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电路板发呆。

凌晨一点半。

店里的卷帘门早就拉下来了,只有工作台上那盏半死不活的白炽灯还亮着。

空气里一股松香和灰尘混合的味儿。

我以为是客户催单,没理。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没理。

第三下,执着得像催命。

我烦躁地抓过来,解锁。

不是客户,是我老婆林微的手机,她落店里了。

我的手机在旁边充电,静音。

亮着的屏幕上,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弹了出来。

发信人:阿凯。

内容:睡了吗?我想你了。还是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

阿凯。

陈凯。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声比一声重,震得我耳膜发麻。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外星语。

我甚至下意识地想,是不是发错了?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备注,“阿凯”。

这个世界上,能让林微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备注的,只有一个陈凯

她的初恋。

那个我只在结婚前从她嘴里听说过一次,后来就绝口不提的名字。

我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凉了。

手里那块焊了一半的显卡,“啪”地掉在桌上。

我没去捡。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那条微信。

是林微发过去的。

时间,十分钟前。

所以,她根本没睡。

她躺在我身边,等我出门来店里加班,然后,给她的初恋发了一条“我想你”。

可笑不可笑?

太他妈可笑了。

我拿起我自己的手机,对着她的屏幕,打开摄像头。

“咔嚓。”

闪光灯亮起,把那行绿色的字照得无比清晰,像一道刻在我瞳孔里的烙印。

我把照片发给了她。

紧接着,我打下一行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明天,民政局见吧!”

发送。

然后,我关掉工作台的灯,在黑暗里坐了下来。

我没回家。

我就坐在那张破旧的皮转椅上,对着一屋子冰冷的电子元件,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听到了卷帘门被拍响的声音。

“砰砰砰。”

是林微。

我没动。

她开始喊我的名字,李峰,李峰

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丝不易察察的慌乱。

我还是没动。

最后,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备用钥匙,哗啦啦一阵响,卷帘门被吃力地拉起一半。

晨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她猫着腰钻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黑暗里的我。

她愣住了。

“李峰,你……”

我抬起头,一夜没睡,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八年的女人。

她穿着我们结婚纪念日时我送她的那条真丝睡裙,外面胡乱套了件风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很狼狈。

但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只有一片烧尽后的灰烬。

“你看到了?”她试探着问,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峰,你听我解释……”

“我就是……就是同学聚会,又碰到了,他加我微信,我……”

“我昨晚就是喝了点酒,脑子一热,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发誓!”

她举起手,想向我保证什么。

我笑了。

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店里,听起来像乌鸦在叫,难听又渗人。

“林微。”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你觉得,现在说这些,还有意思吗?”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昨天发的微信,不是气话。”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沐浴露和淡淡汗味的体香。

曾几何"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沐浴露和淡淡汗味的体香。

曾几何时,这是让我最安心的味道。

现在,只觉得恶心。

“九点,民政局开门。”

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回去准备一下户口本,身份证。别迟到了。”

她彻底慌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陷进我的肉里。

“李峰!你不能这样!就为了一条短信?一条喝醉了发的短信?”

“你就要跟我离婚?我们的家呢?乐乐呢?你想过吗!”

她提到了我们的儿子,乐乐。

六岁。

我心口最软的那块肉,被她用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捅了一下。

疼。

钻心的疼。

但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你给陈凯发那条短信的时候,想过乐乐吗?”

我反问她。

她噎住了。

“我……”

“你想过我吗?”

我又问。

她彻底说不出话了,只是抓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我错了,老公,我真的错了……”

“我再也不跟他联系了,我把他拉黑,当着你的面拉黑,好不好?”

她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就要操作。

我把她的手推开。

“晚了,林微。”

我说。

“有些东西,脏了,就洗不干净了。”

我说完,绕开她,走出了店门。

外面的阳光很好。

好得有些晃眼。

街边的早餐店已经开了,包子的香气,油条的烟火气,混杂着人声,扑面而来。

这是我熟悉的人间。

可我却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跟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没回家,也没去任何地方。

我就在街上走。

漫无目的地走。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闪过我和林微这八年。

我们是大学同学,但不同系。

认识是在一个社团联谊会上,玩真心话大冒险。

她输了,被罚去跟现场第一个对上眼的男生要电话号码。

她走到了我面前。

那时候的她,扎着个马尾辫,穿着白T恤牛仔裤,在KTV昏暗的灯光下,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说:“同学,你好,我能……要一下你的电话吗?”

