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时,我正在机场等待延误的航班。
一条工作微信弹出来,来自一个陌生的头像。
“陈总您好,我是安澜,负责本次项目的对接。请问您明天上午十点方便进行初步沟通吗?”
我的手顿在屏幕上。
安澜。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记忆深处某个早已结痂的地方。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缓慢地打字回复:“方便。地址发我。”
发送后,我关上手机,看向窗外灰蒙蒙的跑道。
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远处飞机的轮廓。
五年了。
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两天前,我还在公司处理季度报表。
助理小周敲门进来,递给我一份合作方资料。
“陈总,这是新项目的潜在合作伙伴,‘初禾设计工作室’。他们团队虽然年轻,但最近几个案例口碑很好。”
我接过文件夹,随手翻开。
第一页是工作室简介。
第二页是团队核心成员介绍。
我的目光停在第三行。
“安澜,设计总监。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曾任职于国际知名设计事务所,三年前创立初禾工作室,擅长将东方美学与现代功能结合……”
下面附着一张职业照。
照片里的女人穿着简洁的白色衬衫,长发挽成低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她对着镜头微笑,眼神温和而坚定。
五官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
但那双眼睛,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她。
小周还在说着什么:“……对方很重视这次合作,特意派了设计总监亲自对接。陈总,需要我提前安排会议吗?”
我合上文件夹。
“不用。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直接联系。”
小周有些意外,但很快点头:“好的。”
她离开后,我重新打开文件夹。
指尖抚过照片上那张脸。
五年。
时间真是最残酷的雕刻师,能把一个人打磨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五年前的夏天,安澜离开得毫无预兆。
那天我加班到深夜,回到家时已经快十二点。
客厅的灯还亮着。
安澜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她穿着我们结婚时买的那条米白色连衣裙,头发散着,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还没睡?”我一边换鞋一边问。
她转过头来看我。
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心里一紧。
“陈屿,我们谈谈。”
我走到她对面坐下。
茶几上放着一个浅灰色的行李箱,不大,但足够装下一个人短期生活的必需品。
我的目光在那个箱子上停留了几秒。
“你要出差?”
安澜摇摇头。
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要走了。”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嘀嗒,嘀嗒,像在倒数什么。
“走去哪里?”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了。
“先回我妈那里住一段时间。”安澜说,“然后……还没想好。”
我看着她。
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情绪波动——愤怒、委屈、哪怕是不耐烦也好。
但没有。
她的表情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理由呢?”我问。
安澜沉默了一会儿。
她端起那杯冷茶,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
“陈屿,我们结婚三年了。”
“嗯。”
“这三年里,你有多少次回家吃晚饭?”
我皱起眉:“你知道我工作忙——”
“我知道。”安澜打断我,“你总是很忙。项目要跟进,客户要应酬,报表要处理。我都知道。”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
“那你还——”
“但我也很累。”安澜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我每天下班回家,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冰箱里的菜放到坏,一个人吃不完。周末你说要加班,我就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去医院。”
她顿了顿。
“上个月我发烧到三十九度,给你打了七个电话,你一个都没接。最后是邻居阿姨送我去医院的。”
我想起来了。
那天我在开一个重要会议,手机调了静音。
等我看到未接来电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我打回去,安澜说没事,已经睡了。
我以为真的没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告诉你有什么用?”安澜笑了,笑容很淡,带着疲惫,“你会放下工作回来照顾我吗?不会的。你只会说‘多喝热水,记得吃药’,然后继续忙你的。”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说的是事实。
这三年来,我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工作。
我以为这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给我们更好的生活。
但安澜似乎不需要更好的生活。
她只需要我陪她吃一顿晚饭。
“所以你要离开?”我问。
安澜点点头。
她站起身,拉起行李箱的拉杆。
轮子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陈屿,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想逼你改变。”她走到门口,回头看我,“我只是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再等你,累到不想再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名义上的‘家’里。”
我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我们……还能谈谈吗?”
