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茶里有什么,老东西?”兵痞用靴子尖踢了踢桌腿,唾沫星子差点溅进碗里。
那穿着旧布棉袍的男人没抬头,只用茶碗底在桌上濡开一个水印子。
“有命。”
他说,嗓子像是被黄土路上的砂纸磨过。他又说,“有时候,也有死。”
兵痞往地上啐了一口。“疯老头。”
布袍男人这才抬眼,那双眼睛是冰碴子,映着昏暗的油灯光。“是吗?”
道光二十二年的秋天,不像个正经秋天。
没有半点诗情画意,只有刮不完的黄风,跟一把钝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在你脸上、脖子上拉口子。
官道被太阳晒得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像一张老人的脸。
从西安府出来已经十几天了,放眼望去,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天是黄的,地是黄的,连人呼出来的气,仿佛都带着一层黄色的尘。
林则徐坐在骡车里,车厢颠簸得厉害,他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他身上那件靛蓝色的布袍沾满了灰,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这身衣服他穿了十几天,早就没了刚换上时的挺括。
他瘦得厉害,两颊深陷下去,颧骨显得特别高,下巴上新长的胡须灰白交杂,像一丛枯草。
他闭着眼,像是在睡觉,但只要车轮碾过一颗稍微大点的石子,他的眼皮就会微微颤动一下。
他没睡,他只是在听。
听车轮滚动的声音,听风刮过车帘的声音,听押送队伍里那些兵丁的闲聊和咒骂。
押送他的头儿叫张统,是个正三品的都司。
三十多岁年纪,人长得高大壮实,国字脸,下巴刮得铁青,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审视的劲儿。
他每天早晚会例行公事地到车前问两句话。
“林大人,身子骨还撑得住吧?”
“吃的还习惯?”
问话的口气不冷不热,像是药铺里称药的伙计,多一分嫌多,少一分怕不够数。
林则徐的回答也简单,通常就是“还好”、“有劳”两个词。
张统听完,点点头,便转身走开,站得远远的,跟他手下的兵丁混在一起。
他把林则徐当成一件货物,一件朝廷交代下来必须完好无损送到伊犁的货物。
至于这件货物以前是什么,有过什么功绩,他不在乎。
他的任务就是看着他,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死了。
林则徐身边,只剩下一个叫阿福的老仆。
阿福五十多岁,背有点驼,脸上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苦。
他跟了林则徐大半辈子,从福州的三坊七巷到广州的总督府,再到如今这黄沙漫天的充军路。
他的任务比张统简单,也比张统复杂。他要让老爷在这样的境况里,活得稍微像个人样。
水囊里的水凉了,阿福会想办法找个地方生一小堆火,把水烤热了再给林则徐喝。
干饼硬得能砸死狗,他会用自己的口水,一点点把饼润湿了,再撕成小块递过去。
队伍里剩下的十几个兵,就是一群混日子的油子。
他们看林则徐的眼神,像看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
有几分好奇,几分轻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他们私下里叫他“林老头”,或者干脆就是“那个”。
“哎,你说‘那个’在广州得罪了洋人,怎么不一刀砍了,还费这么大劲送到伊犁去?”一个年轻的兵痞一边啃着饼,一边问旁边的老兵。
老兵吐掉嘴里的草根,懒洋洋地说:“你懂个屁。这叫‘圣恩浩荡’。杀了他,显得朝廷小气。让他活着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慢慢熬死,才是本事。”
这些话,风会一字不落地送进骡车的车厢里。林则徐听见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在意的是别的一些声音。
两天前的黄昏,队伍在一个小山谷里扎营。
夜里起了风,他听见远处的山岗上传来几声狼嚎。
那狼嚎很奇怪,不是那种饥饿的、连绵的嚎叫,而是三声短,一声长,极有规律。
阿福吓得脸都白了,张统却满不在乎地告诉手下,是几只野狼,不用管它。
林则徐却皱了眉头。他在边关待过,知道狼嚎是什么动静,也知道人学狼嚎是什么动静。
还有昨天。队伍经过一片稀疏的胡杨林。
林子边上,有一个摆摊算命的瞎子。
那瞎子面前的幡子上写着“铁口直断,前程祸福”。
他面前一个人也没有,却把手里的竹板打得“啪啪”响。那竹板的节奏也很奇怪,不紧不慢,七下一组,敲了十几组才停。
张统骑马过去,呵斥了一声:“装神弄鬼的,滚远点!”
