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上妻子男同学把我挤到一边,我默默去小孩桌,岳父端酒泼他一脸:“我女婿也轮得到你欺负?”

家宴总是热闹的,喧哗声像煮沸的水,在客厅里翻滚冒泡。

我坐在主桌靠边的位置,看着妻子董雅雯和她的大学同学何高达谈笑风生。

何高达的手自然地搭在雅雯椅背上,身体倾向她,笑声格外响亮。

我端起茶杯,茶已经凉了。

然后那只手肘就顶了过来,不重,但很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力。

“昊然,我和雅雯说几句悄悄话,你让让?”

何高达笑着说,眼睛却没看我。

全桌忽然安静了一瞬。

我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板的声音刺耳。

转身时看见岳父郑德厚皱紧的眉头,岳母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雅雯略显慌乱的眼神。

我走向客厅另一头,小孩桌那边传来嬉闹声。

走过去时,七岁的外甥女妞妞仰头看我:“姑父,你怎么来我们这儿啦?”

我摸摸她的头,没说话。

身后主桌又恢复了热闹,何高达的笑声像一把钝刀。

然后我听见岳父猛地站起来的声音。

酒杯与桌面碰撞的脆响,脚步声,接着是液体泼洒的哗啦声——

“这是我女婿的家!”

岳父的声音炸开,像惊雷劈进沸水。

“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欺负?!”

整个屋子瞬间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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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雅雯提前三天告诉我,家宴那天她大学同学要来。

“何高达,记得吗?我跟你提过的。”她一边熨烫我的衬衫一边说。

熨斗滑过布料,升起白色蒸汽。我想了想,隐约有点印象。

“大学时挺照顾我的那个?”我问。

“对,他毕业后去深圳发展了,这次回来办事,正好赶上咱家家宴。”

雅雯转过脸,眼睛亮晶晶的:“他说好久没见我了,想顺便看看我爸妈。”

我接过熨烫好的衬衫挂起来:“咱家家宴,他来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雅雯语气轻快,“都是熟人,多双筷子的事儿。”

她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昊然,你别多想。高达就是老同学,人特热情。”

我没说话。衬衫在衣架上微微摇晃,像某种无声的质疑。

周六上午,岳母肖金兰一大早就开始忙活。

厨房里飘出炖肉的香气,她系着碎花围裙进进出出,嘴里念叨着菜单。

“红烧蹄髈得炖烂些,你爸牙口不如从前了。”

“雅雯爱吃清蒸鲈鱼,我特意让老刘留了条大的。”

岳父郑德厚坐在阳台藤椅上看报纸,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偶尔抬起头,朝厨房方向喊:“少放盐!医生说了要清淡。”

“知道知道。”岳母应着,手里的盐勺却抖了抖。

我在客厅擦桌子,雅雯在插花。她选了淡黄色的康乃馨,配几支绿萝。

“高达说他中午到。”她忽然说。

我顿了顿手里的抹布:“嗯。”

“他特意带了礼物,说是给爸妈的。”雅雯语气里有点高兴,“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

“有心了。”我说。

抹布擦过玻璃茶几,留下水痕,很快又消失了。

十一点刚过,门铃响了。

雅雯几乎是跳着去开门的。我从厨房端菜出来,看见门口站着个高个子男人。

何高达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两个精美的礼盒。

“雅雯!”他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雅雯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进来进来,就等你了。”

何高达走进来,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我身上。

“这位就是昊然吧?”他走过来,伸出手,“常听雅雯提起你。”

他的手很有力,握着我的时候稍稍用了点劲。

“你好。”我说。

“果然一表人才。”何高达笑着说,然后转向岳父岳母:“叔叔阿姨,好久不见!”