安澜摇摇头。
“该谈的,这三年里我已经谈过太多次了。你每次都说会改,会多陪陪我。但最后总是回到原来的样子。”
她打开门。
夜风灌进来,带着夏日的燥热。
“离婚协议我会寄给你。财产分割很简单,我只要我自己的存款,其他的都留给你。”
“安澜——”
“保重。”
门关上了。
轻轻的“咔哒”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动。
茶几上那杯冷茶还留在原地,水面平静无波,映出头顶惨白的灯光。
航班终于开始登机。
我收起思绪,拎起公文包走向登机口。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安澜发来的地址。
一个位于市中心的创意园区,离我公司不远。
我盯着那个地址看了几秒,然后关掉屏幕。
飞机起飞时,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海。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却浮现出五年前的许多片段。
安澜在厨房做饭的背影。
她窝在沙发上看书时蜷缩的姿势。
她睡着时轻微的呼吸声。
还有最后那天晚上,她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
这五年来,我不是没有尝试找过她。
最初几个月,我以为她只是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冷静下来就会回来。
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她始终没有联系我。
我给她打电话,提示已关机。
发微信,显示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
我去她母亲家,老人家隔着门告诉我,安澜出去散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屿,你们的事,让她自己决定吧。”岳母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叹息。
我站在门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
安澜是真的离开了。
不是赌气,不是试探。
是彻底地从我的生活里抽身而去。
后来,离婚协议寄到了公司。
条款很简单,就像她说的那样。
我签了字,寄了回去。
从此,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法律上那纸已经解除的契约。
飞机遇到气流,轻微颠簸了一下。
我睁开眼,空乘正在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
窗外是一片漆黑。
我突然想起安澜曾经说过,她最喜欢夜晚坐飞机。
“因为地面的一切都变得很小,小到可以假装所有烦恼都不存在。”
当时我正忙着回复工作邮件,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现在想来,她当时的语气里,是不是已经藏着某种预示?
会议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十点。
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初禾设计工作室”所在的创意园区。
这里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红砖外墙爬满绿植,内部挑高空间宽敞明亮。
工作室在三楼。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阳光洒进来,照在原木色长桌上。
几个年轻人正在讨论方案,白板上画满了草图。
“您好,请问找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迎上来。
“我找安澜总监。”我说,“约了十点。”
“哦,是陈总吧?”女孩眼睛一亮,“安总监在会议室等您,请跟我来。”
她领着我穿过工作区。
我注意到墙面上挂着不少完成项目的照片,风格清新简约,又不失细节巧思。
看来这五年,安澜把工作室经营得不错。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
女孩敲了敲门:“安总监,陈总到了。”
“请进。”
是她的声音。
比记忆中沉静一些,但依然清晰。
我推门进去。
安澜正站在窗前讲电话。
她背对着我,穿着浅灰色西装套装,身形比五年前清瘦了些,但站姿笔挺,透着职场女性的干练。
“……对,材质要环保,预算可以适当上浮。好,那就这样,下午把修改方案发我。”
她挂断电话,转过身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什么——惊讶?慌乱?还是别的?
但很快,那点波动就消失了。
她微笑着走上前,伸出手:“陈总,您好。我是安澜。”
她的笑容职业、得体,像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合作方。
我握住她的手。
指尖微凉,但很稳。
“安总监,久仰。”
我们松开手,各自在会议桌两侧坐下。
女孩端来两杯咖啡,轻轻带上门。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很安静。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没想到是陈总亲自来。”安澜先开口,语气自然,“我听助理说贵公司对这个项目很重视。”
“应该的。”我说,“初禾的设计风格和我们品牌理念很契合。”
“那太好了。”
她翻开面前的文件夹,开始介绍工作室的情况。
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个数据都记得很清楚。
我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脸上。
五年时间,在她眼角留下了细细的纹路。
但她的眼神比从前更亮,那种被生活磨去光芒的疲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坚定和从容。
她变了很多。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以上就是我们的基本情况。”安澜合上文件夹,看向我,“陈总有什么问题吗?”
我收回思绪。
“初步方案什么时候能出来?”
“如果今天能确定合作意向,本周内可以出概念方案。”
“好。”我点点头,“那就先按这个时间表推进。”
安澜似乎松了口气。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动作间,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很简单的铂金素圈,没有任何装饰。
我的心微微一沉。
“安总监结婚了吗?”话出口后,我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安澜愣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然后抬起头,笑容淡了些:“是的。”
“恭喜。”
“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
“孩子多大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问下去。
也许是那枚戒指刺激了我。
也许是这五年积压的疑问太多。
安澜沉默了几秒。
“三岁。”她说,“是个男孩。”
三岁。
时间对得上。
如果她离开后很快开始了新生活,现在孩子三岁,很合理。
合理得让人心头发闷。
“很幸福吧。”我说,语气尽量保持平静。
安澜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陈总,”她缓缓开口,“我们今天谈工作,可以吗?”
她在提醒我越界了。
我点点头:“当然。”
接下来的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我们讨论了项目细节、时间节点、预算分配。
安澜专业而高效,每个问题都能给出明确答复。
一个小时后,初步合作意向达成。
“具体合同我会让法务部门起草,下周发给你们。”我站起身。
“好的,期待合作。”安澜也站起来。
我们再次握手。
这次,我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是以前做饭时不小心烫伤的。
她总说这道疤丑,夏天都不好意思穿短袖。
现在,那道疤还在。
但说它丑的人,已经不在乎了。
“那我先走了。”我说。
“我送您。”
安澜送我到电梯口。
等电梯时,我们并肩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电梯门打开。
我走进去,转身。
安澜站在门外,微微颔首:“陈总慢走。”
门缓缓合上。
在最后那道缝隙里,我看到她转过身,走向工作室的背影。
挺直,坚定,没有回头。
回公司的路上,我给助理打了个电话。
“查一下‘初禾设计工作室’的详细资料,尤其是创始人安澜的个人情况。”
小周有些疑惑:“陈总,之前给您的资料里不是有吗?”
