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1975年,冬。
天刚蒙蒙亮,鸡都还没叫。
我叫江河,二十岁。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往手心里哈了口白气,扛起了柴刀。
屋里的火塘快灭了,我得趁着下雪前,再去山里砍点柴火。
北风刮得像刀子,抽在脸上生疼。
我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走。父母“走”的第二年,两个哥哥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跑去了城里,只把这栋四处漏风的祖宅丢给了我。
我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守着几亩薄田,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老农。
走到半山腰,我刚想歇口气,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
“呜……哇……”
我一激灵,以为是遇上了狼崽子。
我握紧了柴刀,循着声音找过去。在路边一处背风的土坡下,我看到了一个破烂的花布襁褓。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壮着胆子走过去,用柴刀柄小心翼翼地拨开。
襁褓里,是一个婴儿。
一张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哭声已经细得跟蚊子哼哼一样。
我愣住了。
这荒山野岭,谁家这么狠心,把刚出生的孩子丢在这?
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气,但很弱。
“这……这要冻死了。”我喃喃自语。
我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
“谁的孩子?”我喊了一声。
山风“呼呼”地刮过,没人回应。
我咬了咬牙。这是一条命。
我解开棉袄,把那小小的、冰冷的身体揣进了怀里,用我胸口的温度捂着她。
“别怕,娃儿,别怕……”
我顾不上砍柴了,扛着柴刀,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
我没往自己家跑,我那破屋子跟冰窖一样,救不活她。
我直奔村东头的赵大根家。
赵大根是我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他媳妇叫春秀,刚生了娃才三个月。
我“砰砰砰”地砸门。
“大根!春秀嫂子!开门!救命!”
赵大根披着衣服出来开门,一脸没睡醒:“江河?你疯了?天没亮你嚎丧呢!”
我侧身挤进去,把怀里的孩子掏出来,冲着里屋喊:“春秀嫂子!救救她!快没气了!”
春秀正抱着孩子喂奶,一看我怀里那个紫青的小东西,也吓了一跳。
“天爷!这谁家的娃?冻成这样了!”
“路边捡的!嫂子,你奶水足,快给她喂一口!她快饿死了!”
春秀也是个心善的。她二话不说,把自己刚满三个月的儿子“狗蛋”往旁边一放,接过我怀里的孩子,
“大根,快去烧热水!拿点糖来!”
赵大根“哎”了一声,也清醒了,赶紧跑去灶房。
我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心“砰砰”直跳。
那孩子似乎闻到了奶香,小嘴自动张开,用尽了全身力气,“哇”的一声,哭得稍微响了点,然后死死咬住了。
“能吃!能吃!”春秀嫂子眼圈一红,“这娃命大!”
我“噗通”一下,跌坐在门槛上,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都湿透了。
01.
这孩子,就这么在我发小赵大根家里,靠着春秀嫂子一口一口的奶,救活了。
我给她取名叫“江念”。
意思,就是留个念想。
大根蹲在我家那破屋的门槛上,抽着旱烟,叹了口气:“江河,你才二十。你父母走了,你那两个哥也不是东西,把家产分了就跑了,丢你一个人在农村。”
我没说话,低头给火塘里添着柴火。
“你守着这祖宅务农,自己吃饭都紧巴巴的,现在又多了个孩子……还是个女娃。”大根重重吐了口烟,“你以后咋办?你这辈子……还要不要娶媳妇了?”
我把江念的小手塞进刚缝好的旧棉花套里,声音很闷:“她活了。我捡的,我就得养。”
“你养?你怎么养?!”大根提高了声音,“你个大男人,连尿布都不会换!春秀能帮你喂几天?她自己还有狗蛋要喂!”
“我学。”
“你学个屁!”大根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你连个对象都没有,你带着个娃,哪个正经姑娘肯嫁给你?”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大根,我爹妈死的时候,我那两个哥是怎么分家产的,你都看在眼里。他们拿走了票子、拿走了城里亲戚的门路,把这破屋子和几亩地丢给我。”
“他们说,江河,你是老幺,你得守着祖宅,给爹妈守坟。”
“我守了。”
“现在,”我回头看着炕上睡得正香的江念,“老天爷又丢给我一个娃。我也守着。”
赵大根看我这样,知道我犟,气得直跺脚,最后丢下一句“你别后悔”,就走了。
后悔?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爹妈刚走那会儿,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我一个人守着这宅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现在,屋里多了个小东西。
她会哭,会闹,会拉屎拉尿。
我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开始学着当爹。
春秀嫂子是个好人。她手把手教我怎么给江念换尿布。
“你轻点!江河!你那是换尿布还是刷锅底?!”