他递上礼盒:“一点心意,听说阿姨关节不好,这是理疗仪。给叔叔带了套紫砂壶。”

岳母接过来,笑得合不拢嘴:“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岳父摘下老花镜,打量了何高达几眼:“小何啊,坐。”

何高达很自然地坐到雅雯旁边空着的单人沙发上。

那原本是我的位置。

雅雯似乎没察觉,忙着给他倒茶:“高达你现在可真是成功人士范儿了。”

“哪里哪里。”何高达摆摆手,但笑容很舒展,“就混口饭吃。”

他开始讲深圳的生活,讲创业的艰辛,讲现在公司的规模。

声音洪亮,手势丰富,很快成了客厅的中心。

岳母听得入神,不时发出惊叹。岳父继续看报纸,但翻页的速度慢了。

我退回厨房,岳母跟了进来。

“小何这孩子,真出息了。”她小声说,掀开锅盖看了看汤。

蒸汽扑了她一脸。

“嗯。”我把洗好的青菜放进沥水篮。

“你跟雅雯……”岳母欲言又止,“你们挺好的吧?”

我转过头:“挺好的,妈。”

岳母点点头,但眉头没松开。她拿着汤勺在锅里搅了搅,没再说话。

客厅里传来何高达的笑声,接着是雅雯清脆的附和。

开饭前,亲戚们陆续到了。

大伯二姑,表叔堂婶,孩子们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喧闹声填满了屋子。

何高达很快和每个人熟络起来,递烟,开玩笑,聊经济形势。

他站在人群里,像一颗发光的磁石。

雅雯跟在他身边,脸上一直带着笑。

“雅雯这同学真会来事。”二姑小声对大伯说。

大伯点点头,看了我一眼。我正帮着摆碗筷,盘子在手里有点滑。

主桌坐了十二个人。岳父岳母坐上首,我和雅雯坐右侧,何高达被安排在我左边。

“小何是客人,坐这儿。”岳母热情地安排。

何高达坐下时,椅子往雅雯那边挪了挪。

“雅雯,还记得大学那会儿,咱们常去后街那家小馆子吗?”

菜还没上齐,何高达已经打开了话匣子。

雅雯笑了:“怎么不记得,你总点辣子鸡丁,辣得满头汗。”

“你不也爱吃?”何高达看着她,“每次都说‘高达,给我留点’。”

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亲昵的调笑。

雅雯脸微微红了:“哪有。”

我夹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嚼。

岳父举起酒杯:“来,第一杯,欢迎小何。”

大家都站起来。何高达的酒杯举得很高,几乎要碰到雅雯的。

“谢谢叔叔阿姨款待。”他一饮而尽,然后亮出杯底。

坐下时,他的手肘碰到了我的手臂。

“不好意思啊。”他说,但没看我。

02

菜一道道上来,圆桌渐渐摆满。

红烧蹄髈油亮亮地摆在正中,清蒸鲈鱼撒着葱丝,白灼虾红艳艳地堆成小山。

何高达很会照顾人,不停地给岳母夹菜。

“阿姨,这蹄髈炖得烂,您尝尝。”

“雅雯,你不是爱吃虾吗?来,这只大。”

他把一只最大的虾夹到雅雯碗里。

雅雯笑着说谢谢,然后看了我一眼。

我正低头吃青菜。

“昊然在哪儿高就来着?”何高达忽然转向我。

全桌安静了一瞬。二姑的筷子停在半空。

“在建筑设计院。”我说。

“哦,设计院。”何高达点点头,“稳定,挺好的。”

他喝了口酒:“我以前也考虑过进设计院,后来想想,还是自己闯有意思。”

“年轻人有闯劲好。”大伯接话。

“可不是嘛。”何高达又给自己斟满酒,“现在公司一年流水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万?”二姑问。

何高达笑了:“再加个零。”

桌上响起低低的惊叹。岳母的眼睛睁大了些。

雅雯轻轻碰了碰我的腿,大概是让我说点什么。

但我没什么可说的。设计院的工资,连他说的零头都不到。

“昊然现在是什么职称?”何高达问,语气很随意。

“中级工程师。”

“哦。”他拖长了声音,“中级啊。我在深圳那些朋友,这个年纪至少都是副高了。”

他转向雅雯:“你们设计院晋升是不是挺慢的?”

