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读这首诗,是在手机屏幕上,夜里两点多。读完"走出三步/回头/锅里浮起/我刚刚掉落的/那颗虎牙",我把手机扣在桌上,去厨房倒了杯水。站着喝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住呼吸。

这种生理上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倒不是说诗写得多"感人"——这个词太廉价了——而是它在某个我没防备的地方,准确地戳了一下。可能是那颗虎牙。我小时候也掉过一颗虎牙,是在外婆家的厨房里,咬一块冻梨时掉的,血混着梨汁往下滴,外婆拿毛巾给我擦,说"没事没事,长大了"。这个记忆我大概有二十年没想起来过。

谢羽笛的《成都火锅》就有这种本事:它不让你当场落泪,而是像一根细针,扎进某个你以为已经结疤的地方,过一阵子才开始隐隐作痛。

一、"沸腾现实主义":一个临时的命名

我想给这首诗的写法找一个名字,想了半天,暂时叫它"沸腾现实主义"吧。这个词有点土,但好像挺贴切。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谢羽笛写的都是非常实在的东西——火锅店、毛肚、鸭肠、冰粉、年画关公、风湿膏药——没有一样是虚构的,全是成都街头随处可见的日常事物。但这些东西在她笔下,全都在"沸腾"。不是简单的比喻意义上的热烈或激动,而是一种持续的、翻滚的、把不同时间层搅在一起的状态。

火锅本身就是一个很妙的装置,你想想看:一锅红汤,底下是火,上面是蒸汽,中间是各种食材在翻滚、沉浮、煮熟、被捞起、又沉下去。这个物理过程本身就带着某种时间的隐喻——什么东西沉下去了,什么东西浮上来了,什么东西熟透了变得软烂,什么东西煮过头了就老了。

谢羽笛抓住了这个装置,但她没有把它变成一个空洞的象征。她写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具体的、有质感的、能闻到味道的。"九宫格 咕嘟着/1999年的煤球味",这一句,我读的时候鼻子里真的有东西——煤球燃烧的那种微微呛人的烟气,混着牛油的腥膻和花椒的麻香。1999年,二十多年前,很多火锅店还用蜂窝煤,现在早换成电磁炉或者燃气了。那个味道,对于八零后、九零后来说,是一个消失了的感官标记。

这里有个技术上的问题值得说一下。诗人怎么处理"过去"和"现在"的关系?很多诗人喜欢用"曾经"、"那时候"、"往事"这些词来标记时间的切换,但谢羽笛几乎不用这些词。她用的是感官——气味、触觉、温度。"1999年的煤球味",这个味道是过去的,但它"咕嘟着"在当下的锅里。时间在这里是折叠的,不是线性的。

我又想起王家卫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大意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想起一个人"。读谢羽笛这首诗的时候,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你不知道一个具体的感官细节——气味、声音、触感——会在什么时候把你拖回某个你以为已经忘掉的时刻。

二、舅公的毛肚:动作诗学

"舅公的毛肚/只在第七下提起/筷尖悬着三秒钟/整个屋子的雨/停在他手腕"

这五行,我反复读了很多遍。越读越觉得厉害。

先说"第七下"。七上八下,是涮毛肚的老规矩,七秒钟,让毛肚刚刚断生,口感最脆。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只有老成都人才知道的烹饪知识。但谢羽笛不是在炫耀这个知识,她是在写一个动作的精确性。舅公不是随便涮涮,他有自己的节奏,自己的计时方式,甚至可能有某种仪式感。这个"第七下"背后,是多少年的积累和习惯,是一种老一辈人对待食物的郑重。