“哎哎哎!水太烫了!你想把娃烫熟啊!”
我一个大男人,手比斧头还粗,捏着那小小的、软软的尿布,比扛一百斤麻袋还累。
江念“哇”一嗓子哭出来,我“啪”一下,汗就下来了。
“嫂子,她咋又哭了?”
“你个憨子!饿了呗!”
我抱着江念,又跑去大根家。
春秀嫂子教我织毛衣。
我坐在小板凳上,两根竹针在我手里就像两根烧火棍。
“江河,你这织的是毛衣还是渔网?”春秀嫂子笑得直不起腰。
村里的闲话也传开了。
“听说了吗?江家那老幺,在山里捡了个野种。”
“嘿,二十岁了,媳色都摸不着,倒先当爹了。”
“八成是他在外面跟哪个野女人生了,不好意思带回家,就编了这么个瞎话!”
我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村口几个长舌妇正说得起劲。
我走过去,把锄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谁再敢嚼舌根,说我闺女一个字,”我眼睛通红,像要吃人,“我这锄头,可不认识人!”
那几个长舌妇吓得一哄而散。
我闺女。
我心里,已经把江念当成了我亲闺女。
02.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江念三岁了,会摇摇晃晃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爸”。
每当她用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奶声奶气地喊我一声“爸”,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我种地更卖力了。
别人家收一季稻子,我开荒种两季。除了务农,我还去镇上的砖窑厂打零工。
我一个大男人,过得比谁都抠。
我自己可以吃糠咽菜,但我闺女江念,必须要有新衣服穿,要有肉吃。
春秀嫂子看我一个人拉扯孩子实在太苦,又开始张罗我的终身大事。
“江河,你都二十五了!”她一边给江念塞了个煮鸡蛋,一边数落我,“这几年给你介绍了多少个?你倒好,人家一听你带着个闺女,你连面都不见了!”
我扒拉着碗里的红薯粥,没吭声。
“你不能为了念念,一辈子不娶啊!”春秀一拍大腿,“你得有个家,念念也得有个妈!”
“再说了,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江家想想!你那两个哥在城里享福,祖宅这儿……你不得传宗接代啊?”
“传宗接代”这四个字,像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大根也在一边帮腔:“就是!你嫂子这次给你找的这个,靠谱!邻村的,叫李芳,人利索,死了男人没孩子,她就一个要求,想找个老实本分的。”
我被他们夫妻俩说得没办法,只好答应去见一面。
地点就约在春秀嫂子家。
那天,我特地换了件干净的衬衫,把江念也洗得干干净净。
李芳来了。
她看起来三十出头,人确实很干净,就是看人的眼神,有点挑剔。
她上下打量我,又看了看我脚上的布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你就是江河?”她开口了。
“是。”我有点局促。
“我听春秀嫂子说,你人老实,能吃苦。”李芳喝了口水,“我也明说了,我就是想搭伙过日子,生个孩子,安安稳稳的。”
春秀嫂子赶紧打圆场:“哎呀,江河再好不过了!你看念念,多乖啊。”
李芳的目光,这才落在我身边的江念身上。
江念有点怕生,抓着我的衣角,小声喊了句:“爸。”
李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孩子……就是你捡的?”
“是。”我把江念拉到身前,“她叫江念,我闺女。”
李芳“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
03.
我以为这事儿又黄了。
没想到过了两天,李芳托人带话,说可以处处看。
我有点意外,也有点说不清的滋味。
李芳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我家。
她倒也勤快,来了就帮我收拾屋子。
“江河,你这灶台也太脏了!”
“这被子,一股汗味,该拆洗了!”