雅雯的笑容有点僵:“还好。”

“要我说,男人还是得出去闯。”何高达拍拍我的肩,“窝在一个地方,眼界就窄了。”

他的手很重,拍得我肩膀发沉。

岳父忽然咳嗽了一声。

“吃饭就吃饭,少说工作。”他说,声音不高,但带着威严。

何高达立刻笑了:“叔叔说得对,是我话多了。自罚一杯!”

他仰头喝完,酒杯重重放下。

气氛又活跃起来。何高达开始讲深圳的趣事,讲他去过的国家,见过的世面。

孩子们在另一桌嬉闹,大人们在这边推杯换盏。

阳光从阳台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方块。

我注意到岳父很少动筷,酒也只抿了一小口。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何高达,又很快移开,脸上没什么表情。

岳母倒是很开心,不停地让何高达多吃菜。

“小何,有对象了吗?”二姑八卦地问。

何高达笑了:“忙事业,顾不上。再说了——”

他看了雅雯一眼:“见过最好的,其他的都入不了眼。”

这话说得轻,但桌上的人都听见了。

雅雯的脸腾地红了,慌乱地低头扒饭。

大伯干笑两声:“年轻人眼光高正常。”

我夹了块鱼肉,刺有点多,卡在喉咙里。

喝口水才咽下去。

何高达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又给自己倒了酒。

“雅雯,记不记得大二那年,我骑车带你去看电影?”

他忽然提起往事,声音里带着怀念。

雅雯勉强笑笑:“那么久的事,谁还记得。”

“我可记得清楚。”何高达眼睛发亮,“那天你穿条白裙子,坐在我车后座。”

他比划着:“风一吹,裙子飘起来,你赶紧用手压住。”

桌上安静了。孩子们那桌的吵闹声显得格外刺耳。

岳母的笑容淡了些。岳父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后来下雨了,咱俩躲在天桥底下。”何高达继续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你冷得发抖,我把外套给你披上。”

雅雯的手在桌下攥紧了。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高达,别说了。”她声音很轻。

“怎么了?”何高达笑了,“老同学叙叙旧嘛。昊然不会介意的,对吧?”

他看向我,眼睛里有种试探的光。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很辣,烧得喉咙疼。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说。

何高达笑得更开了:“就是嘛。昊然大度。”

他又转向雅雯:“说起来,当年我要是再勇敢点……”

话没说完,但意思都在空气里飘着。

岳父突然站起来:“汤该好了,我去看看。”

他离开座位,走向厨房。背影挺得笔直。

何高达似乎没察觉气氛不对,继续和旁边的大伯聊经济。

雅雯在桌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还有点抖。

我轻轻回握,然后松开,去夹远处的菜。

何高达瞥见这个动作,嘴角勾起一抹笑。

那笑很短暂,但被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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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轮热菜上来时,何高达已经喝了不少。

他的脸微微发红,说话声音更大,手势更夸张。

“叔叔,我敬您。”他举杯向岳父,“感谢您培养出雅雯这么优秀的女儿。”

岳父端起酒杯,只沾了沾唇。

“雅雯从小懂事。”他说,语气平淡。

“可不是嘛。”何高达一饮而尽,“大学那会儿,追她的人能从宿舍排到校门口。”

他打了个酒嗝:“我就说,你们别想了,雅雯这样的姑娘,一般人配不上。”

大伯笑了:“小何当年也是追求者之一?”

何高达摆摆手:“我哪配啊。就是……老同学,关系好。”

他说“关系好”时,目光扫过我。

雅雯终于忍不住了:“高达,你喝多了。”

“没多,这才哪到哪。”何高达又给自己倒酒,“今天高兴,见着老同学,见着叔叔阿姨。”

他转向我:“昊然,咱俩喝一个?”

我端起酒杯。他却不急着碰杯,而是继续说:“说真的,我得谢谢你,把雅雯照顾得这么好。”

杯子在空中停了停。

“她跟着我,没受过委屈。”我说。

何高达笑了:“那是自然。不过啊——”

他压低声音,但全桌都能听见:“我听说设计院最近项目不多?奖金受影响了吧?”

雅雯猛地抬头:“高达!”