再说"筷尖悬着三秒钟"。这三秒钟是干什么的?等滴汤?看火候?还是单纯的习惯性停顿?诗人没有解释。但这个悬停的姿势,让整个动作有了一种凝固感,像电影里的慢动作。

然后是那两句:"整个屋子的雨/停在他手腕"。

嗯……这个转折,我第一遍没读懂。屋子里怎么会有雨?后来想了想,可能是蒸汽,火锅冒出的蒸汽在空气中弥漫,像细密的雨雾。也可能是外面下着雨,雨声透过窗户传进来。或者,这个"雨"根本就是一种心理上的、非写实的意象——当舅公的筷子悬在那里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停了下来,时间凝固了,像雨停在半空中。

我更倾向于第三种理解。但说实话,这个理解也不是很确定。谢羽笛在这里故意留了一个模糊地带,让读者自己去填充。这种留白是很冒险的,弄不好就变成故弄玄虚,但她这里处理得刚刚好——前面的细节足够实,"第七下"、"三秒钟"都是精确的数字,然后突然跳到一个非写实的意象上,这个跳跃产生的张力,恰恰是这首诗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

有人可能会问:舅公是谁?为什么是舅公而不是外公或者父亲?诗里没有交代,我们也不需要知道。舅公就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在这顿火锅饭局上存在过的老人,一个有自己的涮毛肚习惯的人。他不是符号,不是象征,不是"长辈"这个抽象类别的代表。他就是他自己。

这一点,我觉得是谢羽笛的一个重要特质:她写的人是具体的人,不是类型。

三、母亲的痣:身体作为时间的刻度

"母亲舀浮沫/油星子爬上手背/她不擦/任它凝成痣"

这四行,简直是微型的散文诗。

"舀浮沫"这个动作太日常了,日常到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它。火锅煮久了,汤面上会飘一层浮沫,要用漏勺舀掉,不然汤底会变浑。这通常是席间某个人的"工作"——往往是母亲。

"油星子爬上手背",这是物理现象,舀浮沫的时候手靠近锅沿,热油会溅上来。"爬"这个字用得很有意思,不是"溅"、"飞"、"落",而是"爬",好像油星子有生命似的,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往上爬。

"她不擦/任它凝成痣"——这里有一个时间的压缩。油星子溅在手背上是一瞬间的事,但"凝成痣"是需要时间的,可能是几分钟,可能是几个小时,可能是——如果从隐喻层面理解的话——几十年。

母亲手背上真的有痣吗?还是说,那些反复被热油烫过的皮肤,慢慢留下了一些痕迹,像痣一样?谢羽笛没有说清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任"字——她不擦,她任由它凝结。这里有一种沉默的承受,一种不抱怨、不反抗、只是接受的姿态。

我想到我自己的母亲。她的手背上确实有几颗痣,小时候我问过她,她说"生出来就有的"。但她的手掌,我记得很粗糙,有茧子,冬天会皴裂。那些茧子和皴裂是怎么来的?洗碗、择菜、搓衣服、掰煤球、拧拖把……这些动作,一年一年地,在她手上留下印记。

谢羽笛这四行诗,写的是一个非常具体的细节——母亲舀浮沫——但她用"凝成痣"这个意象,把这个日常动作接到了更大的时间尺度上。痣,是身体的记号,是时间的刻度。母亲的手背上,刻着一顿又一顿火锅,刻着一年又一年的操劳,刻着她对这个家的付出。

但诗人没有说这些。她只是写了四行,很短,很轻,轻得像那滴凝固的油星子。

四、弟弟的脸:蒸汽中的变形

"玻璃杯滑进锅/弟弟捞起的/是半片模糊的脸/他吹气/雾爬上睫毛/忽然老了十岁"

这六行,我第一次读的时候愣了一下。玻璃杯怎么会滑进锅里?是杯子碰倒了掉进去?还是弟弟故意放进去捞着玩?不清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捞起的/是半片模糊的脸"。

玻璃杯是透明的,捞出来的时候沾着水汽,表面会映出模糊的倒影。弟弟从杯子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的脸,但只有"半片"——可能是杯子的弧度只映出一半,也可能是蒸汽太浓,只能看清一半。

