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欣是上海作家里的潜伏者。这话有两层意思。先说圈外人不易察觉的,即她是一名资深的文学公仆,经常和作家打交道。在这种环境里服务了近廿年,她挺不容易的,要按捺住创作的欲望,一直不响。
“1981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古典文献学硕士。”《蟫》(上海文艺出版社,2025年12月版)的外封上,作者介绍只印了这行字。蟫,即书虫,又叫蠹鱼,咬书籍。《酉阳杂俎》记载蠹鱼若三次啃食书里的“神仙”字会变成“脉望”,相当于人类修仙。《蟫》是崔欣个人名义的第一本书,不晓得她这个书虫在下笔之前是否啃食了三次书里的“文豪”字。《蟫》并非崔欣写小说的起点,早先,她用笔名“久久”发表过几个短篇,最出彩的当属《动物故事集》(《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包含“蚕”“马”“贝”“龙”四则独立故事,也是这组难以归类的另类童话,建立了她的个人风格。崔欣的童话是写给成人看的,这话也有两层意思。如果不理解她为何选用动物视角来讲述人类的爱与哀愁,可以读一下“马”,那匹纸马记录了动荡岁月的一页上海,给我的触动之大,似乎历史不再虚无,皆可叙述。
《蟫》,崔欣/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5年12月版
戴上动物的假面,崔欣寻到了她的小说赛道。她的理由是:“《繁花》里姝华给沪生写信:‘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看过许多小说,轮到自己写,已觉词穷。于是想,既然人间的佳恶情态已不值一笑,那么换成动物又如何?拉开物种上的距离,是否就能重新审视这荒凉的旅行?”(《小说界》,2024年第6期,140页)
荒凉的旅行,也是查考《蟫》的一个关键词。这部中篇小说有古今两条故事线:今)文献学研究生小施为写论文,考察周中孚的《郑堂读书记》,此选题因未能在图书馆找到该书的稿本而夭折,当日在图书馆调阅善本的还有古文献博士杨生,受他启发,小施改研究李云阶的《慈云楼藏书志》,因“郑”“慈”两部书稿是同一部书,却搞出了两个名目;古)清朝藏书家李云阶请落榜文人周中孚修订藏书志,力求传世,《慈云楼藏书志》临近完工,李家中落,无力刊印,李云阶化作红蟫藏入书稿,周中孚黯然回乡,在书稿抄本的基础上完成《郑堂读书记》。这两条明线穿梭于小说的叙事时空,各自暗藏一段感情悲剧:小施与杨生;仁珊与大世兄。如果说编藏书志名垂青史是虚无的,那么在《蟫》里谈恋爱也是梦一场。
清朝藏书家李筠嘉(李云阶)画像
李云阶由人变虫的情节具有笔记小说的志怪色彩,并不新鲜,《蟫》的魅力,或者说,让许多对华语原创文学失望的读者心生好感,这和叙事者把话筒交给几条蟫虫有一定关联。小说以上帝视角开展,说得更精确点,是受限制的第三人称(蟫虫)视角,蟫虫是摄像头,讲故事给读者听;也是评论员,生怕读者不理解文献学的术语和门道,以及某些弦外之音。譬如这段:“周先生似乎含糊应了一声什么,独须蟫没有听清。它对老蟫说,我以为他们会讲讲仁珊,谁知道一个字都不提,看来仁珊已经被他们遗忘了。老蟫说,你不懂,我却完全明白,他们句句话,都在讲仁珊。”(《蟫》,54页)
马虎的读者此时回看过去两页,就会发现,周先生(周中孚)与懋姨(原型是清朝女诗人归懋仪)的对话赛过是在演王家卫的电影。
让我模仿蟫虫,也为读者“弹幕”几句。老蟫是小说中级别最高的一条书虫,已知是蟫界族老,隐藏身份是“脉望”。它承担了护卫蟫界之责。蟫虫生活在书里,书之于蟫,如同家之于人,曝书的日子,对蟫而言是一场劫难,好比人类世界的动荡岁月,都是周而复始的。蟫族的族老会在劫难之前预警:“今天上午要曝书!所有雌雄大小蟫鱼,就在等它这句话。它们趁着晨曦,迅即从千万本书里撤出,顺着无数条逃生路线,从书柜转移到板壁、梁檩那千万道黑暗湿暖的缝隙里避难。”(《蟫》,17页)