“男人家,就是糙。”
她一边忙活,一边指挥我干这干那。
我默默地听着。有个女人操持,家里确实亮堂了不少。
江念却不怎么喜欢她。
李芳给她糖,她不接,一个劲儿往我身后躲。
李芳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这孩子,太认生。”
我摸摸江念的头:“念念乖,叫李阿姨。”
江念把脸埋在我腿上,就是不吭声。
李芳的耐心似乎用完了。
有一次,她来我家,看到江念不小心把水洒在了地上。
她“啧”了一声,拉下脸:“你怎么回事?三岁了,连个碗都端不稳!你爸养你容易吗?”
江念吓得“哇”一声就哭了。
我赶紧把江念抱起来:“没事没事,阿姨不是骂你。”
李芳冷冷地看着我:“江河,你太惯着她了。孩子不能这么养,以后养不熟,就是个白眼狼。”
我心里一沉。
“她是我闺女,我不惯着她,谁惯着她?”
李芳的脸色彻底冷了:“江河,我们是奔着结婚去的。结婚了,我就得管这个家。她要是在这个家,就得听我的。”
“还有,”她顿了顿,“我们以后,肯定得生自己的孩子。传宗接代,这才是正事。”
那天晚上,李芳走了。
春秀嫂子又找上门来,急得不行。
“江河,李芳都跟我说了!你怎么这么犟呢!她不就是说了孩子几句吗?她以后是你媳妇,念念的妈,她管教孩子有错吗?”
“她说了,只要你点头,她就跟你去领证!”
春秀嫂子压低了声音:“她还说,她知道你担心什么。她说,只要你把念念……处理了。她就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保证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处理了?”我心一抖,“什么叫处理了?”
“就是……送走。”春秀嫂子别过脸,不敢看我,“送到镇上的孤儿院去。好歹给条活路。总比跟着你一个大男人吃苦强。”
“你疯了!”我“嚯”地站起来,“那是我闺女!亲闺女!”
“她不是你亲的!”春秀嫂子也急了,“江河,你清醒一点!你为了一个捡来的娃,真打算绝后吗?你那两个哥在城里,你爹妈在九泉之下,就指望你了!”
“你对得起你江家的列祖列宗吗?!”
“列祖列宗……”
我跌坐在椅子上,捂住了脸。
04.
我三天三夜没合眼。
一边,是李芳许诺的“正常日子”,是“传宗接代”的责任。
一边,是江念那张喊我“爸”的笑脸。
第四天,我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我从牙缝里省下的钱,去镇上供销社,买了一包水果糖。那是江念念叨了很久,我都没舍得买的。
我用温水给江念擦了脸,给她换上了最好的一件衣服。
“念念,爸带你去镇上,好不好?”
“好呀好呀!去镇上!吃糖!”江念高兴地直拍手。
我把她抱在怀里,那小小的身体,那么暖。
我一路走到镇上,走到了“福利院”的门口。
牌子很旧了。
我把江念放下来。
“念念,你在这里等爸一下。”
我剥开一颗糖,塞进她嘴里。
“真甜!”江念眯着眼笑。
“爸……去给你买更多好吃的。你在这儿,乖乖的,不要走开,好不好?”
“嗯!念念最乖了!”江念用力点头。
我把剩下的大半包糖,都塞进她的小口袋里。
“吃吧,都是你的。”
我站起身,不敢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了十几步,我听到江念在后面喊:“爸!你快点回来呀!我等你!”
我的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我不敢停,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条街。
我跑到李芳工作的供销社。
“李芳!”我喊她。
李芳从柜台后面出来,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你……你办了?”
我点点头,声音哑得不像我自己的:“我送走了。在……在福利院门口。”
李芳的脸上,露出了几个月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拉住我的手:“江河!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走!我们现在就去!去街道办领证!”
我被她拉着,麻木地往街道办走。
“江河,你放心。我们结婚了,我保证对你好。我们明年……不,我们今年就生个孩子!生个儿子!”
李芳兴奋地说着。
我的脑子里,却全是江念那句“爸!你快点回来呀!”
“爸……”
“爸……”
“爸!”
“站住!”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李芳被我拽得一个趔趄:“你又发什么疯?”