然后是那个转折:"他吹气/雾爬上睫毛/忽然老了十岁"。

弟弟对着杯子吹气,想把水汽吹掉看清楚。但吹出的气又变成新的雾,爬上他的睫毛。这是一个非常细致的物理描写,我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小孩(或者年轻人?诗里没有说弟弟多大)对着玻璃杯吹气,睫毛上挂着水珠。

"忽然老了十岁"——这是一个大跳跃。从物理描写一下子跳到了时间的变形。弟弟在那一瞬间,为什么会"老了十岁"?是因为那个模糊的倒影看起来像一个中年人?是因为蒸汽给他的脸蒙上了一层苍老的雾气?还是因为诗人在那个瞬间,预见到了弟弟未来的样子?

我倾向于认为,这是诗人自己的主观感受。她看着弟弟吹气,睫毛上的雾气,那个半清不楚的脸,突然觉得他老了。这个"老"不是物理上的老,是一种预感,一种对时间的恐惧,一种对亲人终将老去的隐隐不安。

这种感觉,我有过。有一次,大概是疫情期间吧,我在老家待了两个月,有天早上看到我妈在厨房洗菜,背对着我,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的头发比我记忆中白了很多。那一瞬间,胃里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谢羽笛这六行诗,就是在写这种感觉。不是抒情,不是感叹"时光飞逝"、"岁月无情",而是通过一个具体的、可触摸的细节——玻璃杯、水汽、睫毛——把那种对时间的恐惧,悄悄地、轻轻地,植入读者的身体里。

五、父亲的豆腐:缺席的在场

"父亲离开前/把豆腐按进红汤/'让它吸饱味道'/现在整锅都在翻涌/找那块/沉默的豆腐"

这六行,是整首诗的情感重心。但诗人处理得非常克制,克制到几乎冷酷。

"父亲离开前"——离开去哪里?出差?出门买东西?还是,离开人世?

诗人没有说。这个"离开"是故意含糊的。如果父亲只是暂时离席,那么"把豆腐按进红汤"就是一个普通的动作,意思是"这块豆腐要多煮一会儿,等我回来再吃"。但如果"离开"是永久的离开,那么这个动作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父亲最后一次触碰这锅火锅,最后一次对家人说话,最后一句话是"让它吸饱味道"。

这句话太日常了,日常到有点心酸。一个人临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什么叮嘱,不是什么遗言,只是关于一块豆腐的烹饪建议。但恰恰是这种日常,让这个场景变得无比真实,也无比沉重。

"现在整锅都在翻涌/找那块/沉默的豆腐"——这里有一个视角的转换。前面是回忆,是"父亲离开前"发生的事;"现在"则拉回当下,拉回这顿正在进行的火锅。但那块被父亲按进红汤的豆腐呢?它还在吗?它煮烂了吗?它被谁捞走了吗?

"整锅都在翻涌/找那块/沉默的豆腐"——锅在找豆腐,不是人在找。这是一个拟人化的写法,但又不是普通的拟人。锅的翻涌是物理现象,红汤沸腾,各种食材在里面翻滚、沉浮。但在诗人的眼里,这种翻涌变成了一种"寻找"的姿态,好像整锅火锅都在找那块属于父亲的、已经不知去向的豆腐。

"沉默的豆腐"——豆腐本来就是沉默的,它能说什么话呢?但这里的"沉默"有另一层意思:父亲沉默了,他不在了,他的位置空了,他按进去的那块豆腐成了他唯一的遗留物。豆腐代替父亲沉默着,承受着红汤的翻滚,承受着时间的煎熬。

这六行诗,没有一个字提到死亡,没有一个字提到悲伤,没有一个字说"我想念父亲"。但读完之后,胸口闷闷的,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觉得这就是好诗的标准之一:它不告诉你应该有什么感受,但它让你产生感受。

六、红蜻蜓与脑花:意象的长距离跳跃

"鸭肠卷住葱花/又松开/像小学放学路上/那只总也抓不住的/红蜻蜓"

"脑花在漏勺里/微微颤动/我想起解剖课上/第一次握住的/心脏"

这两节,我想放在一起说。

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从火锅桌上的食物,跳到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回忆里去。鸭肠→红蜻蜓,脑花→心脏。这两个跳跃,按照传统的比喻逻辑来分析的话,是"相似性"联想:鸭肠卷住又松开的动作,像抓蜻蜓的手一抓一放;脑花的质感和颤动,像解剖课上的心脏。

但这种分析太干了,把诗的魅力抽走了。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是红蜻蜓?为什么是解剖课上的心脏?

