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汴京的雨,下得没完没了。
潮气从皇城根儿的青石板里渗出来,爬上宫墙,让那些盘龙的琉璃瓦都像是哭丧着脸。
宰相庞季的轿子停在宫门外,轿帘一掀,一股子药材和霉味就混进了雨里。他最近身子骨不利索,走几步路就喘。
太监小碎步跑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庞季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往下撇了撇,那样子像是笑,又像是要吐。
“哦?家徒四壁?喝粥?”他慢悠悠地问。
太监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可不是嘛,相爷。邓州那边递来的消息,说范家现在就跟个破庙似的,一天两顿稀的,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作秀。”庞季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咳嗽了起来,像一架破风箱。
“是是是,底下人也这么说。说他范仲淹是做给官家看的,心里指不定多大的怨气呢。想当年在朝堂上,他那张嘴多厉害,现在让他去啃咸菜,他能服气?”
庞季没再说话,只是让人扶着,一步一步往里挪。雨水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像一块沉重的铁。
御书房里,暖炉烧得正旺,熏香的气味有点腻人。
赵祯,这位被天下人称为“仁宗”的皇帝,正盯着一幅画出神。画上是几竿瘦竹,顶着风,叶子都快吹没了,杆子却挺着。
这是范仲淹被贬之前,留给他的一幅画。
“官家,”太监陈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庞相爷在外面求见。”
赵祯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他知道庞季要说什么。无非是那些车轱辘话。范仲淹心怀不满,范仲淹沽名钓誉,范仲淹是条喂不熟的狼。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可传闻像苍蝇,嗡嗡地在你耳边飞,赶不走,打不着。
说范仲淹在邓州,住的是四面透风的土坯房,吃的是糠咽菜,老婆孩子都瘦得脱了形。
赵祯心里烦。
他烦的不是范仲淹穷。他烦的是,他摸不透范仲淹到底在想什么。
当年“庆历新政”,范仲淹是他手里最快的一把刀。
这把刀想把大宋这艘破船身上的藤壶全刮掉。结果呢?藤壶没刮干净,刀先被船上那些养藤壶的人给掰弯了。
是他赵祯没护住这把刀。
他心里有愧。
可这愧疚里,又掺着一丝帝王的狐疑。
一个人,从云端掉进泥里,真能一点怨言没有?
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起来是好听,可真轮到自己“后乐”了,甚至连“乐”的边都摸不着了,心里能没点疙瘩?
庞季进来了,带着一身的湿气和药味。
“官家,老臣听闻,范仲淹在邓州,行止怪异。”
赵祯终于把视线从画上挪开,看着庞季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怎么个怪异法?”
“他一个朝廷贬官,本该闭门思过。可他呢?不是在田里跟泥腿子混在一起,就是散尽家财,到处接济什么穷亲戚。搞得自己家徒四壁,这是何意?这不是在骂朝廷,骂官家您刻薄寡恩吗?”庞季说得声色俱厉,又是一阵猛咳。
赵祯没说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
一下,两下。
像是在敲自己的心。
他想起一件事。去年西北边境起了点摩擦,朝堂上吵了半个月,拿出的办法一个比一个蠢。他当时就想,要是范仲淹在,肯定三言两语就能把事给理顺了。
那家伙,脑子就像个算盘,国家大事噼里啪啦一算,清清楚楚。
“行了,”赵祯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朕知道了。你身子不好,先回去歇着吧。”
庞季还想说什么,看皇帝脸色不对,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又安静下来。
只剩下熏香燃烧的丝丝声,和赵祯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
突然,他停下了。
“陈林。”
“奴才在。”
“备马。”赵祯站起身,眼睛里有一种很久没出现过的光,“朕要出去走走。”
陈林愣住了。“官家,这天……还下着雨呢。”
“下雨正好,”赵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能洗掉京城里这股子让人喘不过气的味儿。”
他要去邓州。
他要亲眼看看,他那把最快的刀,是被岁月磨钝了,还是藏起了锋芒,准备在暗地里给他一刀。
去邓州的路,不好走。
特别是对一个坐惯了龙椅的皇帝来说。
他们扮成了京城来的绸缎商人。赵祯姓赵,自称赵老板。
