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渗透窗帘的缝隙,闹钟的嘶鸣已划破沉寂。
他从一叠信用卡账单和某消费贷平台的还款提醒中挣扎起身,第一个动作不是伸展僵硬的躯体,而是摸向枕边那个发光的矩形窗口——屏幕亮起,一个精心剪辑的世界瞬间涌入:定居冰岛的前同事分享了极光下温泉缭绕的九宫格;某个旅行博主正直播着托斯卡纳艳阳下的葡萄园漫步;知识付费的弹窗闪烁着“投资自己,逃离内卷”的标语;购物APP的算法则贴心地推荐着“提升生活品质”的北欧设计师家具。他机械地走向浴室,镜子映出一张疲惫而模糊的脸。一股熟悉的酸涩感,像未散尽的隔夜茶,涌上喉头——他确切地感知到,自己被困在“此处”:一个由每月房贷、绩效指标、拥挤通勤和琐碎烦恼构成的坐标;而那个真正的、值得活着的、闪闪发光的人生,那个被称为“生活”的东西,仿佛永远悬在名为“别处”的虚空中。
为了接近那个幻影,他已预支了太多未来,签下太多契约,以至于“此处”日益像个负债前行的临时牢笼,“别处”却依旧遥不可及。这种“生活在别处”的集体性乡愁,这种永恒的心理错位,究竟如何炼成?又怎样驱使我们,心甘情愿地为一场幻觉,押上现实的全部筹码?
“别处”并非地理概念,而是一场精密的社会制造。 我们并非生来就嫌弃脚下土地。哲学家居伊·德波在上世纪洞察的“景观社会”,在今日算法的加持下已登峰造极¹。所谓景观,即“以影像为中心的社会关系”。生活不再是亲身经历,而是透过层层滤镜——社交媒体精心策划的展示、广告勾勒的乌托邦、影视剧贩卖的叙事——来间接认知。这些影像共同绘制了一张诱人而残酷的“欲望地图”。在这张地图上,“此处”被标注为乏味、压力、亟待逃离的灰暗背景板;“别处”则被涂抹上救赎性的光辉:可能是大理的苍山洱海(象征着精神逃离),是新加坡的精英教育(象征着阶层保障),是北欧的简约社会(象征着生活品质),或是某种“财务自由”后的田园牧歌(象征着终极解脱)。
它们兜售的从来不是商品本身,而是一整套“生活解决方案”和“身份转型”的期许:仿佛只要抵达X地、拥有Y物、成为Z状态,你就能脱胎换骨,进入一个没有烦恼的平行宇宙。
然而,这张地图本质是流动的幻象。今天的“别处”是海岛隐居,明天就可能是元宇宙创业;是国学修身,下一秒又变成科技先锋。它如同悬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设计初衷就是让你持续奔跑,而非真正让你吃到。“别处”是一个永动的欲望引擎,确保我们永远处于“未完成”的筹备状态——为了那个美好的明天,我们必须持续学习、消费、投资、优化。真正的“生活”,被无限延期到“等我有钱有闲”、“等我功成名就”的那个未来节点。于是,当下沦为通往未来的过道,充满临时性与忍耐,生命的丰厚被压缩成一张张待实现的计划表。
当“此处”被内心判定为不及格,“逃离”就成了最强烈的精神刚需。 消费主义与金融工具,恰如其分地扮演了“赎金”支付系统的角色,为我们提供看似便捷的逃离通道。
物质赎金,是购买“别处”的符号碎片。 我们在狭小公寓里摆放露营装备,幻想拥有旷野的自由;购买与某博主同款的香薰和咖啡豆,试图复制其镜头里的“精致日常”;将家装修成流行的“侘寂风”或“工业风”,仿佛空间的风格能直接移植生活的格调。每一次消费,都是一次微型的仪式性出走,是对“此处”不满的精神镇痛剂。当收入追赶不上欲望的增速,分期付款、消费贷、信用透支便架起了“提前抵达”的桥梁。我们用未来的劳动时间,抵押给当下的符号满足,陷入“为偿还而更努力工作,为慰藉而再次借贷”的循环。这像极了经济学家描述的“跑步机效应”——拼命奔跑,只为留在原地,而眼前的风景从未真正改变。
空间赎金,则是对“远方”的周期性朝圣。 旅行在现代被异化为一种强效的“别处认证”。朋友圈的定位、精心修饰的游客照、特产伴手礼,都成为“我曾逃离”的勋章。我们可能花费数月积蓄,甚至借助旅行贷,去完成一场“打卡式”的奔赴。旅途的奔波与高昂花费,在“诗与远方”的叙事中被浪漫化。但飞机的返程舱门,如同一道残酷的结界,将幻梦与现实割裂。归来后的落差,往往需要策划下一次出走才能平复。旅行从探索世界的窗口,萎缩为证明自己“尚未被庸常吞噬”的焦虑性仪式。
最昂贵的,是身份赎金——为那个“更好的自己”的未来期权融资。 我们深信,那个位于“别处”、更完美、更被爱的自己,是由于掌握了某些稀缺资源。于是,我们投资于昂贵的商学院课程、各类心灵疗愈工作坊、健身私教与医美项目。这些投资,都指向一个位于未来“别处”的自我镜像。为了给这个镜像提供资本,我们可能动用储蓄、寻求亲朋资助、甚至背上“自我投资”的名义债务。我们将人格的成长金融化,误以为只要持续注资,那个理想的自己就会自动交割。 然而,这种基于外部标准与匮乏感的“优化”,往往让人在追逐中迷失本心,陷入更深的价值迷茫与财务困境。如同追逐海市蜃楼,跑得越急,口渴越甚。