“我要更详细的。”我说,“家庭状况,婚姻状况,孩子的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好的,我尽快。”
挂断电话,我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理智告诉我,不该这么做。
我们已经离婚五年了。
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工作。
但情感上,我控制不住。
我想知道她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再婚的。
想知道……那个孩子。
那个在她离开我之后,和别人生的孩子。
调查结果第二天就发到了我的邮箱。
小周的效率一向很高。
我点开邮件,一行行往下看。
安澜,三十二岁。
初禾设计工作室创始人兼设计总监。
工作室成立于三年前,注册资本一百万,目前团队十二人,年营业额约八百万。
个人资产:工作室股权,一套位于市郊的公寓,一辆普通代步车。
婚姻状况:未婚。
我的目光停在最后三个字上。
未婚?
那她手上的戒指是怎么回事?
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继续往下翻。
附件里有几张照片。
一张是安澜的工作照,和资料上那张类似。
另一张是她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
照片应该是在公园拍的,小男孩大概两三岁,穿着蓝色背带裤,手里拿着一个彩色风车,笑得很开心。
安澜蹲在他身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脸上是温柔的笑容。
孩子长得……很像她。
眼睛,鼻子,嘴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眉宇间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一周后,合同草案出来了。
我让助理约安澜来公司详谈。
会议安排在下午三点。
安澜准时到达,还是那身浅灰色西装,长发挽起,露出干净的侧脸线条。
“陈总。”她点头致意。
“安总监,请坐。”
我们面对面坐下,法务部的同事开始逐条讲解合同条款。
安澜听得很认真,偶尔提出疑问,都在合理范围内。
一个小时后,主要条款基本确定。
“细节部分我们还需要内部讨论一下。”安澜说,“明天给您最终答复,可以吗?”
“可以。”
会议结束,其他人陆续离开。
会议室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安澜整理着文件,没有立刻起身。
“陈总,”她突然开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我抬起头:“请说。”
“为什么选择我们工作室?”她看着我,“以贵公司的规模和预算,完全可以找更知名、更有经验的设计团队。”
这个问题很直接。
我沉默了几秒。
“因为你们的设计有温度。”我说,“不是冷冰冰的商业作品,而是能让人感受到用心的东西。”
安澜微微一愣。
然后她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职业微笑,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些许感慨的笑容。
“谢谢。”她说,“这是对我们最高的评价。”
“实话而已。”
她收好文件,站起身。
“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联系。”
“我送你到电梯。”
我们一起走出会议室。
走廊很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快到电梯口时,安澜突然停下脚步。
“陈屿。”
她叫了我的名字。
不是“陈总”。
是“陈屿”。
我转过身。
安澜站在光影交界处,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
“这五年,”她缓缓开口,“你过得好吗?”
问题来得突然。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还行。”最后我说,“工作忙,但也习惯了。”
她点点头。
“那就好。”
电梯到了。
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安澜走进去,按下楼层。
在门合上之前,她突然又说了一句:
“那个孩子,他叫陈念。”
门关上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陈念。
姓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个名字。
陈念。
陈念。
如果孩子姓陈,那安澜的婚姻状况为什么是“未婚”?
如果她未婚,孩子又是谁的?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盘旋,却找不到答案。
凌晨两点,我起身走到阳台。
夏夜的风带着温热,吹在脸上却感觉不到温度。
远处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个未眠的眼睛。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安澜离开前的那个晚上。
她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我只是太累了。”
当时我不懂。
或者说,我不愿意懂。
我以为给她更好的物质生活,就是爱。
我以为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这个家。
但我忘了问,她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不过是我陪她吃一顿晚饭。
是我在她生病时陪在身边。
是我把她放在工作之前。
这些最简单的要求,我一件都没有做到。
所以她才离开。
所以她才说“太累了”。
第二天,安澜发来修改后的合同条款。
我们通过电话沟通了几处细节,最终达成一致。
“那下周签约?”我问。
“好的。”安澜说,“时间地点您定。”
“就周一上午十点,在我们公司。”
“没问题。”
挂断电话后,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这单合作谈成了。
按理说我应该高兴。
但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下午,我提前离开公司。
开车去了那个创意园区。
没有目的,只是想去看看。
我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
三楼的工作室亮着灯。
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里面忙碌的人影。
安澜站在白板前,正在和团队讨论什么。
她手里拿着马克笔,一边说一边在板子上画着。
神情专注而投入。
这样的她,和五年前那个总是等我回家的女人,判若两人。
那时的安澜,眼睛里总有一层淡淡的雾。
是期待落空后的失望,是孤独积累成的疲惫。
现在的她,眼神清亮,姿态从容。
这五年,她找到了自己的路。
而我呢?