红蜻蜓那一节,关键词是"总也抓不住"。小时候放学,路边的蜻蜓,伸手去抓,每次都差一点点,它飞走了,又停下来,再去抓,又差一点点。这个反复尝试、反复落空的过程,和鸭肠"卷住葱花/又松开"的动作,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两者都是"抓住—松开"的循环,两者都有一种轻微的挫败感。

但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什么呢?嗯……我想了想,可能是关于童年的不可追回。那只红蜻蜓,象征着某种永远抓不住的东西——快乐、纯真、无忧无虑的时光。鸭肠在火锅里煮着,诗人用筷子去夹,夹住了,又滑掉了,就像小时候抓蜻蜓一样。

脑花那一节,更复杂一些。"解剖课上/第一次握住的/心脏"——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回忆,说明叙述者可能是学医的,或者至少上过解剖课。脑花和心脏,都是器官,都是肉质的、颤动的、让人有些不安的东西。

但这里有一个微妙的错位:脑花让诗人想起的不是别的脑,而是心脏。脑→心,这个联想有点跳跃,但又不是完全无厘头。可能是因为脑花在漏勺里"微微颤动"的样子,让诗人想起了第一次触摸心脏时那种"活的东西"的质感——虽然解剖课上的心脏应该是不再跳动的,但第一次握住的时候,那种生理上的冲击感是很强烈的。

这两个意象的跳跃,让这首诗有了更广的纵深。它不再只是一顿火锅,而是叙述者整个人生的碎片——小学的放学路、大学的解剖课——都被折叠进这锅红汤里。

七、划拳、冰粉、环卫工:诗歌中的"无用之用"

这首诗有一些段落,乍一看好像跟主线关系不大。比如"隔壁桌划拳/'五魁首'卡在/空调冷气里/慢慢变软",比如"冰粉太甜/红糖浆粘住嘴唇",比如"玻璃门外/环卫工在扫/银杏叶"。

这些段落有什么用?它们对"主题"有什么贡献?

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不太确定。但读了几遍之后,我觉得它们的作用恰恰是"没有明确作用"——它们就是生活的质感,就是火锅店里那些你会注意到但不会特意去记住的细节。

隔壁桌划拳,"五魁首"这个声音"卡在空调冷气里/慢慢变软"——这是一个很奇妙的通感。声音怎么会"变软"?可能是因为空调的冷气让人有点发愣,听什么都像是隔了一层;也可能是因为划拳的人喊了太多遍,声音沙哑了;也可能只是诗人的主观感受——在她耳朵里,那个嘈杂的划拳声渐渐变得柔软、模糊、不那么刺耳了。

冰粉那一节,"一张一合/说不出的话/都沉在碗底"——这几行有意思。冰粉是成都夏天常吃的甜品,吃完火锅来一碗冰粉,清火解腻。但这里的冰粉"太甜",红糖浆"粘住嘴唇",让人"说不出的话"。这个"说不出的话"是什么?对谁说的?诗人没有解释。但联系前面父亲离开的那一节,也许那些说不出的话,是对父亲的,是想说但来不及说的,是想问但再也没机会问的。

环卫工那一节,我特别喜欢最后两行:"他的扫帚划过/和我筷尖捞起的/是同一阵风"。这是一个很妙的并置——火锅店里面,诗人用筷子捞食材;火锅店外面,环卫工用扫帚扫银杏叶。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动作,被"同一阵风"连接在一起。