我的心,就是在那一刻,被她偷走的。

后来,我追了她整整一年。

送早餐,占座位,修电脑,过生日的时候,用攒了半年的生活费给她买了一条她看中很久的项链。

我把一个穷学生能给的所有浪漫和真诚,都给了她。

她是被我这股傻劲儿打动的。

我们在一起了。

毕业的时候,我拿到了一家上海顶级IT公司的offer。

她家里却希望她回我们这个三线小城。

她父母不喜欢我,觉得我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给不了她幸福。

她说,李峰,要不,你跟我回来吧?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我拒了上海的offer,跟她一起回了家。

我爸妈差点没打断我的腿。

他们骂我没出息,为了个女人,自毁前程。

我一句话没反驳。

我觉得值。

为了林微,什么都值。

回来后,我用大学攒下的奖学金和兼职赚的钱,凑了十万块。

她家出了五万。

我们一起付了这套房子的首付,八十平,两室一厅。

房产证上,写的是她一个人的名字。

她说,这样,她爸妈能安心一点。

我说,好。

为了还房贷,养家,我放弃了找个安稳工作坐办公室的想法。

我盘下了现在这个小店面,修电脑,装系统,拉网线,什么赚钱干什么。

起早贪黑,一身油污。

从一个前途光明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挣扎在生活泥潭里的个体户。

林微一开始还心疼我。

会给我送饭,会帮我擦汗,会抱着我说,老公,辛苦你了。

可日子久了,那些心疼就慢慢变了味儿。

她开始抱怨我没时间陪她。

抱怨我身上总是一股机油味。

抱怨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商场的同事,换了新包,买了新车,去国外旅游。

而她,只能守着这个小破城,守着我这个没出息的男人。

争吵越来越多。

为了钱,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

乐乐三岁,发高烧,半夜要去医院。

外面下着暴雨。

我那辆开了七八年的二手破捷达,怎么都打不着火。

她抱着乐乐,站在雨里,对我嘶吼。

“李峰!你看看你!你但凡有点用!我们至于这么狼狈吗!”

“别人的男人!哪个不是宝马奔驰!你呢!你连个像样的车都给我们娘俩买不起!”

那一刻,我看着她被雨水和泪水打湿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在怪那辆车。

她是在怪我。

怪我没能让她过上她想象中的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

后来,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

我在店里忙到深夜,回家,她和乐乐已经睡了。

早上我起床,她已经去上班了。

我们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室友。

唯一的交流,可能就是关于钱。

“该交水电费了。”

“乐乐的兴趣班要续费。”

“我妈生日,该买个礼物了。”

我以为,这就是婚姻。

是激情褪去后,被柴米油盐磨砺出的,最真实的样子。

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还有亲情,还有责任。

我以为,她只是抱怨,只是羡慕。

我从没想过,她会回头去找陈凯。

那个存在于她过去,也应该只存在于她过去的人。

我走得累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掏出手机,点开那张截图。

“我想你了。”

“还是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

多讽刺啊。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大学校园里,无忧无虑,风花雪月的时候。

那个时候,陈凯是学生会主席,家境优渥,开着车来学校。

而我,只是个骑着二手自行车的穷小子。

林微选择了我。

我一直以为,她是爱上了我的真诚,我的努力。

现在看来,我错了。

她可能只是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更容易走的路。

而当这条路变得泥泞不堪时,她就开始怀念另一条路上,可能存在的风景。

手机响了。

是林微打来的。

我挂断。

她又打。

我又挂。

反复几次后,她发来一条微信。

“李峰,你到底在哪?我们谈谈,你别做傻事。”

傻事?

我看着这三个字,又笑了。

在她眼里,我要离婚,就是做傻事。

也许吧。

这个社会,男人提离婚,总是要背负更多的指责。

不负责任,冲动,不懂得包容。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我要包容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凭什么我要忍受着背叛,还要去维系一个早已腐烂的空壳?

就因为我是男人?

就因为我是乐乐的爸爸?

去他妈的。

我回了她一条。

“八点半,家门口见。带好东西。”

然后,我关了机。

世界终于清净了。

八点二十,我准时出现在家门口。

楼下那棵老槐树下,林微站着,一脸憔悴。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

“李峰……”

我没理她,径直往楼上走。

她跟在我身后,不停地说着。

“我们不去了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们再给彼此一个机会,为了乐乐,也为了我们这么多年……”

我用钥匙打开门。

家里还是我走时的样子。

玄关处,乐乐的小球鞋歪七扭八地放着。

客厅的茶几上,还有他没吃完的半袋薯片。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痕迹。

现在,只觉得窒息。

“身份证,户口本。”我伸出手,言简意赅。

林微站在我面前,眼圈红红的。

“你非要这么绝情吗?”