我还困在原地。
困在那个她离开的夜晚。
困在那句“我只是太累了”。
周一签约很顺利。
双方签字盖章,合同正式生效。
按照惯例,合作达成后应该有个简单的庆祝。
“晚上一起吃个饭?”我提议。
安澜犹豫了一下。
“我可能要早点回去,孩子……”
“带孩子一起。”我说,“就当是……庆祝合作。”
这个理由很牵强。
但安澜看了看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吧。我问问阿姨能不能晚点接。”
晚餐订在一家亲子餐厅。
环境温馨,有专门的儿童游乐区。
我到的时候,安澜已经在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身边坐着一个小男孩。
就是照片上那个孩子。
陈念。
他穿着浅蓝色T恤和卡其色短裤,正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积木。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那双眼睛,和安澜一模一样。
清澈,明亮。
“陈念,叫叔叔。”安澜轻声说。
小男孩看着我,眨了眨眼。
“叔叔好。”
声音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
“你好。”我在他对面坐下,“在玩什么?”
“城堡。”他举起手里的积木,“要给妈妈住的。”
安澜摸了摸他的头,笑容温柔。
服务员过来点餐。
我要了牛排,安澜点了意面,给陈念点了儿童套餐。
等待上菜的时候,陈念继续搭他的城堡。
安澜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宠溺。
“他很乖。”我说。
“嗯。”安澜点头,“很少哭闹,很好带。”
“像你。”
她笑了笑,没说话。
餐点上来了。
陈念自己拿着小叉子吃意面,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安澜偶尔帮他擦擦嘴角,动作自然熟练。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发酸。
这本该是我的生活。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但现在,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我。
陪孩子吃饭的不是我。
“安澜。”我放下刀叉。
她抬起头:“嗯?”
“陈念的父亲……”问题到了嘴边,却问不出口。
安澜的表情淡了下来。
她给陈念喂了一口果汁,然后才看向我。
“陈屿,”她说,“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我只是想知道——”
“知道又能怎样呢?”她打断我,“我们已经离婚五年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现在因为工作重新有交集,那就好好合作。其他的,不重要了。”
她说得很平静。
但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心上。
“对不起。”我说。
安澜愣了一下。
“为什么道歉?”
“为五年前。”我看着她的眼睛,“为所有我该做却没做的事,为所有我该说却没说的话。”
她沉默了。
陈念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安澜。
“妈妈?”
“没事。”安澜摸摸他的脸,“快吃,吃完我们去玩滑梯。”
孩子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
安澜重新看向我。
“陈屿,都过去了。”她说,“我不怪你了。真的。”
她说“不怪你了”。
而不是“没关系”。
这意味着,伤害确实存在。
只是她选择放下了。
而我,还困在过去。
那顿饭之后,我和安澜恢复了纯粹的工作关系。
项目推进得很顺利。
她每周会来公司开一次例会,汇报进度,讨论问题。
我们交流的内容仅限于工作。
偶尔在走廊遇见,也只是点头致意。
就像真正的合作伙伴那样。
礼貌,疏离,专业。
但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周的例会。
期待看到她站在白板前讲解方案的样子。
期待听到她说“这个细节我们可以这样处理”。
甚至期待她偶尔因为某个设计问题而微微皱眉的神情。
这种期待让我感到恐慌。
我已经失去了她一次。
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更何况,她现在有孩子,有她自己的生活。
我没有资格再去打扰。
项目进行到第三个月,遇到了一个难题。
甲方对初稿不满意,要求大幅修改。
这意味着之前的工作几乎白费,工期要延长,预算也可能超支。
会议室内气氛凝重。
安澜团队的设计师们脸色都不太好。
“这个修改幅度太大了。”一个年轻设计师说,“相当于重做。”
“但客户是这么要求的。”我方的项目经理也很无奈,“他们老板亲自看了方案,说感觉不对。”
“感觉不对?”安澜开口了,“具体是哪里不对?风格?色调?还是功能布局?”
“说……说不上来。”项目经理苦笑,“就说没有那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种模糊的反馈最难处理。
你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就不知道如何改进。
安澜沉默了一会儿。
她翻看着初稿方案,眉头微蹙。
“给我三天时间。”最后她说,“我们重新梳理需求,出一版新的概念。”
“三天?”项目经理惊讶,“时间太紧了吧?”
