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书桌上的绿萝又黄了一片叶子。就像我文档里那些删了又写、写了又删的段落。光标在凌晨两点闪烁,像极了这个时代文学创作者的心跳——规律,但无人聆听。窗外,外卖骑手的电动车呼啸而过,他们的系统里有明确的路线和报酬;包括当代文学创作者的系统里,有多少文学作品能否兑换下个月房租的概率计算?

我们正在共同书写一份奇怪的精神资产负债表。左边是房贷、学费、父母的药费——这些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右边是三年来在深夜攒下的那些句子,那些人物,那些试图捕捉人类心灵颤动的瞬间。在任何一个合格的会计看来,这都是一笔注定亏损的投资:投入是真实的时间与生命,产出是虚拟的共鸣与可能。

当创作成为“坏账”

有个词在财经新闻里很常见:“不良资产”。指的是那些难以产生预期收益的投资。现在,严肃文学创作正被悄悄归入这个类别。不是因为它没有价值,而是因为它的价值兑现周期太长、太不确定,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速度要求。

我们的注意力被重新编程了。十五秒的短视频训练我们期待即时反馈,算法推荐给我们最熟悉的内容,社交媒体上的点赞量化着每一次表达的价值。在这个生态里,需要沉浸、需要耐心、需要反复咀嚼的文学作品,成了技术意义上的“用户不友好产品”。

但奇怪的是,人类对深度的渴望像野草一样顽强。在刷了三小时短视频后的空虚里,在酒局散去后的出租车后座上,在失眠到凌晨四点看着天色渐亮的时刻——我们突然渴望读到一段能说出我们说不出的感受的文字。问题不在于深度需求消失了,而在于连接这种需求的桥梁正在塌陷。 我们建起了信息高速公路,却拆除了通往内心秘境的小径。

辨识度:不是风格,是生命的指纹

AI来了。它能写出语法完美的小说开头,能模仿任何大师的风格,能批量生产合格的情感故事。当技术能做到这些,什么才是人类创作者不可替代的?

答案可能藏在最朴素的地方:你活过的那些时刻,是任何算法无法复制的数据。

我的祖父是矿工,他在井下度过了四十年。他告诉我,最深的黑暗不是没有光,而是连对光的记忆都开始模糊。这段家族记忆成了我写作的隐秘坐标——我笔下所有关于“黑暗”的描写,都与屏幕前熬夜的年轻人心中的“黑暗”不同。我的黑暗有煤尘的味道,有岩石的体温,有一个男人在五百米地下对地上春天的想象。

这才是真正的辨识度。不是刻意选择的叙事技巧,不是设计出来的语言风格,而是生命经验在你认知上刻下的无法磨灭的水印。一个在东北雪原长大的人,冰裂的声音是他的童年配乐;一个在海边渔村长大的写作者,咸腥味是他理解世界的底色。这些无法被标准化,无法被批量生产,它们是我们对抗同质化的最后堡垒。

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说文化是一种资本。但在AI时代,这种资本的定义必须更新:当通用知识可以一键获取,唯有那些扎根于特定土壤、特定身体、特定创伤与欢欣的体验认知,才是真正的稀缺资源。

养活与喂养的两难

“你靠什么养活自己?”——这是每一个严肃创作者必须面对的质问。答案往往不浪漫。

我认识一个诗人,白天是写字楼的程序员,晚上翻译葡萄牙语诗歌。他说自己过着“双面人生”,但更多时候感觉像“人格分裂”。为老板写的每一行代码,似乎都在消耗他为诗歌保留的精神能量。我们被告知可以“分层生存”,但鲜少有人提及层与层之间的渗透与腐蚀。

另一个朋友尝试将作品改编成播客。效果出乎意料——那些在纸面上沉默的文字,通过声音的演绎,找到了新的听众。但她也发现,为了适应音频的节奏,她必须删掉那些需要停顿、需要回味的微妙段落。每一次传播形式的转换,都是一次妥协与再创造。

最触动我的是一位做城市废墟记录的非虚构写作者。他无法靠稿费维生,于是在写作之余组织“城市漫游”工作坊,带领参与者走进那些即将消失的空间,讲述背后的故事。他的创作、生计、传播意外地形成了一个闭环:写作内容成为工作坊的根基,工作坊的收入支持他继续写作,参与者的反馈又丰富了创作。他没有“解决”生存问题,而是创造了一个微小但自洽的生态系统。

这些都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而是真实的生存样本。它们揭示了一个真相:在今天,文学创作者无法完全依赖传统出版渠道,必须成为自己作品的策展人、翻译者、连接者。我们要做的不是等待读者来找我们,而是去读者所在的地方,用他们能理解但又不降低水准的方式,建立连接。

传播的悖论:要流量,还是要留量?

平台算法喜欢明确的东西:冲突、情绪、热点。而文学的微妙、复杂、暧昧,在算法的世界里如同没有清晰轮廓的阴影,难以被识别和推荐。

于是我们陷入双重束缚:既要保持创作的纯度,又要掌握流量的游戏规则。这就像要求一位画家既精通文艺复兴技法,又是社交媒体运营高手。但完全迎合算法的创作,最终会被算法淘汰——因为当所有人都生产相似的内容时,同质化本身就成为了被厌恶的理由。

我观察到一种有趣的现象:那些真正破圈传播的文学作品,往往不是因为它完美符合算法,而是因为它意外地提供了算法世界里稀缺的“真实意外”。比如一篇关于东北工业城市衰落的长篇非虚构,它没有热门标签,没有争议话题,只是诚实地记录了一群人的失落与坚韧。但它击中了无数经历过变迁的人内心深处的共鸣点,这种共鸣通过口耳相传、朋友圈推荐,形成了算法之外的传播路径。