“关心一下嘛。”何高达无辜地摊手,“老同学的老公,不就是自己人?”

他跟我碰杯,力气很大,酒溅出来几滴。

“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在深圳认识不少人,帮你介绍个副业?”

“不用了。”我把酒喝完,“现在挺好。”

“别客气。”何高达拍拍我的背,“男人嘛,得多赚钱养家。雅雯以前用的都是牌子货,现在……”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岳母的脸色变了变。岳父放下筷子,金属碰撞瓷盘,发出清脆的响。

“雅雯现在过得很好。”岳母开口,声音有点紧,“昊然对她没得说。”

“那是那是。”何高达立刻接话,“我这不是想着,让生活更好嘛。”

他夹了块鸡肉给雅雯:“多吃点,你比以前瘦了。”

雅雯没动那块鸡肉。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夹了块鱼放到她碗里:“你爱吃的。”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歉意,有慌乱,还有些别的什么。

何高达看着这一幕,笑了笑,那笑有点冷。

他开始跟大伯聊房地产,说深圳的房价,说投资的门道。

“去年我买了套学位房,今年涨了三成。”他声音响亮,“这年头,死工资不行,得会投资。”

大伯点头附和,问他有什么建议。

何高达侃侃而谈,不时用余光看我。

我安静地吃饭,给雅雯舀了碗汤。

汤很烫,冒着热气。雅雯小口小口地喝,睫毛垂着。

妞妞从小孩桌跑过来,趴在我腿上:“姑父,我要吃虾。”

我给她剥了几只,蘸了酱油。

何高达看见了,笑着说:“昊然挺会带孩子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语气怪怪的。

“妞妞喜欢姑父。”孩子天真地说。

“喜欢就好。”何高达摸摸她的头,“以后让你姑父天天带你。”

妞妞拿着虾跑开了。何高达收回手,在纸巾上擦了擦。

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笑着举起来:“看,深圳那边公司的电话,周末都不得闲。”

他接通,故意用了免提:“何总,那份合同对方催得急……”

“急什么,周一再说。”何高达语气随意,“我在老家参加家宴呢。”

“可是何总,这单子三百万呢……”

“知道了,挂了吧。”

他按掉电话,摇摇头:“下面的人,一点事就慌。”

桌上又响起低低的议论。三百万,在他们听来是天大的数字。

何高达很享受这种关注,又喝了一杯。

他的位置越来越往雅雯那边靠,两人的椅子几乎挨在一起。

我这边反而空出一大块。

岳父忽然开口:“雅雯,跟你妈去厨房看看,甜品好了没。”

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命令的语气。

雅雯如蒙大赦,立刻站起来。岳母也起身,母女俩一起离开了餐桌。

何高达有点遗憾地看着雅雯的背影。

然后他转向我,笑容淡了些:“昊然,咱俩单独聊聊?”

桌上其他人识趣地转移话题,大伯和二姑讨论起孩子的教育。

何高达凑近了些,酒气扑面而来:“说真的,你跟雅雯怎么认识的?”

“朋友介绍。”我说。

“哦。”他点点头,“相亲啊。难怪。”

他往后靠了靠,打量着我:“雅雯当年可是系花,追她的人里,有富二代,有学霸。”

“我知道。”我说。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选你吗?”何高达眼睛眯起来。

我没说话。

他笑了,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年纪到了,家里催得急。对吧?”

我握紧了筷子。

“女人啊,到了一定年纪,就不敢挑了。”何高达给自己倒了杯茶,“找个老实人,安稳过日子。”

他吹了吹茶沫:“你挺适合的。踏实,本分。”

茶很烫,他小心地抿了一口。

“不过啊——”他放下茶杯,“老同学说句掏心窝的话。”

“有时候太老实了,女人会觉得没意思。”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

我松开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雅雯喜欢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

何高达笑了,那笑里带着怜悯:“是啊,她清楚。所以她选了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合适的年纪,做了合适的选择。”

04

雅雯和岳母端着甜品回来时,气氛已经变得微妙。

何高达恢复了大嗓门,正和大伯讨论股市行情。

但我注意到,岳父几乎没再动筷子。他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甜品是酒酿圆子,每人一小碗。

何高达接过碗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雅雯的手。

雅雯迅速缩回手,碗晃了晃,酒酿洒出来几滴。

“哎呀,不好意思。”何高达抽出纸巾。

“没事。”雅雯说,声音很轻。

她把碗放到我面前:“昊然,你的。”

何高达看着这个动作,笑容淡了淡。

他忽然站起来,端着酒杯:“来来来,我敬各位长辈一杯。感谢款待!”