这阵风是什么?可能只是物理上的风——门开着,外面的风吹进来。但也可能是一种隐喻——生活中那些彼此不相识的人,其实都在同一个时空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被同样的风吹过。这种连接感,很微弱,但很真实。

八、虎牙:时间的逆流

"走出三步/回头/锅里浮起/我刚刚掉落的/那颗虎牙"

这是全诗的结尾,也是最让我震动的地方。

从逻辑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在吃火锅的时候掉虎牙?虎牙是乳牙,小时候就掉光了。而且掉的牙怎么会浮起来?应该沉下去才对。

但诗不需要遵守物理学和生物学。这个结尾是一个超现实的意象,一个记忆的闪回,一个时间的逆流。

"刚刚掉落的虎牙"——这是诗人的童年,是她在这个家、这张桌子、这锅火锅面前曾经是个孩子的证据。那颗虎牙可能是很多年前掉的,也可能是在这顿火锅中途——在某个隐喻的意义上——才掉的。诗人走出火锅店,走出三步,回头,看见那颗虎牙在锅里浮起来。

为什么要回头?为什么是"三步"?

我猜,可能是一种本能。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尤其是一个承载着记忆的地方,人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三步"可能只是一个随机的数字,也可能是刻意的——三,在汉语里常常有"再三"的意思,犹豫、反复、不舍。走出三步,停下来,回头。

"锅里浮起/我刚刚掉落的/那颗虎牙"——这颗虎牙,既是过去,也是现在。它从过去浮上来,出现在当下的视野里。这是一种时间的错乱,也是一种诗意的真实。在火锅的蒸汽里,过去和现在交融在一起,童年和成年交融在一起,那些已经消失的东西——虎牙、父亲、1999年的煤球味——都在这锅红汤里沉浮着,等待被捞起。

九、一些零散的想法

写到这里,我有点累了。倒杯水,接着说几点零散的想法。

第一,这首诗的结构很有意思。它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写的,也不是按照空间顺序写的,而是按照一种"注意力的流动"来组织的——诗人的目光在火锅桌上游走,看到什么就写什么。舅公、母亲、弟弟、隔壁桌、老板娘、父亲、冰粉、环卫工、关公、虎牙……这些片段之间没有明确的逻辑关系,但它们被火锅这个中心装置连接在一起。这种结构,很像人吃饭时的心理状态:东看看西看看,想一会儿这个想一会儿那个,思绪是漫游的、跳跃的、不连贯的。

第二,诗里的人物都没有名字,只有称谓——舅公、母亲、弟弟、父亲、老板娘、环卫工。这是一种去个人化的处理,但并没有让他们变得抽象。相反,每个人都通过他们的动作——涮毛肚、舀浮沫、吹气、划拳、加汤、扫地——被赋予了鲜明的存在感。名字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做了什么。

第三,这首诗的语言非常干净,几乎没有形容词,形容词堆砌是很多"诗意写作"的通病,但谢羽笛完全避免了这一点。她的诗几乎全是名词和动词:搪瓷、缺口、月亮、九宫格、煤球味、毛肚、筷尖、油星子、玻璃杯、蒸汽……这些词排列在一起,自带质感,不需要形容词来修饰。

第四,我有一处不太满意。"鸭肠卷住葱花/又松开/像小学放学路上/那只总也抓不住的/红蜻蜓"这一节,"像"这个字用得有点直白,比喻的接口太明显了。如果能处理得更隐蔽一些,可能更好。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瑕疵,不影响整体。

第五,关于这首诗的写法,我前面用了"沸腾现实主义"这个词。现在想想,还有一个词可能更贴切:日常的炼金术。谢羽笛做的事情,就是把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一顿火锅——转化成诗。这种转化不是靠堆砌华丽的辞藻,不是靠制造宏大的主题,而是靠对细节的极度精确的观察和捕捉。她像一个炼金术士,把铅变成金,把火锅变成诗。

