。赵大眯起眼瞧。是个老太太,穿着灰布褂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这荒郊野岭,又是大半夜,哪来的老太太?赵大心里打鼓,想悄悄从旁边过去。刚走到和老太太平行的位置,那老太太忽然转过脸来。

赵大一看,腿都软了。这老太太,竟是他死去三年的亲娘!

赵老太太死的时候赵大亲自送的葬,记得清清楚楚。眼下这张脸,一模一样,就是脸色青白,没一点活气。老太太直瞪瞪看着他,开口了,声音又干又涩,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大郎,快回家去。”

赵大魂都要飞了,结结巴巴:“娘……你、你怎么……”

老太太不接话,还是那句:“快回家去。”说完,伸出一根手指,指指赵家庄方向,又指指赵大,“回去以后,你媳妇要是给你做醒酒汤,千万别喝。一口都不能沾。记住了?”

赵大浑身发冷,点头像捣蒜:“记、记住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身子慢慢往后退,退进老槐树的阴影里,不见了。

赵大连滚带爬往家跑。酒全醒了,只剩下心惊肉跳。一路跑回赵家庄,拍开自家院门时,脸色白得像纸。他媳妇林氏开门见他这样,吓了一跳:“当家的,这是咋了?脸这么难看。”

赵大冲进屋里,先灌了一瓢凉水,才喘匀气。他把路上遇着纸人、看见亡母的事说了。林氏听得脸色发白,双手合十直念佛:“阿弥陀佛,娘这是显灵护着你呢。可那醒酒汤……我正烧着水,想着你回来肯定醉,准备给你冲碗酸枣仁汤醒酒。”

赵大一个激灵:“别做!娘说了,千万别喝醒酒汤。”

林氏点头:“不做不做。你饿不饿?灶上还有饼子,我给你热热。”

赵大摇头,瘫坐在凳子上。这一晚折腾,他筋疲力尽,可心里乱糟糟的,睡不着。娘为什么特意显灵警告?那醒酒汤怎么了?他想不通。

第二天,赵大没出工。他心神不宁,在院里磨刀,磨了一会儿就发呆。林氏劝他:“要不,去村里王半仙那儿问问?他懂这些鬼神事。”

王半仙是村里的神汉,五十多岁,平时给人看个风水算个卦,有时候也跳跳大神。赵大平日不信这些,觉得是骗钱的。可现在心里没底,想了想,揣了几个铜钱,往王半仙家去了。

王半仙听了赵大讲述,闭着眼掐指算了半天,又让赵大报上生辰八字。忽然睁开眼,盯着赵大:“赵屠夫,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赵大愣住:“我?我能得罪谁?都是买肉的客。”

王半仙摇头:“不是阳间的人。你身上有阴债。”

“阴债?”

“你杀生太多。”王半仙压低声音,“猪也是生灵,你杀了这么多年,那些畜牲的怨气聚在你身上。平日你阳气旺,镇得住。可昨晚你醉酒走夜路,阳气弱,又经过乱坟岗那种阴地,那些东西就盯上你了。”

赵大背后冒冷汗:“那纸人……”

“那是引路的。”王半仙说,“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想把你引到邪路上去。你娘是横死?”

赵大摇头:“娘是病死的。”

“病死的能显灵,那是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护你一次。”王半仙叹口气,“她让你别喝醒酒汤,我估摸着,那汤有问题。你要是喝了,魂就被勾走了,到时候肉身还在,魂没了,跟死人没两样。”

赵大吓得手里的铜钱掉在地上:“是谁要害我?”

“不好说。”王半仙捡起铜钱,“可能是你身上怨气招来的邪祟,也可能是有人施法害你。你仔细想想,最近有没有什么怪事?或者,有没有人跟你结仇?”

赵大苦思冥想。他脾气直,有时跟人争执几句,但都是小事,不至于要命。忽然,他想起一个人。

张二狗。

张二狗是邻村的混混,三十多岁,游手好闲。前阵子张二狗来赵大摊上赊肉,赵大没答应。张二狗当时脸色就不好看,撂下一句话:“赵屠夫,做人别太绝,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大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后背发凉。他把这事说了。王半仙沉吟:“张二狗……我听说过这人。他好像跟一个云游道士学过几天邪术。要是他,倒有可能。”

“那怎么办?”赵大急了。

王半仙又掐指算,说:“你娘显灵护你一次,但挡不了太久。得把那害你的东西找出来破了。这样,你今天晚上,假装又喝醉,还从那条路走。我躲在暗处看看。如果是张二狗作祟,总能逮着痕迹。”

赵大心里害怕,可想到不解决这事,以后睡觉都不安稳,咬咬牙答应了。

当天傍晚,赵大故意去村头小酒馆喝了二两酒,装出醉醺醺的样子,摇摇晃晃又往县城方向走。王半仙远远跟着。

还是一样的路,一样的乱坟岗。天黑了,风更大。赵大走到昨晚绊倒的地方,心提到嗓子眼。四下看看,没有纸人。他继续往前走。

快到老槐树时,他余光瞥见,树后好像有个人影一闪。他装没看见,哼着小调走过去。刚走过槐树,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从树后窜出来,手里举着个东西,朝他背后扑来!