瞎子收了竹板,慢悠悠地收拾东西走了。
晚上歇脚的时候,林则徐隔着车帘对张统说:“张都司,这几天路上不太对劲,你让你的人晚上放机灵点。”
张统正在检查马匹的草料,闻言直起身,脸上带着点不耐烦:“林大人,你多心了。这条道是官道,几十年没出过事了。几个学狼叫的顽童,一个骗钱的瞎子,算得了什么。”
林则徐沉默了。他知道再说无益。张统的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就是“押送”。在这根筋之外的事情,都是麻烦。他不想惹麻烦。
阿福给林则徐递上温水,压着嗓子说:“老爷,这张都司……他好像不信我们。”
林则徐喝了口水,水很浑,带着土味。
他慢慢咽下去,才说:“他不是不信,是不敢信。信了,出了事,他担不起。不信,出了事,他最多是个‘疏忽’。他是个聪明人。”
阿福听得似懂非懂,脸上更愁了。
林则徐把碗递还给他,淡淡地说:“把我的那把旧匕首,磨快一点。”
又走了两天,天变得更坏了。
铅灰色的云跟棉被一样,一层一层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里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队伍的速度越来越慢,人和牲口都到了极限。
一匹驮着行李的骡子,终于撑不住,悲鸣一声,跪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兵丁们围着骡子,抽鞭子,用脚踹,全都没用。
张统的脸黑得像锅底。他知道,再走下去,倒下的就不止是骡子了。
他骑着马在队伍前来回跑了两趟,最后勒住马,遥遥地指着前方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
“前面好像有个茶铺!都他娘的打起精神来!过去歇脚!”
那确实是个茶铺。与其说是茶铺,不如说是个窝棚。
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支着一个茅草顶,顶上破了好几个洞。门口挂着一面破布幡,在寒风里有气无力地甩动着,像一只濒死蝴蝶的翅膀。
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突然冒出这么个茶铺,本身就透着一股子邪性。
张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一挥手,两个精干的兵丁立刻提着刀,一左一右地摸了过去。过了片刻,一个兵丁跑回来,对着张统一抱拳。
“都司,里面看过了。就一个老婆子,还有三四个过路的茶客。没什么可疑的。”
张统这才松了口气,下令队伍过去歇息。
林则徐被阿福搀扶着下了车。
双脚一落地,一股寒气立刻从脚底板钻了上来。
他抬头看了看那面破幡,又看了看茶铺黑洞洞的门,没说话,跟着众人走了进去。
茶铺里一股味道,很难形容。是那种柴火的烟味、劣质茶叶的霉味、汗臭味还有牲口粪便的味道混在一起,熏得人脑仁疼。
屋里光线极暗,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油灯。灯芯烧得结了老大一个灯花,火苗“噼啪”作响,把人的影子在泥墙上拉得奇形怪状。
靠墙摆着两张长条桌。一张桌子旁坐着三个男人。
他们都穿着厚重的羊皮袄,头上戴着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长相。
三人面前各放着一个大号的粗瓷碗,正埋头喝着什么,谁也不理谁,整个茶铺里只有他们喝东西发出的“呼噜”声。
张统大马金刀地在另一张空桌旁坐下,他的手下分坐在两旁,有意无意地把林则徐和阿福夹在了最里面靠墙的位置。
“店家!上茶!有什么吃的都拿上来!”一个兵痞把腰刀往桌上重重一拍,大声嚷嚷。
后堂的布帘被掀开,一个老妇人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她老得不成样子了。背驼得像一座小山,走路的时候,整个上半身都快和地面平行了。
脸上的皱纹密得像干裂的河床,一双眼睛浑浊得看不见底,像是蒙了一层白翳。
她穿着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黑棉袄,手里端着一个木盘,盘子里放着一个黑乎乎的陶土茶壶和几个缺了口的碗。
她走到桌前,放下木盘,又拿起一块油腻腻的抹布,开始擦桌子。她的动作慢得像是在水里,擦一下,停一下,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兵痞们等得不耐烦,开始骂骂咧咧。
“老东西,你他娘的快点!想渴死老子们吗?”