我站在街道办的门口,那红色的五角星那么刺眼。
我“啪”地一声,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江河!你干什么!”李芳吓了一跳。
“我不是人。”我咬着牙,“我他妈就是个畜生!”
“我为了传宗接代,把我亲闺女给卖了!”
“你说什么呢?!她不是你亲的!”李芳尖叫起来。
“她就是我亲的!”我冲她吼,“我养了她三年!她就是我江河的命!”
我推开她,转身就往福利院跑。
“江河!你回来!”李芳在后面追,“你今天要是敢走!我们俩就彻底完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娶媳妇!你江家就绝后吧!”
“绝后就绝后吧!”
我疯了一样地跑。
我只求老天爷,让我闺女还在那儿。
05.
我跑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腿都软了。
江念还蹲在那个老地方,糖纸撒了一地。
她没有哭,就是安安静静地蹲着,看着街口的方向。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站了起来:“爸!你回来啦!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她朝我跑过来,扑进我怀里。
“爸,我把糖都快吃完了,你怎么才来呀?”
我抱紧她,抱得她生疼。
“对不起,念念。爸对不起你。”我嚎啕大哭,“爸是畜生!爸再也不丢下你了!再也不了!”
我抱着江念回家。
路过春秀嫂子家,她和李芳都在门口等着。
李芳的脸都气白了:“江河!你行!你为了这个野种,你真行!”
春秀嫂子叹了口气:“江河……你……你这是何苦。”
我没理她们,抱着江念,径直走回了我的破屋子。
“爸,她们为什么骂你?”江念小声问。
“她们不是骂爸。”我把她放在炕上,给她盖好被子,“她们是嫉妒爸,有全世界最好的闺女。”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动过娶媳妇的心思。
我就是我闺女的爹。
日子过得飞快。
我拼了命地干活,供江念读书。她也争气,从小学到初中,回回是第一。
她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又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她走的那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我请全村人吃了顿饭,赵大根和春秀嫂子也来了,直夸我“有福气”。
一晃,江念已经二十岁了。
1995年,她大三那年暑假,她回来了。
跟着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辆黑色的、锃亮的小轿车。村里人都说是“红旗”,比镇长的车还气派。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打扮像电视里一样的贵妇人。
她一看到我,再看看我递给江念的红薯,眼泪“刷”就下来了。
她“噗通”一声,跪在了我家堂屋的烂泥地上。
“大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那天,我知道了真相。
江念的亲生母亲,当年是下乡的知青,因为一些变故,生下了江念。她以为江念早夭了,被人丢了,她找了二十年。
贵妇人要接江念走。
江念抱着我不撒手:“我不走!爸在哪,我就在哪!”
我摸着她的头,笑了。
“傻闺女,爸这辈子,没本事。你跟着你亲妈,去过好日子。爸高兴。”
我把江念送上了那辆红旗车。
我笑着朝她挥手,让她赶紧走。
车开走了,我脸上的笑,才垮了下来。
江念刚走那几个月,信来得很勤。
“爸,我妈带我买了新裙子,真好看。”
“爸,首都好大,我给你寄了烤鸭。”
“爸,我开始在妈的公司实习了,好忙啊。”
后来,信变成了一个月一封。
“爸,我挺好的,勿念。”
再后来,三个月。
“爸,忙。”
这天,又是三个月没收到信了。
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一个人守着破屋子。
春秀嫂子又来了,她也老了。
“江河,你都四十五了。念念……她现在是城里人了。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我娘家侄女,四十,死了男人,你要不……”
“嫂子。”我打断她,“别说了。我这辈子,有念念一个闺女,够了。”
我拒绝了她。
冬天,特别冷。
我挑着自己种的白菜,去镇上卖。
我蹲在街角,低着头,仔细地把白菜发黄的叶子摘掉,好让它们看起来更新鲜。
“老板……这白菜,怎么卖?”
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很轻,很犹豫。
我没抬头,依旧整理着菜叶子,嘶哑地回道:“三毛钱一斤。”
一阵沉默。
接着,一只白皙的、干净的手,伸到了我面前。
那只手里,放着一颗糖。
是那种最便宜的水果糖。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老板……我……我可以用这颗糖换吗?”
我看到那颗糖,猛地一愣,泪水顿时模糊了眼眶。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