大家都举杯。他仰头喝完,然后说:“特别要敬雅雯,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么漂亮。”

他走到雅雯身边,一只手搭在她椅背上。

“咱俩得单独喝一个。”他说,“为了……逝去的青春?”

雅雯站起来,有点勉强:“高达,你真的喝多了。”

“不多不多。”何高达给她倒酒,“就这一杯。”

雅雯接过酒杯,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

她抿了一小口。何高达却不肯放过:“干了嘛,感情深一口闷。”

“我真喝不了……”

“大学那会儿你酒量可不错。”何高达笑着说,“还记得毕业聚餐,你替我挡酒?”

雅雯的脸白了白。

岳父咳嗽了一声。但何高达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

他凑近雅雯,声音不大不小:“那时候我就想,这姑娘真好。可惜啊……”

可惜什么,他没说。

雅雯把剩下的酒喝完了,然后坐下,手有点抖。

何高达满意地点点头,回到自己座位。

但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我和雅雯之间。

“对了雅雯,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他弯下腰,脸凑近雅雯:“当年我送你的那本书,你还留着吗?”

雅雯愣住了:“什么书?”

“《挪威的森林》啊。我在扉页写了字的。”

雅雯的表情凝固了。她显然记得,但不想提。

“那么久的事……”

“我写了‘给最美的青春’。”何高达自顾自说下去,“下面还有日期,咱俩的名字缩写。”

全桌安静下来。连小孩桌都察觉了不对劲,妞妞跑过来:“姑父,那个人为什么一直跟姑姑说话?”

我摸摸她的头:“他们在聊天。”

“可是姑姑看起来不高兴。”孩子小声说。

孩子的眼睛最干净,看得也最清楚。

何高达终于直起身,然后像是刚发现我似的:“哎呀,昊然还在这儿呢。不好意思啊,光顾着跟老同学叙旧了。”

他拍拍我的肩:“这样,你让让,我跟雅雯说几句悄悄话。”

他的手放在我椅背上,轻轻往后拉。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挤了进来。

手肘顶在我肋骨上,不重,但足够明确。

“就几分钟。”他笑着说,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位置上。

椅子被完全占据。我和雅雯之间,现在隔着一个何高达。

时间好像停了一秒。

二姑张了张嘴,没说话。大伯低头吃菜。岳母脸色发白。

岳父的拳头握紧了,骨节发白。

雅雯看着何高达,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何高达很自然地端起我的酒杯:“这杯我替昊然喝了啊。”

他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酒不错。是吧雅雯?”

雅雯没回答。她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慌乱,有歉意,还有一丝……哀求。

求我不要闹,求我忍一忍。

何高达的手臂搭在雅雯椅背上,身体倾向她:“其实今天来,除了看叔叔阿姨,主要是想见你。”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全桌听见。

“有些话,当年没说,现在……”

“高达。”雅雯打断他,声音发抖,“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何高达笑了,“都是成年人了。昊然不会介意的,对吧?”