赵大早有准备,闪身躲开。黑影扑了个空,摔在地上。月光下看得清楚,正是张二狗!他手里拿的不是刀,是个小布偶,布偶心口扎着根针。

王半仙这时也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按住张二狗。赵大夺过布偶,一看,布偶身上贴着张黄纸,写着他的生辰八字!

“好你个张二狗!”赵大怒从心头起,一脚踹在张二狗身上,“你想害死我!”

张二狗被按住,挣扎不得,嘴里还硬:“赵屠夫,你断我财路,我让你也不好过!”

王半仙捡起布偶,仔细看:“这是厌胜之术。扎小人害命。昨晚那纸人也是你放的吧?引他走夜路,阴气侵体,再用这布偶勾魂。”

张二狗不吭声。赵大问:“那醒酒汤又是怎么回事?”

王半仙说:“这布偶只是引子。真要勾魂,得有个媒介。我猜,他肯定买通了你家里的人,在醒酒汤里下了符灰。你喝了,魂就顺着这布偶的指引,被他收走。”

赵大倒吸一口凉气。家里的人?除了媳妇林氏,还有谁?可林氏跟他十年夫妻,感情一直好,怎么会害他?

王半仙看出他疑惑,对张二狗喝道:“说!谁跟你合谋?”

张二狗咬牙不说。赵大揪住他衣领:“不说?送你去见官!用邪术害人,够你砍头的!”

张二狗怕了,哆嗦着说:“是、是你媳妇……你媳妇林氏。”

赵大如遭雷击:“放屁!”

“是真的。”张二狗说,“半个月前,你媳妇找我,说受不了跟你过日子了。说你脾气暴,喝了酒就打她。她让我想办法弄死你,事成之后,家里的银子她分我一半。那布偶和符纸都是她给我的。她说你每晚回来都醉,肯定要喝醒酒汤,让我把符灰给她,她下在汤里。”

赵大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林氏?打她?他赵大是粗人,有时嗓门大,可从来没动过媳妇一指头。林氏为什么要这么说?

王半仙皱眉:“不对。赵屠夫,你媳妇今天早上还担心你,让我来帮你。她要害你,何必多此一举?”

张二狗也糊涂了:“可、可那就是林氏啊。她亲口跟我说的,就在你们家后院。”

赵大和王半仙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蹊跷。王半仙说:“先把张二狗捆了,送里正那儿看管。我们回你家,问问你媳妇。”

两人押着张二狗回村,交给里正。里正听说这事,也吃惊不小,答应先关着张二狗。赵大和王半仙匆匆往赵家去。

到了赵家门口,院里黑着灯。赵大推门,门从里面闩着。他拍门:“媳妇,开门!”

里面没动静。赵大心里一沉,用力撞开门。屋里空荡荡,没人。灶台是冷的,屋里东西整齐,不像出过事。赵大喊了几声,没人应。

王半仙在屋里转了一圈,忽然在炕沿边蹲下,捡起个东西。是个银簪子,林氏的。簪子旁边,有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

赵大慌了:“我媳妇出事了!”

两人在屋里屋外找,没见人影。邻居被惊动,过来看。隔壁刘婶说,傍晚看见林氏挎着篮子出门,说是回娘家。林氏娘家在二十里外的林家屯。

赵大拔腿就要去林家屯。王半仙拉住他:“等等。这事不对。张二狗说林氏跟他合谋,可林氏要是回娘家了,怎么合谋?再说,她要是真想害你,昨晚你娘显灵,她今天早上不会那么担心你。”

赵大脑子乱成一团:“那到底怎么回事?”

王半仙盯着手里的银簪子,又看看那点血迹,忽然问:“赵屠夫,你媳妇有没有孪生姐妹?”

赵大摇头:“没有。她就一个哥哥,早年间死了。”

“那就有鬼了。”王半仙脸色凝重,“我怀疑,跟你合谋的,不是真的林氏。”

赵大瞪大眼:“不是林氏?那是谁?”

王半仙不答,在屋里仔细查看。他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是林氏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王半仙一件件翻看,翻到底下,抽出一件灰布褂子。那褂子很旧,袖口磨破了,打着重补丁。

赵大一看,觉得眼熟:“这……这好像是我娘生前穿的。”

王半仙把褂子摊开,褂子前襟上,有一片暗色的污渍。他凑近闻了闻,脸色变了:“是尸油。”

赵大浑身发冷:“尸油?”