“紧也得做。”安澜抬起头,眼神坚定,“既然客户不满意,我们就做到他们满意为止。”
她身上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场。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好。”我开口,“那就三天。需要什么支持,尽管提。”
安澜看向我,点点头:“谢谢陈总。”
散会后,其他人陆续离开。
安澜还坐在原地,盯着方案图出神。
我走到她身边。
“有思路吗?”
她摇摇头:“暂时没有。但总会有的。”
这种不服输的劲头,很像当年的她。
记得我们刚结婚时,安澜还在设计公司做助理。
有一次接了个难缠的客户,方案改了十几遍都不满意。
同事都劝她放弃,换个人对接。
但她不肯。
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终于拿出一版让客户拍案叫绝的设计。
回家后,她累得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给她盖被子时,听到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就知道我能行……”
那时候的她,眼里有光。
后来那光渐渐暗淡了。
因为我总是不在家。
因为她总是一个人。
现在,那光又回来了。
“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我说。
安澜抬起头,笑了笑:“好。”
那三天,安澜团队几乎住在工作室。
我每天下班后都会过去看看,带些宵夜和咖啡。
第三天晚上,我推开门时,里面灯火通明。
几个年轻人瘫在沙发上,脸上写满疲惫。
安澜还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怎么样了?”我走过去。
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很亮。
“差不多了。”她说,“你要看看吗?”
我拉过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屏幕上是一套全新的设计方案。
和初稿完全不同,更大胆,更创新,也更贴合品牌理念。
“这是……”我有些惊讶。
“我推翻了之前所有的思路。”安澜说,“既然客户要‘眼前一亮’,那就给他们真正意想不到的东西。”
她开始讲解设计理念。
从色彩运用到空间规划,从材质选择到细节处理。
每一个决定都有理有据,每一个创意都令人惊喜。
我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脸上。
她讲述时的神情如此专注,如此投入。
那种对工作的热情,对完美的追求,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大概就是这样。”讲完后,她看向我,“你觉得呢?”
“很好。”我说,“比初稿好太多。”
她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那就好。不枉我们熬了三天。”
“去休息吧。”我说,“明天我陪你去见客户。”
安澜摇摇头:“我还得再完善一下细节。你们先回去休息。”
她团队里的年轻人陆续离开。
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你去沙发上睡一会儿。”我说,“我帮你看着。”
“不用——”
“安澜。”我打断她,“听话。”
她看着我,愣了几秒。
然后点点头,起身走到沙发边,躺下。
我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台灯。
然后回到电脑前,继续完善她刚才讲到的几个细节。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晨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时,我完成了最后的调整。
保存文件,关掉电脑。
转身看向沙发。
安澜蜷缩在那里,睡着了。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还在思考方案。
我轻轻走过去,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动作很轻,但她还是醒了。
睁开眼睛,眼神迷茫了几秒,才聚焦在我脸上。
“几点了?”
“六点半。”我说,“还可以再睡一小时。”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不睡了。我得准备一下汇报材料。”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说,“你洗漱一下,吃个早餐,我们就出发。”
安澜惊讶地看着我:“你……一晚上没睡?”
“睡了会儿。”我含糊带过,“快去洗漱,卫生间里有新的毛巾和牙刷。”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去了卫生间。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苏醒的城市。
街道上开始有车辆行驶。
早点摊升起袅袅炊烟。
新的一天,新的挑战。
但这一次,我在她身边。
客户会议在上午十点。
安澜的汇报非常成功。
新方案得到了客户方的一致认可,当场就拍板通过了。
走出会议室时,安澜长长舒了口气。
“总算过了。”
“恭喜。”我说。
她转头看我,笑容灿烂:“谢谢你。昨晚……还有之前的所有。”
“应该的。”
我们并肩走向电梯。
“下午有什么安排?”我问。
“回去补觉。”安澜说,“团队都累坏了,放半天假。”
“你呢?不休息?”
“我……”她顿了顿,“得去接陈念。阿姨今天有事。”
“我送你去。”
安澜想拒绝,但我已经按下了电梯下行键。
“顺路。”我说。
她看了看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去接陈念的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
安澜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她看起来真的很累。
但嘴角带着笑意。
那是工作圆满完成后的满足感。
车子停在幼儿园门口。
安澜下车去接孩子。
几分钟后,她牵着陈念走出来。
小男孩看到我,眼睛一亮。
“叔叔!”
他跑过来,我蹲下身。
“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陈念说,“老师表扬我画画得好。”
“真棒。”
安澜走过来:“跟叔叔说谢谢,我们要回家了。”
“谢谢叔叔。”陈念很乖地说。
“不客气。”我摸摸他的头,站起身。
“那我们走了。”安澜说。
“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打车很方便——”
“安澜。”我看着她的眼睛,“让我送你们。”
她沉默了几秒。
最后点点头:“好吧。”
车上,陈念很兴奋,一直在说幼儿园的事。
安澜耐心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画面温馨得让人不忍打扰。
但我心里有个问题,越来越强烈。
强烈到无法忽视。
车子停在安澜家楼下。
她解开安全带,转头看我:“谢谢。今天真的麻烦你了。”
“安澜。”我叫住她。
她回过头。
“陈念的父亲……”我顿了顿,“到底是谁?”