“绝情?”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微,到底是谁绝情?”

“是我在外面加班加点,累得像条狗的时候,你在家里跟初恋互诉衷肠。”

“还是你在花着我挣的钱,住着我买的房,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更绝情?”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她的心里。

她的脸,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脾气温和的我,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是啊,我一直都让着她。

吵架,永远是我先低头。

因为我觉得,她跟我吃了苦,我该多担待一些。

可我的担待,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的肆无忌惮。

换来了她心安理得的背叛。

“我没有!”她尖声反驳,“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就是聊了几句!”

“聊了几句?”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那张截图,怼到她面前。

“你管这叫聊了几句?”

“‘我想你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林微,你敢不敢把这些话,对着你手机里我们俩的结婚照再说一遍?”

她看着那张截图,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我……”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

铁证如山。

任何的辩解,都显得苍白又可笑。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她像是终于接受了现实。

她转身走进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个红本本,和两张身份证。

她把东西拍在茶几上。

“离。”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冷漠。

“离就离!你以为我怕你吗?李峰!”

“这日子我他妈也过够了!”

她终于爆发了。

积压了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当年在大学里的意气风发?”

“你就是一个修电脑的!浑身都是一股穷酸味!”

“我每天在商场里,看着那些人,拎着几万块的包,刷几十万的卡,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滋味吗?”

“我羡慕!我嫉妒!我恨!我恨我自己当年瞎了眼,怎么就选了你!”

“陈凯现在是公司总监!年薪百万!他能给我的,你这辈子都给不了!”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心。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女人,真的是我爱了八年的妻子吗?

原来,在她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

原来,她对我,积了这么多的怨恨。

原来,她早就后悔了。

那条短信,根本不是什么酒后糊涂。

那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

跟她争,跟她吵,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拿起茶几上的证件,转身就走。

“房子是我的。”她在我身后冷冷地说,“婚前财产,写的我一个人的名字。”

我脚步一顿。

“车子归你,那辆破捷达。”

“存款,一人一半。”

“乐乐,必须跟我。你没时间带,也给不了他好的生活。”

她把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回头。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去民政局的路上,我们俩坐在出租车后座,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谁都没说话。

车里的电台,放着一首老掉牙的情歌。

“……如果这都不算爱,我有什么好悲哀……”

我扭头看向窗外。

街景飞速倒退,像我们逝去的这八年。

我突然想起,我们领证那天。

也是这样一个大晴天。

从民政局出来,她举着那个红本本,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她说,李峰,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这辈子都别想跑。

我说,不跑,下辈子都不跑。

海誓山盟,犹在耳边。

现在,却要亲手去撕碎它。

人生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民政局里人不多。

我们取了号,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等待。

林微一直在玩手机。

我不知道她是在跟谁聊天。

也许是陈凯。

告诉他,她马上就要恢复自由身了。

我心里一阵刺痛,随即又化为麻木。

无所谓了。

反正,马上就跟我没关系了。

轮到我们的时候,工作人员是个大姐,一脸的公事公办。

“想好了?真要离?”

“嗯。”我点头。

林微也跟着“嗯”了一声。

“财产分割,子女抚养,都协商好了?”

“好了。”

大姐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啊……”

她没再说下去,开始低头办手续。

填表,签字,按手印。

整个过程,不到半个小时。

当那个墨绿色的离婚证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就……结束了?

八年的婚姻,一张纸,就画上了句号。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走了。”林微说。

我没看她,只是点了点头。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马路对面。

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那里。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

是陈凯。

他来接她了。

林微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很快就汇入了车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很久。

直到手机响起。

是我妈。

“峰啊,你跟小微怎么了?她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你们要去离婚?你别冲动啊!”

我妈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妈。”

“我们已经离了。”

电话那头,是我妈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这事儿,瞒不住。

我也没想瞒。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跟我妈说了一遍。

当然,我隐去了那条短信的具体内容。

我不想让我爸妈觉得,他们的儿子,被人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我只说,我们性格不合,过不下去了。

我妈在电话那头,哭了。

“我苦命的儿啊……”

“当初我就说,那个女人心气高,不是个安分过日子的,你偏不听……”

“现在好了,房子没了,家也没了,你可怎么办啊……”

我听着我妈的哭声,心里堵得难受。

“妈,你别哭。”

“我没事。”

“我还年轻,有手有脚,饿不死。”

“房子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

我说到这,说不下去了。

家没了,还能再有吗?