他转过头看我,笑容灿烂:“兄弟,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大伯,二姑,表叔,堂婶,岳母,还有主桌的每一个人。

小孩桌的孩子们也安静了,好奇地往这边看。

妞妞扯了扯我的裤腿:“姑父……”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站起来。

椅子腿刮擦地板,声音刺耳。

何高达稳稳地坐在我的位置上,动都没动。

雅雯也站起来,嘴唇颤抖:“昊然……”

我摇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眼神还有没有用。

然后我转过身,离开主桌,走向客厅另一头。

小孩桌那边,五个孩子挤在一起,吃得满脸都是。

我走过去时,他们好奇地抬起头。

“姑父,你怎么来啦?”妞妞问。

“来陪你们吃饭。”我拉开一把小椅子。

椅子很矮,我坐下时,膝盖几乎顶到下巴。

主桌传来何高达的笑声,响亮而得意。

接着是雅雯微弱的声音:“高达,你别这样……”

然后又是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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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小孩桌其实挺热闹。

孩子们争抢最后一块糖醋排骨,把米饭粒撒得到处都是。

七岁的妞妞最大,负责管着四岁的堂弟和五岁的表妹。

“别抢别抢,每人都有!”她学着大人的口气。

然后她转过头看我:“姑父,你真的跟我们一桌啊?”

“嗯。”我夹了块青菜,碗太小,筷子都不好施展。

“可是你是大人。”妞妞认真地说。

“大人也可以跟小孩一桌。”我说。

堂弟把可乐打翻了,褐色的液体在塑料桌布上蔓延。

我拿纸巾去擦,孩子们咯咯笑。

主桌那边,何高达的声音像背景音乐,时高时低。

他在讲出国旅行的经历,讲巴黎的咖啡馆,东京的樱花,纽约的时代广场。

“雅雯,下次一起去啊。”他说,“我记得你一直想去看埃菲尔铁塔。”

雅雯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

何高达笑了:“怕什么,昊然不会介意的。对吧昊然?”

他故意提高音量,朝我这边喊。

我没回头,给妞妞擦了擦嘴。

“那个人好坏。”妞妞小声说,“他抢了姑父的位置。”

“没事。”我说。

“姑姑为什么不帮你?”孩子问得直白。

我顿了顿:“因为……他是姑姑的老同学。”

“老同学就可以欺负人吗?”妞妞不懂。

我没法回答。

岳母忽然从主桌站起来,端着盘子走过来:“孩子们,加菜了。”

她把半条鱼放在小孩桌,然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忍,还有深深的无奈。

“昊然……”她小声说。

“妈,我没事。”我说,“这儿挺好,清净。”

岳母的眼圈红了红。她转身回去时,脚步有点踉跄。

何高达还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他开始回忆大学时光,讲那些我从未参与的往事。

“雅雯,记不记得大二运动会,你跑八百米晕倒了?”

“是我把你背到医务室的。你在我背上,轻得像片叶子。”

雅雯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让他别说了。

但何高达不听:“那时候我就想,这姑娘我得护着。可惜后来……”

他没说完,但叹息声很重。

大伯试图转移话题:“小何,吃菜吃菜。”

“好好,吃菜。”何高达应着,但很快又转回去:“对了雅雯,你生日快到了吧?我记得是下个月?”

雅雯“嗯”了一声。

“想要什么礼物?我送你。”何高达语气亲昵,“以前每年都送,今年也不能少。”

“不用了。”雅雯说。

“跟我客气什么。”何高达笑了,“就算嫁人了,也是我老同学。”

妞妞忽然大声说:“姑父,我要喝水!”

她的声音很尖,压过了何高达的话。

我起身去倒水。饮水机在客厅角落,经过主桌时,没往那边看。

但能感觉到目光。很多道目光,落在我背上。

何高达大概在笑。雅雯大概低着头。岳父……

岳父一直没说话。

我倒了水回来,妞妞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姑父,你还回去吗?”她问。

“回哪儿?”

“大人桌啊。”

我看了看那边。何高达的手臂搭在雅雯椅背上,几乎要搂住她。

雅雯身体僵硬,往另一边倾斜。

“不回去了。”我说,“这儿挺好。”

主桌忽然爆发出笑声。何高达说了个笑话,关于深圳人和北方人的段子。

大家配合地笑着,笑声里有些勉强。

只有岳父没笑。他一直坐着,背挺得笔直,像棵老松。

酒瓶在他手边,已经空了半瓶。

但他杯里的酒还是满的,从开席到现在,几乎没动。

何高达又站起来敬酒。这次他敬岳父:“叔叔,我再敬您一杯。感谢您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