陈林脑满肠肥,正好当个管家事的陈掌柜。另外两个大内高手,扮成伙计,一路上一声不吭,眼神像鹰。
马车是雇的,颠得厉害。车轱辘陷进泥里,得下来几个人一起推。
赵祯的绸缎袍子上溅满了泥点子。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越往南走,天色越是灰蒙蒙的。田地里没什么人,村庄也透着一股子萧条。
晚上住店,住的都是最普通的大车店。
通铺,一股子汗味和脚臭味。赵祯一辈子没闻过这个味儿,熏得他一晚上没合眼。
陈林给他端来一碗茶,茶叶末子在碗里飘着,喝一口,满嘴的苦涩。
“老赵,”陈林压低了声音,脸上肥肉都在哆嗦,“要不……咱回去吧?这罪可真不是人受的。”
赵祯瞥了他一眼。“你以前在宫里,不也天天喊着闷得慌,想出来看看?”
陈林脸一红。“那不是……奴才以为出来是游山玩水嘛……”
“这就是山,这就是水。”赵祯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夜,“这就是大宋的山水,老百姓就活在这山水里。朕以前看的,都是画。”
第二天,他们到了一个叫南阳的小镇。
雨停了,街上有个说书的摊子,围了一圈人。
赵祯也挤了进去。
只听那说书的惊堂木一拍,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话说当年范大人在咱们这儿当官,那可是怪事一桩!他呀,把官府的房子全拆了,改成了学堂,自己带着一家老小,挤在庙里住。有人问他,您这是图啥?范大人说,官府的房子,哪有孩子们的书声好听?”
底下人一片叫好。
又有人喊:“还讲讲范大人怎么治水的!”
说书的喝了口茶,继续道:“那年大水,水都快淹到城门了。是范大人,亲自带人跳进齐腰深的冷水里,堵缺口,一泡就是一天一夜!后来啊,有人见他腿脚不好,他就说,这腿是跟龙王爷换的,值!”
赵祯站在人群后面,默不作声。
陈林凑过来,小声说:“官家,这些乡野村夫的话,当不得真。都是夸大其词。”
赵祯摇摇头。
他看到一个老头的眼角,挂着泪。那种从心底里流出来的感激,是装不出来的。
他开始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对了。
邓州城比南阳还要破败一些。
城墙都塌了半边,也没人修。
他们按着打听来的地址,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小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座小院。说是院子,其实就是几片烂泥墙围起来的一块地。院门是两扇破木板,虚掩着。
赵祯的心沉了一下。
他想过范仲淹会穷,但没想过会是这样。这地方,京城里最穷的贫户住的都比这强。
他示意侍卫在外面等着,自己和陈林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男人正弯着腰,在一小块菜地里拔草。他背对着门口,动作很慢,很认真。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背也有些驼。
赵祯的喉咙有点发干。
他几乎认不出来了。这还是当年那个在朝堂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范仲淹吗?
“请问……这里是范先生家吗?”陈林扯着嗓子问了一句。
那男人直起腰,转过身来。
一张清瘦的脸,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水。
他看到赵祯和陈林,愣了一下,随即拱了拱手。“正是。二位是?”
“哦,我们是京城来的商人,姓赵。听说范先生学问好,特来拜访。”赵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范仲淹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就是一个乡下老头子罢了。快请进,快请进。”
屋里更简陋。
一张桌子,几条长凳,桌子腿还缺了一角,用砖头垫着。墙是黄泥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茅草。
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
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服的妇人,端了两碗水出来。水是白水,碗沿上还有豁口。
她就是范仲淹的妻子,李氏。她朝客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默默地站在丈夫身后,一句话也不说。
赵祯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拧着。
这就是他大宋朝曾经的参知政事,副宰相。他的妻子,曾经的二品诰命夫人。
“范先生,好久不见,你……清瘦了许多。”赵祯找了个话头。
范仲淹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乡下日子,清静,人也就清瘦了。倒是赵老板,看着富态,生意想必做得很大吧?”