老妇人好像没听见,依旧用她那慢得令人发疯的节奏擦着桌子。
林则徐一直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个老妇人,看着她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看着她脸上麻木不仁的表情。
老妇人终于擦完了桌子。
她把碗一个个摆在众人面前,然后提起那把笨重的茶壶,开始倒茶。水是热的,冒着白气,但茶汤的颜色很淡,几乎跟白水没什么区别。
她先给外围的兵丁倒,然后是张统,再是阿福。最后,她端着茶壶,走到了林则徐的面前。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虚浮的土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离林则徐很近,近到林则徐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衰败的、像是陈年烂木头一样的气味。
她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林则徐的脸上一扫而过。
那一眼很短,却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客人。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冷冰冰的、像是在确认一件货物般的审视。
然后,她低下头,提起茶壶,往林则徐面前的碗里倒水。
水倒满了,她放下茶壶。
就在她放下茶壶,右手准备从桌上拿开的一刹那,一个极其隐蔽的动作发生了。
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不知什么时候并拢在了一起,像两根枯瘦的竹筷。
那两根手指,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看似无意地,轻轻叩击起来。
“嗒…嗒…嗒…”
声音非常轻,轻得几乎被风声和兵丁们压抑着的牢骚声所淹没。
她叩了三下。
然后,她的手指像是抽筋一样,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停顿的时间极短,短到不足以让任何人察觉。
紧接着,叩击声再次响起。
“嗒…嗒…嗒…嗒…”
这一次,是四下。
总共七下。先三,后四,中间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停顿。
做完这个动作,老妇人的手就像完成了某种仪式,从桌面上收了回去。
她依旧驼着背,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不仁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七下叩击,不过是老年人无意识的手指抽动。
她转过身,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后堂的黑暗走去。
阿福正费力地想把一块冻得像石头的面饼掰开,他什么都没看见。
张统的注意力全在门口,他担心风雪再大起来会堵住路,他也没看见。
那些兵痞,正端起碗大口喝着那淡得像刷锅水一样的热茶,嘴里还在抱怨着,他们更不可能注意到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在桌上弹了几下手指。
邻桌那三个埋头喝茶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喝茶的动作。他们依旧低着头,但整个茶馆里,那“呼噜呼噜”的声音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林则徐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从老妇人走近的那一刻起,他的神经就绷紧了。那一眼审视,那并拢的手指,那不多不少、韵律分明的七下叩击……
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张因长途跋涉而显得憔悴疲惫的脸,此刻像是被一层寒霜覆盖,变得铁青、僵硬。他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眼底深处,那点仅存的温和与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凌厉到极点的杀气。
他死死地盯着老妇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眼神冰冷得像坟墓里的石头。
整个茶馆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林则徐伸出手,端起了面前那碗茶。
碗沿温热,隔着粗糙的陶土,那点温度传到他的指尖。
他没有喝。
他拿起碗盖,用盖子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在水面上一下一下地拨动着。那几片舒展开来的劣质茶叶梗,随着他的动作,在碗里打着转。
碗盖和碗沿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山谷里的三短一长。
胡杨林里的七下竹板。
茶馆里这三个沉默得像死人一样的茶客。
还有眼前这个老妇,这致命的七下叩击。
先三后四。
这些散乱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他的脑海里,像被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瞬间吸附在一起,拼凑出了一幅完整、清晰,而又狰狞无比的图景。
这是一个局。一个从他离开西安府就开始布置,环环相扣,绵延数百里的杀局。
他忽然很想笑。
他想笑自己。想笑自己脱了那身官服,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老头子了。也想笑那些人,以为他被拔了牙,削了爪,就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肉。
太小看他林则徐了。
他缓缓地,把手里的茶碗,放回了桌子上。
“嗒。”
一声轻响。
碗底和油腻的桌面碰撞发出的声音,在这死寂的茶馆里,清晰得像一声炸雷。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张统猛地回过头,他被林则徐身上突然散发出的那股气势惊住了。那不是一个罪臣该有的气势,那是一种生杀予夺、号令千军的威严。
那十几个兵痞也停止了抱怨,一个个张着嘴,茫然地看着这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头。
邻桌那三个汉子,身体同时绷紧了,像是三张拉满了的弓。
林则徐没有看任何人。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情感,只剩下冰。
纯粹的、能把人冻成冰碴的冰。他的目光像两把出鞘的利剑,越过所有人,直直地、狠狠地,钉在了张统的脸上。
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寒意。
“张都司,立即拿下那个老妇,若有反抗——杀了她!”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