挂了电话,我打车回了店里。

那个我待了整整七年的地方。

也是我这七年里,待得最久的地方。

我把离婚证,随手扔在抽屉里。

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专业书籍,还有一台旧笔记本电脑。

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我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店。

墙上,还贴着乐乐的涂鸦。

桌角,还有林微给我送饭时,不小心烫出的一个印子。

这里,也曾有过温暖。

我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那个为了爱情,可以放弃一切的傻小子。

傻吗?

真傻。

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店门。

我没有回头。

我找了个便宜的旅馆,暂时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白天,去店里开门,修电脑。

晚上,回到旅馆,对着四面墙壁发呆。

我瘦了,瘦得很快。

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镜子里的那个人,陌生得让我自己都害怕。

我爸妈来看过我一次。

带来了家里炖的鸡汤,还有一沓现金。

“峰啊,别苦了自己。”我妈红着眼圈说,“钱不够,跟家里说。”

我爸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根烟。

我知道,他们是心疼我。

我把钱推了回去。

“妈,我有钱。”

“你们的钱,留着自己养老。”

我送他们走的时候,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

林微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是关于乐乐。

她说,乐乐问爸爸去哪了,她不知道怎么说。

“你就说,爸爸出差了。”我说。

“能瞒多久?”

“瞒到你跟陈凯结婚为止。”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李峰,”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

我没说话。

“我承认,我是虚荣,我是嫌你穷。”

“但是,我跟他,真的没什么。”

“那天同学聚会,他喝多了,跟我说,他一直没忘了我。说他这些年,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

“我……我就是一时糊涂。”

“李峰,我们……”

“别说了。”我打断她。

“林微,事到如今,说这些,没意思。”

“你选了你想要的生活,我祝你幸福。”

“以后,除了乐乐的事,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并且,拉黑了她的号码。

我不想再听她的任何解释。

也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纠缠。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乐乐。

周末,我去看乐乐。

林微不在家,是她妈开的门。

我那个前丈母娘,看到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哟,这不是我们家的大忙人吗?还知道回来看儿子啊?”

我懒得理她,径直走进屋。

乐乐在房间里玩积木,看到我,眼睛一亮。

“爸爸!”

他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扑进我怀里。

我抱着他,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奶香味,连日来的阴霾,仿佛都消散了一些。

“爸爸,你出差怎么这么久啊?我好想你。”

“爸爸也想乐乐。”我摸了摸他的头。

我陪他玩了一下午。

给他讲故事,陪他搭积木,看他最喜欢的动画片。

他笑得很开心。

我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又酸又软。

临走时,乐乐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

“爸爸,你今晚留下陪我睡好不好?”

我蹲下身,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

“乐乐乖,爸爸还有工作,要回去加班。”

“那……那你明天还来吗?”

“爸爸一有空就来看你。”

我狠了狠心,把他交到他外婆手里,转身就走。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走到楼下,我看到那辆黑色的奥迪A6,又停在了那里。

陈凯靠在车门上抽烟。

看到我,他掐灭了烟,朝我走了过来。

他比我高一点,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李峰?”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听小微说了,你们的事。”

他说。

“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

“那天,确实是我主动联系的她。”

“我承认,我对她,还有感情。”

“但是,我跟她之间,是清白的。那条短信,是个误会。”

他一副坦荡君子的模样。

我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陈总监。”

我学着林微的口气,叫他。

“你觉得,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意义吗?”

“你是在向我炫耀,你赢了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

“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

“是想告诉我,林微是个好女人,是我不懂得珍惜?”

“还是想告诉我,你比我更懂她,更能给她幸福?”