十、结语(我不太想写结语,但还是写一点吧)

读完《成都火锅》,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画面:一锅红汤,已经没什么食材了,汤底还在小声翻滚,像谁忘了关的收音机。墙上的关公褪了半边脸红,还盯着空碗。玻璃门外,银杏叶在被扫走。

这是一个聚餐结束后的场景。人散了,锅还热着。那些曾经坐在这里的人——舅公、母亲、弟弟、父亲——有些还在,有些已经不在了。他们留下了什么?油星子凝成的痣、虎牙、一块沉默的豆腐、1999年的煤球味。

这些东西太轻了,轻到几乎没有重量。但谢羽笛把它们捞起来,放进诗里,让它们有了形状,有了温度,有了被记住的可能。

我想,这就是诗的用处吧。不是改变世界,不是揭示真理,只是把那些快要被遗忘的东西,再捞起来看一眼。

锅底还在翻滚。收音机没关。

先写到这里。

《成都火锅》
作者:谢羽笛
搪瓷沿缺口
烫出一圈月亮
九宫格 咕嘟着
1999年的煤球味
舅公的毛肚
只在第七下提起
筷尖悬着三秒钟
整个屋子的雨
停在他手腕
母亲舀浮沫
油星子爬上手背
她不擦
任它凝成痣
玻璃杯滑进锅
弟弟捞起的
是半片模糊的脸
他吹气
雾爬上睫毛
忽然老了十岁
隔壁桌划拳
“五魁首”卡在
空调冷气里
慢慢变软
老板娘加汤
白烟切开灯光
一半落进我的碗
一半爬上她的
风湿膏药
鸭肠卷住葱花
又松开
像小学放学路上
那只总也抓不住的
红蜻蜓
脑花在漏勺里
微微颤动
我想起解剖课上
第一次握住的
心脏
父亲离开前
把豆腐按进红汤
“让它吸饱味道”
现在整锅都在翻涌
找那块
沉默的豆腐
冰粉太甜
红糖浆粘住嘴唇
一张一合
说不出的话
都沉在碗底
玻璃门外
环卫工在扫
银杏叶
他的扫帚划过
和我筷尖捞起的
是同一阵风
离席时
锅底还在小声翻滚
像谁忘了关的
收音机
墙上年画关公
被蒸汽熏得
褪了半边脸红
另一半
还盯着
空碗
走出三步
回头
锅里浮起
我刚刚掉落的
那颗虎牙
(完)

注释

[1] 谢羽笛,九零后诗人,四川人,其作品常以日常生活场景为切入点,风格克制、细节饱满。代表作另有《荇菜》《鼓动长江》等。

[2] 成都火锅与重庆火锅的差异,不仅体现在锅具(一口大锅vs九宫格)上,更体现在牛油底与清油底的区别、涮菜习惯的差异等。参见《川菜文化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

[3] "七上八下"是川渝地区涮毛肚的民间口诀,意为涮七秒提起,再涮八秒提起,让毛肚刚好断生,口感最佳。不同版本略有出入,有说"七上八下",有说"涮七秒就捞"。

[4] 1999年前后,成都许多火锅店仍使用蜂窝煤炉灶,后逐渐被燃气和电磁炉取代。煤球燃烧产生的特殊烟气,是那个年代火锅店的嗅觉标记之一。

[5] 谢羽笛诗歌的"裂隙诗学",可参见相关评论文章,强调文化记忆的断裂与连接,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与融合。

[6] "锅底还在小声翻滚/像谁忘了关的/收音机"——这个比喻非常精准。收音机的"忘了关"暗示主人的离开或缺席,与火锅无人捞取的状态形成呼应。

[7] 关公年画是川渝火锅店的常见装饰,既有辟邪之意,也体现店主对"义"的崇尚。被蒸汽熏得褪色的关公形象,可理解为传统文化符号在现代生活中的逐渐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