问题终于问出口。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陈念看看我,又看看安澜,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往妈妈身边靠了靠。
安澜的表情很平静。
平静得让我心慌。
“陈屿,”她说,“这个问题重要吗?”
“重要。”我说,“对我很重要。”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缓缓开口:
“陈念没有父亲。”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安澜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只有妈妈。”
“那他是——”
“试管婴儿。”安澜说得很平静,“我离开你之后,去国外做的。精子来自匿名捐赠者。”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无法消化。
试管婴儿?
匿名捐赠者?
所以她没有再婚。
所以孩子姓陈,是因为……
“为什么姓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安澜低下头,摸了摸陈念的头发。
“因为我想让他记住,他来自哪里。”她轻声说,“也让我自己记住,我曾经有过一段婚姻,虽然不完美,但那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陈念似懂非懂地听着,小手紧紧抓着安澜的衣角。
“妈妈?”
“没事。”安澜对他笑了笑,“我们回家。”
她打开车门,牵着陈念下车。
走之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这样,挺好的。”
说完,她转身走进楼里。
我坐在车里,很久没有动。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她的话。
“陈念没有父亲。”
“试管婴儿。”
“他只有妈妈。”
所以这五年来,她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创业。
一个人养孩子。
一个人面对所有困难。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忙都没帮上。
那天之后,我失眠得更厉害了。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安澜牵着陈念离开的背影。
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强。
我开始在网上查关于试管婴儿的资料。
了解整个过程有多复杂,多辛苦。
从前期检查,到促排卵,到取卵,到移植。
每一步都要承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
而安澜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没有人陪她去医院。
没有人给她熬汤补身体。
没有人听她诉说恐惧和不安。
她就这样,独自完成了这一切。
然后独自抚养孩子长大。
我无法想象那需要多大的勇气。
也无法原谅自己,竟然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项目进入施工阶段后,我和安澜见面的次数更多了。
她经常要去工地现场,监督施工进度,确保设计效果能够完美呈现。
我也常去。
名义上是检查工作,实际上是想多看看她。
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想看看她需不需要帮助。
但我什么都不敢说。
什么都不敢做。
只能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看着她蹲下来和工人沟通细节。
看着她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图纸。
看着她偶尔抬手擦汗,露出纤细的手腕。
每一次,心里都会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有一天,工地出了点小问题。
一种预定材料的颜色和样版有出入,安澜坚持要更换。
但供应商说这种材料缺货,要等一个月。
工期等不起。
现场会议上,施工方和供应商都在推卸责任。
安澜坐在中间,眉头紧锁。
“如果换不了材料,那就改设计。”最后她说,“但我需要时间重新出图。”
“安总监,这……”项目经理很为难,“改设计的话,预算和工期都要调整。”
“我知道。”安澜说,“但用现在的材料,效果会大打折扣。我不能让我的设计打折扣。”
她的态度很坚决。
最后,会议不欢而散。
人都走后,安澜还坐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发呆。
我走进去,递给她一瓶水。
“谢谢。”她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口。
“很麻烦?”我问。
“有点。”她苦笑,“但总能解决的。”
“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不用。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能处理好。”
她还是这样。
永远不想麻烦别人。
永远自己扛着所有事。
“安澜。”我在她对面坐下,“有时候,接受帮助不是软弱。”
她抬起头看我。
眼神很复杂。
“陈屿,”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吗?”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总是不在家?”