德国接受美学家伊瑟尔提出“隐含读者”的概念——文本在创作时已经预设了它的理想读者。在互联网时代,这个“隐含读者”可以通过数据被部分描摹。但危险在于,如果我们只写给数据描绘出的读者看,我们的视野会越来越窄,最终失去触碰未知人群的能力。

真正的传播不是降低高度去俯就,而是找到合适的坡度,让更多人能够攀登。 好的文学作品应该像一座山——不必铲平山峰,但可以修建不同难度的小径。有些读者可以坐缆车直达观景台,有些则享受徒步攀登的每一步。关键是要让不同的人都能在这座山上找到属于自己的风景。

长效的秘密:扎根此时此地,方能抵达他时他地

所有追逐流量的内容都在与时间赛跑,而所有值得留存的作品都在与时间和解。长效性的秘密很朴素:最具体的,往往最普遍;最个人的,往往最共鸣。

一位来自云南边境的作家,用方言与汉语的混合语言写她家乡的故事。那些祭祀的细节、巫师的唱词、山林的气味,都极其特定。但正是这种极度具体的书写,让任何有过“故乡失落”体验的读者都能在其中找到映射。她没有写“乡愁”这个抽象概念,但她写的每一个具体场景,都成了乡愁的容器。

我们常犯的错误是:为了追求普遍性,而抽空了作品的特定血肉。结果作品悬浮在半空,哪片土地都不属于。相反,当我们深深扎根于自己唯一的那片土壤——可能是你长大的那条街,你工作的那个行业,你爱过又失去的那个人——我们反而能触及人类共通的深层情感结构。

文学不是关于“世界应该怎样”的宣言,而是关于“世界曾经怎样”的证词。 当我们诚实地记录下我们这一代人的困惑、挣扎、微小的胜利与巨大的失败,这些文字自然会获得穿越时间的力量。五十年后的读者不会关心我们今天的热搜是什么,但他们会关心:在AI崛起的时代,人类如何定义自己的独特性?在注意力经济中,如何守护精神的深度?这些是我们正在用生命书写的答案。

金句的真相:说出别人感觉到但说不出的

好的句子之所以被传播,不是因为它巧妙,而是因为它诚实地说出了很多人感觉到但未能表达的东西。

比如契诃夫的那句:“在乡村,没有文化的女人很无聊,有文化的女人更无聊。”一百多年后读到,我们依然会苦笑。它捕捉到了人性中某种永恒的矛盾。它不是靠华丽的辞藻取胜,而是靠精准的洞察。

我在写作中最珍惜的那些时刻,不是写出漂亮比喻的时刻,而是突然触摸到某个真相的时刻——那种“啊,原来是这样”的瞬间。比如当我意识到:我们对“怀才不遇”的恐惧,很多时候超过了对“根本无才”的恐惧。 这种认知让人不舒服,但它是真实的。好的文学应该提供这种真实,哪怕它让人不安。

所以,不要刻意追求金句。追求理解,追求诚实,追求精确。当你真正理解了一件事,并用最准确的语言将它表达出来时,那句话自然会拥有力量。

在效率至上的时代,做一名“低效”的匠人

我窗外的城市永远在计算最优解:最短的路线、最快的配送、最高的回报率。而在我的书房里,我正在做一件极其“低效”的事:为一个虚构人物的命运反复推敲,为一个句子的节奏修改二十遍,为一个隐喻是否准确纠结好几天。

有时候我会怀疑:在这个追求效率的世界里,我的“低效”是否还有价值?

然后我想起那个做陶器的朋友。他用古法柴烧,一窑作品要烧三天三夜,成品率不到三分之一。我问他为什么不改用电窑,稳定又省力。他说:“柴烧的不可控,正是它的价值所在。火焰的痕迹、落灰的效果,每一件都是唯一的。电窑可以做出一模一样的完美作品,但那种完美,没有生命。”

这大概就是答案。

我们这些仍在用血肉之躯对抗算法、用漫长时光孕育文本的人,我们提供的不是“完美产品”,而是有生命痕迹的创造。我们的犹豫、我们的修改、我们的不甘、我们的坚持——所有这些“低效”的过程,最终都沉淀在作品里,成为它独一无二的指纹。

AI可以生成故事,但无法生成一个创作者在深夜里与自己搏斗的孤独。

算法可以推荐内容,但无法推荐那些尚未被归类的可能性。

市场可以给作品定价,但无法衡量它在一个读者生命中激起的涟漪。

所以,当你在深夜里独自面对空白文档,当你的作品只有寥寥几个读者,当你必须用另一份工作养活这份热爱——请记住:

你不仅仅是在写作。你是在效率至上的世界里,守护另一种时间伦理。你是在标准化的洪流中,保存不可复制的生命印记。你是在速食的文化生态里,缓慢地、固执地,喂养着灵魂深处那些需要耐心才能长成的东西。

那座绿萝虽然黄了叶子,但新的嫩芽已经从茎上冒出来了。它不知道什么是资产收益率,它只是按照生命的本能,向着有光的方向生长。

而我们,也一样。

参考文献

  1. 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2. 沃尔夫冈·伊瑟尔.《阅读行为:审美响应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3. 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4. 国家统计局.《2018年全国时间利用调查公报》.[可于国家统计局官网查询]

  5.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5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

  6. 理查德·佛罗里达.《创意阶层的崛起》.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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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易白,本名王增弘,退役军人,文化学者,现居深圳。从事文艺创作三十余载,在诗歌、散文、歌曲、绘画、影视、音乐等领域均有建树,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中获奖百余次。曾因在文艺创作方面的突出成果荣立二等功。其创作融汇古典传统与现代意识,呈现出深厚的历史关怀与独特的艺术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