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在中国历史文化记忆中承载着奢华与暴政、强盛与速亡的双重符号。唐代诗人杜牧一篇《阿房宫赋》,以“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文学想象,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悲壮场景深深烙印于民族集体意识之中。然而,历史的真相往往比文学更为复杂。
12月19日,陕西省文物局、阿房宫与上林苑考古队(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联合组成)发布的阿房宫遗址最新考古成果揭示,阿房宫不仅从未建成,也从未经历焚烧。这一发现彻底修正了流传千年的历史认知,引发了学术界与公众对历史真实与文学叙事关系的深刻思考。12月24日,本报记者采访相关学者,回顾阿房宫考古历程,回应当考古的手铲触碰历史的真实时,该如何看待文学的浪漫主义。
考古发现颠覆传统认知
2025年考古发现,再次强化了阿房宫“未建成”的结论。巨大的台基仅仅是宫殿建筑的基础,木构建筑主体工程并未展开,宫殿远未达到文献和文学作品中描绘的规模。这一事实,结合之前“未火烧”的考古结论,对我们理解秦末历史具有颠覆性的意义。考古发掘将阿房宫从一个被文学火焰笼罩的悲剧符号,还原为一个在水泽之上拔地而起、却最终戛然而止的工程奇迹,一个更真实也更令人震撼的秦帝国侧影。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刘瑞介绍,1994年西安市文物局组织队伍开展了阿房宫遗址的首次考古勘探。2002—2004年,考古队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李毓芳带领下对阿房宫遗址开展了大规模考古勘探和局部发掘。发掘确定阿房宫为东西长方形夯土台基,东西约1270米、南北约426米,面积约54.1万平方米,确定阿房宫未建成、未经火烧。因考古成果与杜牧《阿房宫赋》所述内容有别,引起社会高度关注。
2015—2017年,考古队发现,在巨大的阿房宫台基之下,存在面积大且堆积厚的以黑色淤泥为代表的水相沉积,表明在修筑阿房宫之前当地曾有一长期积水的“洼地”。
为探索阿房宫台基夯筑过程,经国家文物局批准,2025年阿房宫与上林苑考古队在阿房宫台基中部偏东择点开展考古发掘。经发掘确定,发掘区内的阿房宫台基下分布着连续的黑色淤泥,淤泥中仅见数枚残碎的新石器时代陶片,表明在阿房宫营建之前的史前时代该地曾有人类活动。
2025年发掘首次清晰揭示出阿房宫台基夯筑的基本流程。营建阿房宫的队伍任务明确,分工、分块开展,拓展了我们对阿房宫营建过程的新认识。
阿房宫工程不仅是技术的展示,更是秦朝国家能力的集中体现。从工程的勘探、规划、设计,到数十万劳工(文献记载有七十余万刑徒)的征发、运输、食宿管理,再到海量土方、木料、石材等建筑物资的调度与供应,每一个环节都考验着秦帝国的治理能力。阿房宫与长城、秦直道、灵渠等大型工程一样,是秦朝中央集权和郡县制能有效运作的产物。阿房宫建造表明秦朝的工程实践,已达到一个能够进行多学科技术协同创新的高度。
2025年的考古发掘是战国秦汉大型高台建筑营建技术的突破性发现,丰富了对大型宫殿建筑营建技术流程的研究资料。阿房宫营建于“洼地”之上的选址特点,对阿房宫选址和都城规划理念等问题的研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更是对传统历史叙述的深刻挑战,使我们能够更深刻地厘清历史真实与文学想象的边界,为重新理解杜牧《阿房宫赋》的文化价值提供了坚实的科学依据。
《阿房宫赋》未失去价值
考古学的阿房宫与杜牧笔下的阿房宫形成鲜明反差。李毓芳生前曾表示,考古证据链清晰地表明,项羽不可能烧毁一座尚未建成的、只有巨大夯土台基的“半成品宫殿”。这迫使我们回归更严谨的史料考证。《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欲建阿房宫,已筑基。《史记·项羽本纪》则提到,项羽焚秦宫室,火三月不灭。但考古证据表明,所谓“秦宫室”更可能指的是已完工的秦帝国真正的政治中枢——位于渭河北岸的咸阳宫建筑群,而非仍在基址阶段的阿房宫。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秦都咸阳城考古队领队许卫红告诉记者,考古发现也确实在咸阳宫遗址发现了大范围的红烧土和火灾遗迹。因此,考古学证据与《史记》的记载是相互印证的。项羽焚烧秦宫殿是事实,但他焚烧的是已经建成的咸阳宫,而不是未完工的阿房宫。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所长刘宁认为,阿房宫的“未建成”状态,本身就是秦末天下大乱、帝国迅速崩溃的物理见证。它如同一个巨大的“烂尾”工程项目,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王朝从鼎盛到灭亡的惊人速度。因此,阿房宫台基的寂静,比任何文献都更直观地反映了秦末帝国统治秩序的土崩瓦解。《阿房宫赋》失去价值了吗?答案是否定的。考古发现非但没有否定《阿房宫赋》,反而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它的本质和真正的价值所在。
杜牧笔下的奢华,主要体现在建筑的规模、装饰的华丽和珍宝的众多。而考古发现却揭示了另一种更为惊人的“奢侈”——在工程选址和地基处理上不计成本、挑战自然极限的“技术性奢侈”。在“洼地”建宫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可能远超在平地上建造一座同样规模的宫殿。这种为彰显皇权而藐视自然规律、挑战工程极限的做法,比单纯的金银装饰更能体现秦帝国的“竭天下之力”。从这个角度看,考古发现为杜牧批判的“奢侈”提供了一个更具震撼力的注脚。
《阿房宫赋》描绘的是一个“建成后被毁灭”的悲剧。而考古揭示的是一个“尚未建成即夭折”的悲剧。这座巨大的台基,成为一个象征着“未竟的野心”的永恒纪念碑。这种“戛然而止”的历史真实,与《阿房宫赋》所渲染的“烈火焚城”的文学真实,共同构成一组关于帝国梦想与破灭的充满张力的“二重奏”。
受访学者表示,我们不能将诗人笔下的《阿房宫赋》作为一份描述阿房宫的历史档案来阅读。《阿房宫赋》中那极尽夸张的铺陈,其目的不是精确复原建筑细节,而是通过渲染秦朝的极度奢华,强化其迅速灭亡的悲剧性和警示性。“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也并非基于严谨的史实考证,而是一个极具戏剧性和象征意义的结局。它用一把大火,为秦朝的暴政和奢靡写下一个最彻底、最干净也最具视觉冲击力的句号,从而服务于“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一核心主旨。考古发现帮助我们将《阿房宫赋》从“历史真实性”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回归其作为一篇政治寓言和文学作品的本来面目。它的价值不在于是否真实记录了阿房宫的样貌,而在于它所蕴含的深刻的历史反思、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
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 陆航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韩卓吾
新媒体编辑: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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