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著有《西城风俗记》一书,极短小,寥寥数纸而已。若仅看书名,似为对某地风土习俗的记录;实则不然,内容乃是金圣叹“与友人学佛参禅的言行”[1]。
《西城风俗记》,陆林整理,《金圣叹全集》第六册。
乾隆年间杨复吉为《西城风俗记》写跋语,评价此书:“微言妙谛,触手纷披,……立语言文字,参无上乘,宏畅宗风,端赖此种。”高度称赞了此书语言的隐微和思想的精妙。
但对于书名的含义,他也表示了不解:“至命名之意,了不可解。原评曰:全是机语。而云‘西城风俗记’即此五字是机语,亦佳。”[2]。
结合其“学佛参禅”的内容来思考《西城风俗记》这个书名,首先想到的是佛学典籍中也常出现“西城”,略检得如下几则:
隋代费长房《历代三宝纪》卷第四《筵》:“唤西城天竺者,是总名。”
唐代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三《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音义》卷七六《入法界品之十七》“珠贝 案:西城以贝为钱,故列在宝类。”
《一切经音义》
大觉《四分律行事钞批》卷第六本《安居策修篇第十一》:“其人博识,古今无比,遍达三藏大小乘经论,解十八部律,唐三藏唯伏此一人。发自西城,远来游化,初达杨都,值侯景作乱,梁主被困饿死,即至陈朝。”
宋代从义《天台三大部补注·序》:“吾佛出世,虽广说诸经,而本怀斯畅,惟在于《法华》。西城自阿难结集之后,独天亲菩萨作论以通之。”
辽代觉苑《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义释演密钞》卷一:“中天竺者,西城之名,或云印度。印度有五,此当中也。”
以此观之,“西城”是泛指佛教起源地的印度地区。
然而有一种“异文”现象也需要说明,因为“城”与“域”二字形似,佛学典籍中往往出现“西城”与“西域”的异文,上举诸例中即有此现象。
《沉吟楼诗选》
具体到《西城风俗记》一书,《沉吟楼诗选》后附录的《唱经堂遗书目录》中,《西城风俗记》即误作了《西域风俗记》。丁丙、丁立中《八千卷楼书目》(民国排印本)、刘锦藻《清续文献通考》也都将此书名误作《西域风俗记》(陆林老师并已指出“西域”是“西城”之误)[3]。
指代佛教圣地天竺的“西城”,也就是指代佛法佛学的世界。这与书中所记的学佛参禅的言行,在内容上是相符的。
金圣叹深于佛学,讲经说法,举行佛学讲座,是他重要的学术活动之一。无论是时人的记载中,还是金圣叹自己的诗歌中,对此都有记述。
前者如徐增《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尤侗《艮斋杂说》卷五、廖燕《金圣叹先生传》等,后者则如《沉吟楼诗选》卷三《长夏作》、卷四《哭刘伯玉》、卷五《无题》诸作[4]。
《金圣叹史实研究》
在这些记录了金圣叹讲经说法活动的诗作中,对解读《西城风俗记》书名最重要的则是金圣叹的七言古诗《赠顾君猷》(《沉吟楼诗选》中的最末一首):
……今年甲申方初春,雨雪净洗街道新。西城由来好风俗,清筵法众无四邻。圣叹端坐秉双轮,风雷辊掷孰敢亲。譬如强秦负函谷,六国欲战犹逡巡。善来顾子独微笑,三十六齿烂如银。……
此诗的重要,不仅在于淋漓尽致地描绘了金圣叹讲经说法时万人空巷的盛况(所谓“无四邻”),更在于“西城由来好风俗”这句诗,为解读《西城风俗记》的书名含义,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假如将书名中最后一个指示文体的“记”字暂时搁置起来,剩下的“西城风俗”四个字不就全都出现在这句诗中了吗?