这场追逐最深刻的悲剧在于:它为“别处”押上一切,却让“此处”彻底沦为废墟,也让真正的抵达成为永无可能。
首先,“此处”的经验被掏空了。因为心系远方,我们无法全然投入当下的分秒。与孩子的游戏变成敷衍,心里盘算着下一个晋升机会(以便更快攒够去“别处”的资本);季节的流转、社区的变化、食物的本味,都因我们精神的缺席而变得模糊。我们身体困于格子间与通勤路,精神却像无脚鸟,永远在寻找下一根可供栖息的树枝。这种身心长期分离的状态,正是现代人弥漫性焦虑与孤独的温床。我们拼命想逃离的“此处”之贫瘠,恰恰因我们从未真正定居、从未深情凝视而造就。
其次,是财务与精神的双重“债留今生”。为“别处”支付的巨额赎金,不断侵蚀我们的经济根基,甚至让资产负债表陷入负数。更隐秘而深刻的是精神透支:持续与“别处”光鲜表象的比较,滋生无穷的匮乏感与自我否定;无法抵达目标的挫折,累积成厚重的无力感;对“此处”生活的抗拒,耗尽了本可用于创造快乐的心力。我们变得易怒、疲惫、难以享受微小的确幸。为了一个集体叙事中的幻影,我们抵押了此刻的平静、身体的健康与心灵的弹性。
最终,我们可能跌入哲学家韩炳哲所描绘的“功绩社会”陷阱:进行积极的自我剥削²。我们自愿地、甚至带着某种使命感去压榨自己,以换取那张通往想象中“别处”的通行证——更高的职位、更核心的圈子、更符合主流艳羡的生活样板。我们误将这种自我驱策当作自由,实则陷入由内在焦虑与外部景观共谋的、更无形的牢笼。那个真正的“别处”——内心的自在、生命的自主、关系的深度——并未因我们的狂奔而临近,反而在忽视与错付中愈发遥远。
那么,出路何在?绝非更努力地奔向海市蜃楼,而是转身,学习在“此处”深深扎根。 这需要的不是另一张行程表,而是一场彻底的认知转向:将生命视作一个需要亲身耕耘、赋予意义的“场域”,而非一个需要不断离开和抵达的“站点”。
第一步,是修习“深度在场”的艺术。 刻意将漂泊的注意力,从屏幕的幻影与对远方的渴慕中收回,锚定于“此处”的直接感官世界。可以是全神贯注地感受一杯茶从烫到温的滋味变化,是散步时认真辨认路边十种植物的名字,是倾听家人说话时声音里未言明的情绪,是观察阳光在书桌上移动的轨迹。这些练习看似微小,却是在重新焊接我们与真实世界断裂的感性纽带。当你全然浸入此刻,对“别处”的焦虑喧嚣便会暂时静默。 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所言的“恋地情结”,正是在这种反复的、深情的关注中孕育而生³——不是地有多好,而是你的生命与之交织多深。
第二步,是转向“意义的内生性建设”。 停止向遥远的、被商业定义的“别处”乞讨生命的意义。叩问自己:在“此处”,以我现有之手、身旁之人、目及之物,我可以创造何种价值?建立何种真诚的联结?发展何种无关功利、纯粹悦己的探索?意义无法被快递或迁移,它只能从具体行动、真诚关系与创造性的投入中,像植物一样生长出来。参与一次社区清洁,学习陶艺或木工,耐心修复一段旧关系,在阳台上成功种活一株番茄……这些都是在“此处”开凿意义泉眼的实践。 学者项飙提出“重建附近”,正是呼吁从对宏大但虚妄的“别处”的眺望,回归对具体、可触及的周围世界的关切与建设⁴。
第三步,是拥抱“此处”的有限与独特。 坦然承认“此处”的边界——它的物理空间、资源条件、人际关系网络。但同时,以考古学家般的耐心,发掘它无可复制的纹路与肌理:你在这里累积的记忆年轮,形成的独特习惯,熟悉的声响与气息。这种独特,构成了你生命不可分割的质地。美国诗人惠特曼在《草叶集》中歌唱:“我相信一片草叶的工程不亚于星辰。”⁵ 将此信念植入生活:相信在“此处”的平凡、琐碎甚至困顿中,蕴藏着不逊于任何被讴歌的“别处”的深刻与壮丽,关键在于你是否具备深度凝视、并勇敢投入的意愿。
最终,我们需要领悟:那个唯一的、真实的“别处”,从来不在外部的地图坐标上,而是一种内在的清醒与自由。 当你停止将幸福外包给某个未来的地点或状态,当你开始在“此处”承担起建构生活意义的全部责任,并从中体认到深层的满足与联结时,你便已抵达。它不在远方,就在你双脚站立之地;不在未来,就在你全情灌注的每一个正在流逝的当下。
那个曾被“别处”幻影反复炙烤的男人,后来开始了一场静默的实验。他卸载了大部分制造焦虑的APP,取关了那些永远在“别处”生活的偶像。他规定自己每周留出一个上午,不带任何目的,就在居住多年却视而不见的旧街区漫步。他看老人下棋,听菜市场喧嚣,抚摸老墙上的斑驳,甚至记住了几只常驻公园的流浪猫的特点。