“小本生意,糊口而已。”赵祯答道,“我们这次来邓州,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不知范先生对本地行情可有了解?”
他这是在试探。
他想看看,一个被贬的官员,是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范仲淹听了,果然来了精神。
他没有谈什么生意,而是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简陋地图,开始说起来。
“邓州这地方,十年九旱,靠天吃饭不行。但这里南接汉水,如果能修一条渠,引水灌溉,就能把旱地变成水田。”
“还有,这里的丝绸质量其实不错,只是销路不畅。如果能由官府牵头,统一收购,再运到京城去,既能富了百姓,又能充盈国库。”
他越说越兴奋,眼睛里放着光。他谈论着水利、商贸、边防,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他还是那个在政事堂里挥斥方遒的宰相。
赵祯静静地听着。
他发现,范仲淹对自己被贬的事,一个字都没提。没有抱怨,没有牢骚,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
他的心里,装的还是这个国家。
陈林在一旁听得打哈欠,他悄悄碰了碰赵祯的胳膊,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天快黑了,该走了。
范仲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这老头子,一说起这些就收不住。二位远道而来,还没吃饭吧?不嫌弃的话,就在这儿吃顿便饭吧。”
赵祯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
他想看看,范仲淹家的“便饭”,到底是什么样的。
饭菜很快就端上来了。
赵祯看着桌上的东西,愣住了。
一锅粥。清汤寡水的,米粒都数得清。
一碟咸菜。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菜。
还有一碟,是院子里拔的野菜,用盐水煮了煮。
这就是范仲淹家的晚饭。
李氏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粥,然后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自己不动筷子。
范仲淹倒是很坦然,端起碗,呼噜呼噜就喝了起来,还夹了一筷子咸菜,吃得津津有味。
“二位,别客气,尝尝。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他笑着说。
陈林看着那碗粥,脸都绿了。他在宫里,喂猫的吃食都比这个强。他拿起勺子,舀了一下,又放下了。
赵祯没说话。
他端起碗,学着范仲淹的样子,喝了一口粥。
粥很稀,没什么味道。
他又夹了一根野菜,放进嘴里。
很苦,还有点涩。
他看着对面的范仲淹。范仲淹已经喝完了半碗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是一种满足的表情。
那种满足,不是装出来的。
赵祯的心,像是被热水烫了一下。
他明白了。
传闻是真的。范仲淹是真的穷,穷到只剩下了这四面墙。
而他之所以穷,不是因为他不会赚钱,不是因为他懒。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把钱当回事。他的心里,装着比金钱重要得多的东西。
赵祯放下碗。他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看着范仲淹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老的脸,看着他那双依旧清澈的眼睛。
他心里所有的怀疑、猜忌、提防,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愧疚和感动。
他想站起来,想抓住范仲淹的手,告诉他,自己是谁。想告诉他,这些年,委屈他了。
他想立刻下一道圣旨,让他官复原职,让他回到朝堂,回到那个唯一能配得上他的地方。
他想赏赐他黄金万两,良田千亩,让他和他的家人,再也不用吃这种猪狗食。
他正要开口,一股激动的情绪涌上喉头。旁边的陈林或许是坐久了腿麻,站起来时身子晃了一下,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墙角的一个木箱子。那箱子看起来很旧了,被他这么一撞,直接“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箱盖摔开了,几本破旧的书册滚了出来。
屋子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范仲淹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就要弯腰去捡。
扮作伙计的侍卫李默比他更快。李默是顶尖的高手,眼尖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箱子。
可就在他扶起箱子的瞬间,他的手指似乎碰到了箱子底部的木板,眼神蓦地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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