“那只是表象。”安澜说,“真正的原因是,我在你面前,越来越没有存在感。”
她顿了顿,继续说:
“你总是很忙,忙到看不见我。我说话你听不见,我难过你察觉不到,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住在一个漂亮的房子里,过着看似完满的生活,但实际上,我是不存在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所以离开你之后,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要依赖任何人。我要靠自己站起来,靠自己活下去。我做到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
“现在你突然回来,说要帮我。陈屿,我不需要了。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所有事都自己解决。你的帮助,只会让我想起从前那些无助的时刻。”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说得对。
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她已经长出了坚硬的壳,能够保护自己,保护孩子。
而我,错过了她最需要我的时候。
现在再来,已经太晚了。
“我明白了。”最后我说,“对不起。”
安澜摇摇头。
“不用道歉。我只是想说清楚。我们之间,除了工作,不要再有别的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站起身,收拾东西。
“我先回去了。材料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明天给你答复。”
“我送你——”
“不用。”她打断我,“我自己可以。”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
我真的失去她了。
彻底地,永远地。
材料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
安澜找到了一种替代材料,颜色和质感都很接近,而且有现货。
她重新调整了部分设计,让新材料能够完美融入整体效果。
问题解决的那天,她在工地待到很晚。
我去的时候,她正站在即将完工的空间里,仰头看着天花板。
夕阳从窗户斜斜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光晕。
“安澜。”我轻声唤她。
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你看,光线从这个角度照进来,正好落在墙面的肌理上。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那种对设计的热爱,对美的追求,让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很美。”我说。
她点点头,环顾四周。
“这个项目结束,初禾就算是真正在业内站稳脚跟了。”
“恭喜。”
“谢谢。”她转头看我,“也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给我们机会,初禾不可能接到这么大的项目。”
“是你们自己够优秀。”
我们并肩站着,看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
工地的喧嚣渐渐平息。
世界安静下来。
“陈屿。”安澜突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轻声说,“五年前,你没有那么忙,多陪陪我。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问题来得突然。
我沉默了很久。
“可能会有孩子。”最后我说,“可能会经常吵架,但也经常和好。周末一起带孩子去公园,假期一起出去旅行。你会继续做设计,我会努力平衡工作和家庭。我们……会像很多普通夫妻一样,过着平凡但温暖的日子。”
安澜听着,眼神有些恍惚。
“听起来不错。”她说。
“但只是如果。”
“是啊。”她笑了笑,“只是如果。”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
天色暗下来。
“我该回去了。”安澜说,“陈念还在家等我。”
“我送你。”
这次她没有拒绝。
车上,我们都没说话。
广播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女声低低吟唱。
快到安澜家时,她突然说:
“其实,我不后悔。”
我转头看她。
“不后悔离开你,也不后悔一个人养大陈念。”她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这段路很难,但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如果当初没有离开,我可能永远都是那个等着你回家的小女人,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价值。”
我握紧了方向盘。
“你是对的。”我说,“离开我,你变得更好。而我……还在原地踏步。”
“你也没有原地踏步。”安澜说,“这五年,你把公司做得很大,很成功。你也是更好的你了。”
“但代价是失去了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
“陈屿,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回不去的。”
“我知道。”
车子停在楼下。
安澜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陈念下个月生日。”她突然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来。”
我愣住了。
“真的?”
“嗯。”她点点头,“他说很喜欢你这个叔叔。”
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酸楚,有温暖,也有说不清的遗憾。
“好。”我说,“我一定来。”
“那……再见。”
“再见。”
她下车,走进楼里。
我坐在车里,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
窗户上映出她走动的身影。
还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扑进她怀里。
那是陈念。
他们相依为命,却过得很幸福。
而我,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旁观者。
但至少,她允许我旁观了。
这已经,很好了。
陈念生日那天,是个周末。
我提前订了蛋糕和礼物。
到安澜家时,门开着,里面传来孩子的笑声。
走进去,发现不止我一个人。
还有几个安澜的朋友,都是带着孩子来的。
客厅被布置成生日派对的样子,气球、彩带,还有“Happy Birthday”的横幅。
陈念被小朋友们围在中间,小脸上满是笑容。
“叔叔!”他看到我,眼睛一亮。
我走过去,把礼物递给他。
“生日快乐。”
“谢谢叔叔!”他接过礼物,迫不及待地想拆。
“先等等,吹完蜡烛再拆。”安澜走过来,手里端着水果盘。
她今天穿得很休闲,白色T恤配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谢谢你能来。”她对我说。
“应该的。”
派对很热闹。
孩子们在玩耍,大人们在聊天。
安澜忙前忙后,照顾着每一个客人。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和在职场上的干练判若两人。
我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着她。
看她给孩子们分蛋糕。
看她擦掉陈念脸上的奶油。
看她和朋友说笑。
这样的她,真好。
派对快结束时,孩子们都累了。
朋友们陆续离开。
最后只剩下我和安澜,还有已经睡着的陈念。
“我抱他去睡觉。”安澜轻声说。
她把陈念抱进卧室,盖好被子。
出来时,客厅里一片狼藉。
“我帮你收拾。”我说。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安澜。”我看着她的眼睛,“让我帮你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收拾一下客厅。”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
我们一起收拾气球,整理玩具,擦桌子,拖地。
没有人说话,只有劳动时细微的声响。
但气氛并不尴尬。
反而有种奇异的平和。
收拾完后,我们坐在沙发上休息。
窗外月色很好。
“今天谢谢你。”安澜说,“陈念很高兴。”
“他很可爱。”
“嗯。”她笑了笑,“虽然有时候很调皮,但大多数时候都很乖。”
“你把他教得很好。”
安澜沉默了一会儿。
“陈屿,”她轻声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事?”