起初,空虚感如潮水拍岸,他觉得自己在“浪费生命”。但随时间推移,某些变化悄然滋生。他发现了巷尾一家开了三十年、豆浆格外香浓的早餐铺;他认识了总在固定位置晒太阳、有一肚子老街故事的退休教师;他第一次注意到,社区那棵老樟树,四季的绿意竟有如此丰富的层次。他忽然明白,这个他一度急于逃离的“此处”,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深厚的世界。他不再觉得必须飞去京都才能感受禅意——他在书房开辟一个角落,焚香、练字,在笔墨的提按中,同样能听见心灵的松涛。
他依然需要面对工作压力,处理生活琐事,怀揣未竟的理想。但那种被“别处”牢牢牵引、因而憎恶“此处”、不惜负债前行的撕裂感,已逐渐消散。他懂了,生活不是一场从“糟糕现实”到“完美彼岸”的惊险一跃,而是在你被命运放置的坐标上,像树一样向下扎根,汲取脚下的养分;向上生长,触摸属于自己的阳光;并向四周伸展枝桠,与风雨、鸟鸣、相邻的树木建立真实而有机的联结。当你深深扎根于“此处”,赋予它意义,“别处”的神话便自然瓦解。你不再需要预支未来,去购买一张通往幻觉的单程票。 因为你终将发现,你所渴求的星辰大海、静谧山林、自在丰盈,或许早已蕴藏在你此刻用心呼吸的空气里,在你与身边人真诚交汇的眼神中,在你亲手完成的一餐一饭、一笔一画之中。
真正的抵达,从来不是地理的迁徙或身份的转换,而是心灵的彻底苏醒——醒来,就在此地,就在此时,就在这具承载着所有欢欣与叹息的血肉之躯里,完整地、清明地、充满责任感与爱意地,存在。
旅人跋涉千山万水寻找生命的源泉,焦渴难耐。直到他力竭跪倒,掌心触地,才猛然听见——那汩汩的清响,原来一直就在自己身下深处涌动。停止向外追逐,向内沉潜,那滋养生命的活水,从未远离。
参考文献
居伊·德波. 《景观社会》[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7.
韩炳哲. 《倦怠社会》[M]. 北京:中信出版社, 2019.
段义孚. 《恋地情结》[M].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8.
项飙. 《把自己作为方法》[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0.
Whitman, W. Leaves of Grass. 1855.
马克斯·韦伯. 《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
Kasser, T., & Ryan, R. M. (2001). 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 Optimal functioning and the relative attainment of intrinsic and extrinsic goals. In P. Schmuck & K. M. Sheldon (Eds.), Life goals and well-being. Ashland, OH: Hogrefe & Huber Publishers.
阿兰·德波顿. 《旅行的艺术》[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
马歇尔·伯曼.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M].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3.
Verduyn, P., et al. (2020). Passive Facebook usage undermines affective well-being: Experimental and longitudinal evidence.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
评论作者:易白,智库学者,文艺创作者。长期从事政策研究、智库咨询与公益普法,曾担任军队政工网《建言献策》频道编辑、多家报刊专栏作者及特约撰稿人。在经济学、社会学、文化学及人工智能产业领域有持续观察与研究。文艺创作逾三十年,诗歌、散文、歌曲、绘画、影视及音乐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中获奖百余次,作品散见于多种文学期刊及媒体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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