蟫虫叙事,有一大好处,这部小说以文献学铺陈,绕不开大量的背景知识,某些字词还挺难为读者。如这段:
老蟫说,京师大户人家,曝书都是固定日子,每年六月六,连内府皇史宬也是这日曝列圣实录、御制文集。更远一点,东洋寺庙,也在六月,把庙里收藏的书画拿出来张挂曝晒,叫虫拂会。(《蟫》,17页)
“皇史宬”在《蟫》于《钟山》杂志(2023年第5期)首发之时并无特别关照,但在这次单行本里加了注释——“明清两代的档案库”。再看老蟫讲的内容,原文更长,如果改由小说的全能叙事者来讲,会让人觉得噜苏、掉书袋,而假借小说人物之口吐露,就会产生机器人的违和感。我们常讲小说里的人物塑造得好,真实、鲜活,反之便说,写得像个提线木头。蟫虫开口,本就是神话,读者也不会当台词警察去校对它的语言属于哪个朝代。这让我想起以前看昆曲,已故的昆丑艺术家刘异龙最擅长在喜剧段落穿插新世纪的噱头,他临场改剧本,演的人物正在穿越,观众却鼓掌叫好,因为幽默这个东西也有保质期。总之,论叙事的贡献,《蟫》里的人类都得靠边,占据C位的是蟫虫。不过他们皆非小说主角,《蟫》的领衔主演是一部书,即《慈云楼藏书志》,人类和蟫虫都是配角,戏多戏少的差异,这部书的聚散是小说的骨头,而由它生发的故事,颇有探险破案之况味,其中的快感、刺激,写过考据文章的人都懂。为此,讲《蟫》是一部侦探小说,也不为过。
记得上海文艺出版社老版《繁花》的腰封上印过这么一句话:“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蟫》这本书反潮流,没有腰封(也许未来会有),如果不能免俗,赞美《繁花》的话也可借来一用。《蟫》里的人类多为知识分子,人一旦有了文化,就爱绕圈子,明明一句话可以讲清楚的,偏不,改讲一个故事。崔欣在《蟫》里穿插了许多小故事,我不敢说崔欣是《繁花》的信徒,但那本小说对她是有影响的。她警惕那种影响,譬如在刻画复杂沉默时,如果我没记错,只出现了一次“不响”——“独须蟫说,现在全明白了,原来老蟫就是脉望,所以那天我们七嘴八舌大谈脉望,它始终不响。”(《蟫》,86页)
《繁花》,金宇澄/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版
两性关系是《蟫》的特色之一,深浅把握得特别好。那种微妙的好是崔欣的文学绝技,可以上溯到她的短篇小说《私情》(《作家》,2011年第1期)以及她日常写的公号文章。各位如果和我一样,是“大象闯进瓷器店”公号的老读者,那么你肯定晓得,当我们谈论崔欣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不瞒大家,当初看《蟫》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崔欣是很“宠粉”的。且看小说开篇的这段话:
蟫族的说法,蟫就是淫,只不过淫字不雅,才改作了同音的蟫。蟫鱼对书页摩挲,咬啮,吞噬,好像男女间对身体发肤的全方位占有。(《蟫》,9页)
即便是古文献、藏书这么偏门的小说题材,崔欣也没有忘记来时路。
再看白蟫与妻子的一段闺房话:
听她们说男女关系,要好的可以睡觉,睡觉的未必要好,生孩子未必靠睡觉,睡觉多半不为生孩子……我觉得在人来说,这真是一首诗,我能懂。
白蟫拱了一下身子说,你先下来,我吃不消了。(《蟫》,65页)
“你先下来”完全是她的幽默感,上海话讲“促狭”,讲的就是崔欣。用人情社会的视角针砭两性关系,底色是苍凉的,这样的前辈,还有张爱玲。
白蟫原来是上海户口的书虫,随了古籍流落金陵,还成了家,上海姑娘小施在南京图书馆的出现让它燃起回乡的念头。它打算等小施再来提书的时候爬进她的衣袋,它和妻子摊牌的那场戏赛过《孽债》里上海知青为了回家要跟云南老婆离婚。“接下来一连几天大雨,阅览室的湿度计示数飚升到九十,所有善本书都停止提阅,对蟫族来说,是最舒适的环境。”(《蟫》,77页)崔欣很擅长这种冷面滑稽,明明是最舒适的环境,却毁了白蟫的计划。等到“下一个周一,天气转晴,白蟫专等小施出现。然后它等到的只有杨生一个人。”(《蟫》,76页)它的上海梦破灭了。“上海很远,上海是不现实的幻影,上海是‘青简白蟫,幻作漆园梦影’的梦影……”(《蟫》,77页)