“做试管婴儿的时候,我其实很害怕。”她看着自己的手,“打针,检查,等待结果……每一个环节都让人焦虑。尤其是移植后那两周,等待验孕结果的时候,我几乎睡不着觉。”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那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如果这辈子都没有孩子了怎么办。如果……如果你在我身边,会不会好一点。”
我的心揪紧了。
“但你没有告诉我。”
“因为我不敢。”安澜说,“我怕听到你说‘别做了,太辛苦了’。也怕听到你说‘加油,你可以的’。无论你说什么,都会让我更难过。因为我知道,你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了。我没有资格要求你陪着我。”
她说得对。
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是独立个体,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
而我,连关心的立场都没有。
“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三个字。
安澜摇摇头。
“都过去了。现在回头看,那些害怕和焦虑,都成了珍贵的回忆。因为有了那些艰难,才更珍惜现在的幸福。”
她转头看我,眼神清澈。
“陈屿,我们都向前看吧。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偶尔像今天这样,坐下来聊聊天,就很好。不要再想‘如果’了。”
我看着她。
月光洒在她脸上,柔和了轮廓。
这一刻的她,如此平静,如此通透。
“好。”我说,“向前看。”
我们相视而笑。
笑容里,有释然,有祝福,也有淡淡的遗憾。
但不再有怨恨,不再有不甘。
只是两个曾经相爱,又各自走远的人。
在生命的某个节点,重新相遇。
然后,各自继续前行。
离开安澜家时,夜已经深了。
走到楼下,我抬头看了一眼她家的窗户。
灯还亮着。
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有她,有陈念。
那是她的家。
而我的家,在城市的另一端。
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但没关系。
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就够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安澜发来的消息:
“今天谢谢你来。路上小心。”
我回复:
“不客气。晚安。”
收起手机,我走向停车场。
夜风很凉,但心里很平静。
五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虽然解开的代价,是永远的失去。
但至少,我们都能好好生活下去了。
这就够了。
真的。
够了。
项目最终顺利完工。
验收那天,甲方非常满意,当场就敲定了后续的合作意向。
庆功宴上,安澜团队成了焦点。
大家举杯庆祝,笑声不断。
我坐在主桌,看着安澜被同事们围着敬酒。
她喝得不多,但脸颊微红,笑容灿烂。
这样的她,真好。
宴会快结束时,我走到她身边。
“恭喜。”
“同喜。”她举杯,“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我问。
“休息一段时间。”安澜说,“陪陪陈念。然后……可能会考虑扩大工作室规模。”
“需要投资的话,可以找我。”
她笑了:“好。如果真有需要,一定找你。”
我们并肩站在窗边,看外面的夜景。
城市灯火璀璨,像倒置的星空。
“陈屿。”安澜突然说。
“嗯?”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我转头看她。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
“也谢谢你。”我说,“谢谢你还愿意让我参与你的生活。”
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哪怕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我们……”她顿了顿,“还是朋友吧?”
“当然。”我说,“永远是。”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那就好。”
宴会结束,人们陆续离开。
我送安澜到门口。
“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她说。
“我送你。”
“真的不用——”
“最后一次。”我打断她,“项目结束了,以后可能没那么多机会见面了。让我送你最后一次。”
安澜看着我,最后点点头。
车上,我们都没说话。
广播里放着老歌,旋律悠扬。
快到的时候,安澜突然开口:
“陈屿,如果有下辈子……”
她停住了。
“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笑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辈子能遇见你,挺好的。虽然结局不完美,但过程……有美好的部分。”
“嗯。”我说,“我也有同感。”
车子停在楼下。
安澜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她转过身,看着我。
眼神很复杂。
有感谢,有祝福,也有淡淡的感伤。
“再见,陈屿。”
“再见,安澜。”
她下车,走进楼里。
没有回头。
我坐在车里,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
然后,发动车子,离开。
后视镜里,那盏灯越来越远。
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就像五年前,她离开的那个夜晚。
但这一次,我不再慌乱,不再痛苦。
只是平静地接受。
接受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接受我们都将走向不同的人生。
接受有些爱,注定只能成为回忆。
但至少,我们好好道别了。
这就够了。
一个月后,我收到安澜的邮件。
她说工作室接了个海外项目,要带团队去欧洲半年。
陈念也一起去,已经在那边联系好了幼儿园。
邮件最后,她写道:
“陈屿,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朋友,你都给了我很多。我要开始新的旅程了,祝你也一切顺利。保重。”
我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然后回复:
“一路顺风。保重。”
点击发送。
关掉电脑。
走到窗边。
窗外阳光很好,天空很蓝。
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对她而言。
对我而言。
对我们而言。
虽然方向不同。
但都在向前。
这就够了。
真的。
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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