甲申初春的这次盛大讲经说法活动,地点在苏州的慧庆寺。徐增《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记载:“至甲申春,同圣默见圣叹于慧庆寺西房,听其说法,快如利刃,转如风轮,泻如悬河。尚惴惴焉心神恍惚,若魔之中人也。”
昭代丛书本《西城风俗记》
具体而言,“慧庆寺,在苏州城西阊门外五里地,是去虎丘必经之地”[5]。这是金圣叹经常举行讲经说法活动的地方。
《西城风俗记》第九则记录了一个具体的楼名:“升妙楼前坐,风吹梧叶,索索有声。圣叹问无动:‘闻否?’动云:‘闻。’叹云:‘为甚我却不闻!’”暂未能确定这座升妙楼在苏州的那座寺院中,因为《妙法莲花经》中有“菩萨皆勇猛,咸升妙楼阁”之语,则升妙楼是寺院中的楼阁当无疑。
同样是在苏州城西,且更在慧庆寺之西,有花山翠岩寺,康熙时该寺方丈、著名诗僧释晓青就写有一首《升妙楼》诗(见于《高云堂诗集》卷十五),未知与《西城风俗记》中的升妙楼是一是二。
如此一来,“西城”就也可从指代佛教圣地天竺的泛称,具体而为苏州城西慧庆寺那一带金圣叹常与友人参禅说法的地方了。
与之相应,金圣叹的诗歌中还提到了苏州的“东城”和“南城”,如《同升妙泛舟访粟仲于东城僧舍不值怅然即返》《微疴得起恰值首春乃闻同袍四五高会南城不蒙见容怅然离群日之夕矣犹徙倚街巷遥念主人朗吟请呼心欢之句其乐未央戏作二绝怨之》。“东城”和“南城”的出现,使得《西城风俗记》中的“西城”就有了更为明确的指向。
民国刊本《西城风俗记》
然后说到“风俗”。由于对佛教知识所知很有限,我们不知道在佛学的语境中,“风俗”是否可指称参禅说法的言行活动。为此我们曾请教过深于佛学的师友,如厦门大学出版社的王依民老师和佛教专业的博士朋友,均承教示,并未发现此种特指。
那么,《西城风俗记》中的“风俗”一词,就很可能含有金圣叹赋予的人间佛土之意味,据内容来看,其所谓“风俗”就是指他与佛学朋友们参禅学佛、讲经说法的风尚和行为传统。金圣叹有一个明显的“学术特征”,是“将儒家典籍与释道诸典融会贯通并自出机杼”[6]。赋予“风俗”一词这样一个特殊含义,或也可视为金圣叹独特的学术与个性的体现。
《西城风俗记》的书名含义,可从广义与狭义两种角度来解读。广义而言,此书记录的是金圣叹与其佛学朋友们参研、探讨佛学禅理的言行活动;狭义而言,这种言行活动的范围可进一步缩小,指金圣叹与其佛学朋友们在苏州西城的慧庆寺一带参禅说法的风尚和行为传统。
不记风土习俗而记朋友讲论佛法、参研佛经的言行,金圣叹的《西城风俗记》可谓独特的“佛系”“风俗记”了。此种“风俗记”,其书名的命名立意,可视为金圣叹另辟的蹊径:
虽然从内容上看,此书是佛家语录体一格,他却用世俗的“风土习俗之记”的外壳,包裹了参禅说法的语录的实质。以参禅说法为朋友间的风尚和传统,也可见金圣叹对于参研佛法、传播佛法的热切之心。
《金圣叹评传》
于此再回想前引杨复吉跋语中所说“云‘西城风俗记’即此五字是机语,亦佳”,则此书名中呈现出来的双关与陌生化等种种妙处,也有足发人之思者。
注释:
[1]陆林著:《金圣叹史实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67页。
[2]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六册,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附录142页。
[3]《金圣叹史实研究》,80-81页。
[4]《金圣叹史实研究》,236页。
[5]《金圣叹史实研究》,70页。
[6]《金圣叹史实研究》,236页;吴正岚著:《金圣叹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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