岳父看着他,没动。

“叔叔?”何高达举着酒杯。

“我血压高,医生不让多喝。”岳父终于开口,声音很平。

“那您随意,我干了!”何高达一饮而尽。

他坐下时,椅子又往雅雯那边挪了挪。

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

雅雯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们的目光隔着客厅相遇。

她眼里有泪光。我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但其实有事。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何高达又开始说话,这次声音低了些,像是说悄悄话。

但餐厅这么安静,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雅雯,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

雅雯猛地站起来:“我去厨房看看汤。”

“汤不是好了吗?”何高达拉住她的手腕。

动作很快,很自然。雅雯僵住了。

全桌再次安静。大伯的筷子停在半空。

岳母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岳父的手按在桌上,手背青筋暴起。

何高达松开了手,但笑容不变:“急什么,坐下嘛。我话还没说完呢。”

雅雯没坐。她站在那儿,身体微微发抖。

“高达,你真的喝多了。”

“我没多。”何高达也站起来,凑近她,“我很清醒。这些话,憋了很多年了。”

他转向主桌的人,笑容灿烂:“各位长辈,不好意思啊,我跟雅雯说几句私房话。”

然后他压低声音,但所有人都能听见:“雅雯,当年是我胆小,没敢追你。现在我有能力了,能给任何人最好的生活。”

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比你现在的生活,好得多。”

06

时间像凝固的琥珀。

主桌的每个人都定住了,表情僵在脸上。

二姑的嘴张成O型,大伯的眉头拧成疙瘩。

岳母的脸色煞白,手紧紧抓着桌布。

岳父还是坐着,但背绷得像弓弦。

何高达站在雅雯面前,等着她的反应。

雅雯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是感动的泪,是难堪的,羞愤的,不知所措的泪。

“高达……”她的声音破碎,“你……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何高达笑了,那笑里有种残忍的快意,“成年人了,有什么不能说?”

他往前一步,几乎贴到雅雯:“我知道你过得不好。设计院那点工资,够干什么?”

“我过得很好!”雅雯的声音突然拔高,“昊然对我很好!”

“好?”何高达嗤笑,“好就是让你用平价化妆品?好就是结婚三年还租房住?”

他的话像刀子,一刀刀割开所有伪装。

雅雯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向我,眼神里满是绝望的歉意。

我坐在小孩桌,手里还拿着妞妞的水杯。

水已经凉了。

“姑父……”妞妞小声叫我。

我摸摸她的头,站起来。

不是要冲过去打架,也不是要说什么。只是想站起来。

但何高达看见我起身,笑得更开了:“哟,昊然要发表意见?”

全桌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

我放下水杯,走向主桌。脚步很稳,虽然心里翻江倒海。

走到雅雯身边时,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全是汗。

“雅雯,我们回家。”我说。

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何高达笑了:“回家?宴还没散呢。再说了——”

他上下打量我:“你有什么资格带她走?”

岳父猛地拍桌子。

“够了!”

声音像炸雷,震得酒杯都晃了晃。

何高达愣了愣,但很快恢复笑容:“叔叔,您别生气,我就是……”

“我让你说话了吗?”岳父站起来。

他比何高达矮半头,年纪也大两轮。但此刻的气势,压得全场窒息。

何高达的笑容僵在脸上。

岳父看着他,眼神像冰:“这是郑家的家宴。你,算什么东西?”

何高达的脸色变了:“叔叔,您这话……”

“我问你,”岳父打断他,“谁让你来的?”

“雅雯请我……”

“雅雯请你,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岳父的声音像钝刀磨石头,“不是让你来撒野的。”

何高达的脸涨红了:“叔叔,我是好心。我看雅雯过得不好,我心疼!”

“她过得好不好,轮不到你心疼。”岳父一字一顿,“她是我女儿,昊然是我女婿。”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愤怒,还有别的什么。

然后他转回何高达:“你现在,滚出我的家。”

空气彻底凝固了。

何高达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雅雯捂住了嘴。岳母瘫坐在椅子上。

大伯试图打圆场:“老郑,消消气,小何喝多了……”

“喝多了不是借口。”岳父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座的都看见了。他从进门到现在,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盯着何高达:“挤兑昊然,炫耀自己,骚扰雅雯。你真当我老了,瞎了?”