“有人用你娘的衣裳,沾了尸油,施了法。”王半仙声音发紧,“穿上这衣裳,再戴上面具,就能扮成你娘的样子。昨晚你看见的‘娘’,恐怕不是真显灵,是有人假扮的!”

赵大如坠冰窟。假扮的?那那些警告……是害他,还是帮他?

王半仙继续翻找,在炕席底下摸出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撮头发,几片指甲,还有一张黄符。符上画着扭曲的图案。

“这是你的头发和指甲。”王半仙说,“有人用这些施法,要害你。可奇怪,这些东西藏在炕席下,是镇邪的方位。不是害你,是保你。”

赵大彻底糊涂了。有人假扮他娘,又有人藏他头发指甲保他?这屋里,到底有几个人来过?

王半仙沉思片刻,说:“赵屠夫,你好好想想。你娘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或者,你媳妇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赵大努力回忆。他娘是三年前冬天病的,病了没多久就去了。丧事是林氏张罗的,办得妥妥当当。林氏一直孝顺,娘生前常说这儿媳比儿子强。

至于林氏最近……赵大忽然想起一件事。大概一个月前,林氏回了一趟娘家,住了三天。回来以后,好像有点变了。具体哪里变,说不上来,就是感觉话少了,有时候看他眼神怪怪的。赵大以为是娘家有事,没多问。

王半仙听完,又问:“你媳妇娘家,还有什么人?”

“就一个老娘,七十多了,眼睛不好。还有个远房表亲,走动不多。”

“你媳妇那次回娘家,是为什么事?”

“说是她娘病了,回去看看。”

王半仙点点头,忽然说:“赵屠夫,我们得去林家屯一趟。现在就去。”

赵大心急如焚,两人借了邻居的驴车,连夜往林家屯赶。二十里路,走了快两个时辰。到林家屯时,已是后半夜。村里静悄悄的,只有狗叫。

林氏娘家在村东头,两间土房。赵大上前拍门,拍了很久,里面才传来声音:“谁呀?”

是林氏的声音。赵大松了口气,又觉得不对。这声音,有点哑。

门开了,林氏披着衣服站在门里,看见赵大,一脸惊讶:“当家的?你怎么来了?这位是……”

她看看王半仙。赵大借着月光打量媳妇。是林氏没错,可脸色很憔悴,眼睛红肿,像哭过。

“媳妇,你没事吧?”赵大问。

林氏摇头,让他们进屋。屋里点着油灯,炕上躺着个老太太,是林氏的娘。老太太睡着了,呼吸很轻。

林氏给他们倒水,手有点抖。赵大抓住她的手:“媳妇,张二狗说你要害我,怎么回事?”

林氏手一颤,水洒了。她看着赵大,眼泪掉下来:“当家的,我对不起你。”

赵大心里一沉:“真是你?”

“不是。”林氏摇头,哭出声,“是有人扮成我的样子,去找张二狗。我、我早就发现了,可我不敢说。”

王半仙问:“是谁扮的?”

林氏抹泪:“是我表姐。”

“你表姐?”

林氏点头,断断续续说了。她表姐叫张翠花,比她大两岁,嫁到邻县,守寡多年。一个月前,张翠花突然来找她,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想借住几天。林氏心软,答应了。张翠花住下后,总是打听赵大的事,还偷偷翻林氏的东西。林氏觉得奇怪,但没多想。

直到三天前,林氏从镇上回来,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她趴在窗缝看,看见张翠花穿着她的衣服,对着镜子说话,那声音、那神态,跟她一模一样。林氏吓坏了,没敢声张。第二天,张翠花说有事要走,林氏巴不得她走,送她出了村。

可张翠花没走远,藏在附近。林氏这才发现,张翠花扮成她的样子,去找了张二狗。她想阻止,可张翠花威胁她,要是敢说出去,就杀了她老娘。林氏没办法,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昨天赵大说看见娘显灵,林氏就怀疑是张翠花搞鬼。她知道张翠花跟一个道士学过邪术,会扮鬼。可她不敢说,怕赵大不信,也怕老娘出事。今天傍晚,她借口回娘家,其实是来照顾生病的老娘,也想躲躲。

赵大听完,气得浑身发抖:“张翠花为什么要害我?我都不认识她!”

林氏哭道:“她、她恨你。你还记得十年前,你杀过一头怀孕的母猪吗?”