比白蟫更惨的是红蟫,即李云阶变化的那只书虫。“一百多年来,红蟫一直住在这部《慈云楼藏书志》里。它亲眼见到李家的凋零,转眼便随书四处流浪,百年间,它不知辗转多少人之手……”(《蟫》,89页)红蟫也把小施当救命稻草:“将近两百年后,自己的苦心终于被一个陌生的学子所体察、珍惜,红蟫仿佛被巨大的欣慰笼罩,与此同时,它也感觉到身体的分节处有什么在松脱、断裂。”(《蟫》,99页)崔欣是个残酷的作家,《蟫》里的芸芸众生,无一得偿所愿。
仁珊是最让人痛惜的角色,她是李云阶的三女儿(原型李仁怀),生于1806年。“嘉庆十一年,云阶公入京补官之前,侧室张氏和发妻杨氏先后难产而死,导致他赴京之事就此搁置。”(《蟫》,79页)这种仿佛受了诅咒的情节如果出现在国产网剧,大概会被观众说:“肯定是宅斗,下药了。”仁珊成长时补习了那段历史,她不想嫁,也不想生孩子,她说:“女人总是比较命苦。我娘是死得早,祖母则是守了大半辈子寡。我不想再重复她们的日子。”(《蟫》,47页)她喜欢看书,却说:“我看书不过是消遣,不像那些书虫,书就是它们的全部了。要我一辈子都只扑在书里,眼里心里只有书,我做不到。”(《蟫》,22页)也欢喜养鸣虫,鸣虫寿短,懋姨建议她养些长寿的宠物,她说:“就因为命短,所以不会有太深的羁绊,即便死了也不会太伤心。”(《蟫》,46页)这个早慧、矛盾的角色活在不应该的年代。她在多数事情上理智,偏偏对爱情倾其所有,她的心上人是伴她读书的大世兄,父亲却将她许给别人,道光二年(1822年),她病逝于上海。
岁月流逝,李家的吾园,变成了旧南市区龙门邨附近的平房,小说中的2018年,小施回去过一趟。说回去,因为小施也出生在南市区——如果是网络小说,那么多巧合,小施多半会被塑造成仁珊的转世。小施回忆那次重访:“先看到的是门窗糊死的旧城改造地块,整条路可以没有人,像影视基地,是一个虚幻的城市布景,和童年记忆完全不一样了,我只能跟着手机导航走。”(《蟫》,103页)
龙门邨现貌(摄影/周力)
小说结尾,《慈云楼藏书志》这位主角的命运又遇曙光,李家后人距离出版它、替先人圆梦只差一口气。仿佛轮回,藏在小施家里的那条灰蟫爬到书架的顶层,发现了小施和杨生的爱情遗迹。“有一个蒙灰的盒子,”里面都是质地诡异的卡片,“卡片背面写着字,玄武湖、白鹭洲、随园……这是被小施封存的记忆……”(《蟫》,118页) 仁珊也有一个类似的封存。“大世兄临行前一天来过慈云楼,手里拿了一个秋香色锦匣,里面应该都是仁珊的字和画。”(《蟫》,45页)崔欣对仁珊、小施这两个角色无疑是珍爱的,投射了个人的影子,还把小说里最浪漫的句子以及她的少女情怀都给了她们:
是杨生和小施在图书馆门口的天桥上,买糖葫芦,买梅花糕。糖葫芦只买一根,糕也只买一块,杨生咬过一口再递给小施,她慢条斯理嚼着梅花糕,像在回味一个悠长的吻。(《蟫》,118页)
小说由此进入言情模式,也许是一本最纯真、晦涩的成人小说。
《蟫》是四万字规模的中篇小说,给到读者的只是故事的冰山一角:“那些纸面背后的空白处,恍若有字浮起,似乎在教它读懂那些秘藏的故事。”(《蟫》,120页)小说的后劲很大。这次出单行本,崔欣添写了散文《蛙坠慈云楼》,算上复旦大学古籍保护研究中心吴格教授写的序,相当于单行本收录了慈云楼故事的三种文体(书评、小说、非虚构)。
独立书评人“大澜的文学午安”夸《蟫》是:“今年出版的最好的中文原创小说,没有之一。”我书读得少,只敢说这是我今年看过最喜欢的小说。
好似纳博科夫,崔欣也欢喜在小说里制谜。“小施说,我前几天整理从前做论文时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本子上被人画了一个鬼脸。”(《蟫》,111页)在《蟫》单行本的最后一页,也有一个类似的鬼脸,那是崔欣留给读者的彩蛋,也适用于解答我在文首设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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