何高达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叔叔,我敬您是长辈。但您说话太难听了!”

“难听?”岳父笑了,那笑很冷,“我还有更难听的。”

他往前一步,几乎和何高达脸贴脸:“你大学时追雅雯,被她拒绝了三次。你以为我不知道?”

何高达的脸白了。

“后来你到处说雅雯势利眼,嫌你穷。实际上呢?是你人品不行,雅雯看不上。”

“你胡说什么!”何高达的声音尖了。

“我胡说?”岳父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你毕业时偷同学的设计稿,被学校记过。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

何高达像被扇了一巴掌,整个人晃了晃。

雅雯惊愕地看着父亲,又看看何高达。

“爸,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岳父摘下眼镜,“他当年追你,我托人查过。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看向何高达,眼神鄙夷:“现在赚了点钱,人模狗样地回来,想找补当年的面子?”

“欺负昊然老实,欺负雅雯心软,在我家撒野?”

何高达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岳父转过身,看向主桌的亲戚们:“今天让各位看笑话了。但有些话,我必须说清楚。”

他拉起雅雯的手,放在我手里:“昊然是我女婿,我认的。他踏实,勤恳,对雅雯好。这就够了。”

雅雯的眼泪又掉下来,这次是滚烫的。

岳父看着我们,眼神柔软了一瞬:“钱多钱少,都是命。但人品好坏,自己选。”

然后他转回何高达:“你,现在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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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何高达会灰溜溜地离开,家宴在尴尬中继续,或者草草收场。

但何高达没动。

他站在那儿,脸从白变红,从红变紫,像只快爆炸的气球。

然后他笑了。

那笑很怪,扭曲的,带着恨意。

“行,我滚。”他说,声音嘶哑,“但我走之前,有句话要说。”

他看向雅雯,眼神像毒蛇:“你以为郑昊然真爱你?他娶你,不过是因为你条件合适。”

雅雯的手在我手里一颤。

“你闭嘴!”岳父吼道。

“我偏要说!”何高达也吼起来,“你们郑家,装什么清高!”

他指着我:“他,一个穷小子,娶了你女儿,少奋斗二十年!”

又指向岳父:“你,一个退休老教师,摆什么谱?我现在的身家,够买你十条命!”

话出口的瞬间,他自己也愣住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岳父的脸色从铁青变成惨白,又从惨白变成通红。

他浑身发抖,不是气的,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翻涌。

何高达大概意识到说错了话,但嘴还硬:“怎么,我说错了?你们不就是看中我的礼物理疗仪紫砂壶收得挺快吗?”

岳母“哇”一声哭出来。

雅雯挣脱我的手,冲过去:“何高达!你混蛋!”

她扬起手,但被何高达抓住了手腕。

“怎么,想打我?”他冷笑,“你爸说的对,你当年就看不上我。现在我出息了,你后悔了吧?”

“你放开她!”我冲过去。

何高达一把推开我。力气很大,我踉跄着撞到椅子。

孩子们尖叫起来。大人们乱成一团。

岳父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雅雯身上,再到何高达脸上。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那是他几乎没动过的那杯白酒。满满的,清澈透明。

何高达还在叫嚣:“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董雅雯,你当年选错了!你嫁了个废物!”

岳父动了。

他端着酒杯,一步一步走过来。

脚步很稳,像用尺子量过。

何高达看见他,愣了愣,但很快又扬起下巴:“怎么,叔叔还要敬我……”

话没说完。

岳父举起酒杯,手臂划过一个弧线。

然后整杯酒,全部泼在何高达脸上。

哗啦——

酒液像瀑布,从额头流到下巴,浸湿了浅灰色西装的前襟。

何高达呆住了,眼睛瞪得滚圆。

酒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滴,一滴,两滴。

全屋死寂。连孩子的哭声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