赵大一愣。十年前,他刚开始干屠宰。有一次,有人卖给他一头母猪,他没注意那猪怀了崽,杀了之后才发现。当时他觉得晦气,把母猪和小猪一起埋了。这事他早忘了。

“那母猪是张翠花家养的。”林氏说,“她家那时穷,指望那窝猪崽卖钱过冬。你杀了母猪,她爹气得病倒,没多久就死了。她一直记恨你。”

王半仙叹道:“原来如此。十年积怨,用邪术报复。她扮成你媳妇,买通张二狗,用厌胜之术害你。又扮成你娘,假意警告,其实是想让你怀疑你媳妇,夫妻反目,家破人亡。好毒的心思。”

赵大问:“那我炕席下的头发指甲……”

林氏说:“是我藏的。我听见张翠花跟张二狗说,要取你的头发指甲施法,就偷偷藏了一些,又去求了护身符,压在炕席下。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想试试。”

王半仙点头:“难怪。那护身符保了你一时。加上你娘那件沾尸油的衣裳,张翠花穿上扮鬼,反而冲了邪术,让你逃过一劫。这也算阴差阳错。”

赵大握住林氏的手:“媳妇,你受委屈了。”

林氏摇头:“是我没用,没早点告诉你。”

王半仙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张翠花。她害你不成,恐怕不会罢休。”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冷笑。三人一惊,冲出门。院子篱笆外站着个人,正是张翠花。她穿着林氏的衣服,头发披散,手里拿着个布偶。

“赵屠夫,你命真大。”张翠花眼神怨毒,“可今天,你们都得死。”

她举起布偶,嘴里念念有词。王半仙大喝:“快抢布偶!”

赵大冲过去,张翠花转身就跑。赵大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跑出村子,跑进村外的树林。张翠花对地形熟,七拐八绕。赵大凭着蛮劲,眼看要追上,张翠花忽然停下,转过身,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赵大,我等你十年了。”张翠花脸上带着诡异的笑,“那母猪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今天要你偿命。”

她扑上来,匕首直刺赵大心口。赵大侧身躲过,抓住她手腕。两人扭打在一起。张翠花力气出奇的大,赵大一时竟制不住她。眼看匕首要扎进赵大脖子,忽然,张翠花惨叫一声,松了手。

赵大一看,是王半仙赶到了,手里拿着根桃木钉,扎在张翠花后颈。张翠花瘫软在地,嘴里还在咒骂。王半仙捡起布偶,撕开,里面除了符纸,还有一撮灰白的头发。

“这是你娘的头发。”王半仙对赵大说,“她用你娘的遗物施法,增强邪术。那件褂子上的尸油,恐怕也是从你娘坟里取的。”

赵大红了眼,揪起张翠花:“你动了我娘的坟?”

张翠花狂笑:“动了又怎样?我爹的坟早没了,我要你娘也不得安宁!”

赵大恨不得掐死她。王半仙拦住:“别脏了手。送官吧。”

天亮后,赵大和王半仙押着张翠花回清苑县。县太爷升堂,听了前后经过,又提审张二狗。张二狗见张翠花被抓,全招了。张翠花给他十两银子,让他帮忙。那纸人和布偶都是张翠花给的。

人证物证俱在,张翠花和张二狗判了斩监候。秋后问斩。

赵大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娘坟前磕头。坟土果然有动过的痕迹,他请人重新修葺,做了场法事超度。王半仙说,那件沾尸油的褂子得烧了,连同张翠花用的邪物一起,在正午阳气最盛时烧成灰,撒进河里。

至于林氏,赵大觉得亏欠她,对她更好。两人把老娘接来一起住,日子慢慢平静。

只是赵大从此不再杀猪。他把摊子盘出去,用积蓄买了块地,种菜养鸡。虽然赚得少,但心里踏实。夜里睡觉,再也没做过噩梦。

村里人说,赵屠夫经过这事,整个人变了。见人客气了,说话和气了。有人问他为什么改行,赵大只说:“杀生太多,不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在县衙,张翠花临被拖下去时,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他忘不了。不是恨,是空荡荡的,像死了很久的人。

王半仙后来跟他说,张翠花用的邪术,叫“借阴煞”。用死人的东西,引阴气上身,短时间能获得力量,但时间一长,自己也会被阴气侵蚀,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张翠花早就没多少活人气了,所以才那么疯狂。

赵大想起那晚“娘”显灵的样子,青白的脸,干涩的声音。那不是娘,是张翠花扮的。可为什么,他会觉得那就是娘呢?是因为心里有愧吗?娘生病时,他在外头杀猪赚钱,没能在床前伺候多久。娘走的时候,他还在摊上,没能见最后一面。

有些债,不是阳间的银子能还清的。

赵大在娘坟前种了棵树,每年清明都去打扫。树长得很好,枝叶茂盛。风吹过,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说话。

他听着,心里慢慢就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