我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压迫感。

他被我问得有些狼狈。

“我……”

“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说辞吧。”我冷笑一声。

“你们俩,一个出轨,一个当三,在我眼里,没什么区别。”

“都是垃圾。”

我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李峰!”他在我身后喊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小微选择我,是因为我比你优秀!你就是一个失败者!”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是。”

我点了点头。

“我承认,我没你有钱,没你成功。”

“但是,陈凯。”

“我至少活得像个人。”

“不像你,活得像只偷腥的猫。”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没再理会他,大步离开。

跟这种人多说一句话,我都觉得脏了我的嘴。

生活,还要继续。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开始扩大我的业务范围。

除了修电脑,我还接一些小公司的网络维护,做一些监控安防的工程。

很累。

每天都像陀螺一样,连轴转。

但也很充实。

因为我没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我只有一个念头。

挣钱。

挣很多很多的钱。

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

我只是想,将来乐乐长大了,我能给他更好的生活。

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被人看不起。

我不想让他重蹈我的覆辙。

时间是个好东西。

它能抚平一切伤口。

也能让一些人和事,变得面目全非。

半年后,我从朋友那听说,林微和陈凯,分手了。

据说,是陈凯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嫌林微是二婚,还带着个孩子。

陈凯是个孝子,拗不过家里,最后只能跟林微提了分手。

林微闹过,哭过,甚至去陈凯公司堵过他。

闹得很难看。

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朋友跟我说这事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峰子,我说什么来着?那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玩玩而已!”

“现在好了,报应来了吧!”

我没什么感觉。

真的。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同情。

就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都与我无关了。

又过了几个月。

我盘下了隔壁的店面,把我的小店,扩大了一倍。

招了两个伙计。

我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亲力亲为的小老板了。

我开始学着做管理,跑业务。

我换了车。

把那辆破捷达,换成了一辆二手的帕萨特。

虽然不是什么豪车,但至少,下雨天不会再打不着火了。

我去接乐乐的时候,开的就是这辆车。

那天,是林微送乐乐下楼。

她看到了我的新车。

眼神里,有些复杂。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没有了以前的光彩照人。

看起来,就像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女人一样。

“你……最近还好吗?”她问。

“还行。”我淡淡地回答。

“听说……你把店做大了?”

“嗯。”

“挺好的。”她低下头,声音里有些落寞。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乐乐打破了尴尬。

“爸爸,这是你的新车吗?好漂亮!”

“喜欢吗?”

“喜欢!”

“那上来,爸爸带你去兜风。”

我把乐乐抱上车。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林微还站在原地,看着我们。

眼神里,有羡慕,有失落,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恨。

我发动了车子。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我跟她之间,好像彻底颠倒过来了。

曾经,是她站在高处,俯视着在泥潭里挣扎的我。

现在,是我开着车,把一身疲惫的她,甩在了身后。

我没有感到快意。

只觉得有些悲哀。

为她,也为我们那段早已死去的婚姻。

一年后。

我的公司走上了正轨。

我不再满足于做一些小工程。

我开始接一些政府和学校的安防项目。

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十几名员工。

我买了房。

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一百四十平,三室两厅。

我把我爸妈接了过来。

他们看着宽敞明亮的新房子,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妈摸着真皮沙发,眼圈都红了。

“峰啊,你受苦了。”

我笑了笑。

“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的。

好日子,还在后头。

我把乐乐的抚养权,要了回来。

林微没有争。

她大概也知道,跟着我,乐乐能有更好的生活。

我们办手续那天,又去了一次民政局。

还是那个大姐。

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

“哟,是你们啊?复婚?”

林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摇了摇头。

“不是,办抚养权变更。”

大姐“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办完手续出来,林微叫住了我。

“李峰。”

我停下脚步。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看着她。

阳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细纹,和脸上那层怎么也盖不住的疲惫。

她不再是那个光鲜亮丽的商场柜姐了。

听说,她跟陈凯分手后,受了打击,工作也丢了。

现在,在一家小超市当收银员。

一个月,两千多块钱。

朋友?

我笑了。

“林微。”

“我们做不了朋友。”

“但是,你永远是乐乐的妈妈。”

“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

“看在乐乐的份上,能帮的,我一定帮。”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给不了她朋友的身份。

因为我没办法忘记,她曾给我的伤害。

但我也不想做得太绝。

因为,她毕竟是我爱过的人。

是我儿子的母亲。

这就够了。

乐乐来了之后,家里热闹了很多。

我爸妈把他当眼珠子一样疼。

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我只要有空,就会陪他。

带他去游乐场,去科技馆,去郊外钓鱼。

我努力地,想把我曾经缺失的父爱,都弥补给他。

乐乐很懂事。

他好像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过一些什么。

他从来不问,关于他妈妈的任何事。

只是有时候,他会偷偷地,给林微打个电话。

我知道,但我从不说破。

血缘,是斩不断的。

我不想让他活在怨恨里。

又是一年。

我的公司,已经成了这个城市里,安防行业的龙头。

我接了几个大项目,赚了不少钱。

我开始被人叫“李总”。

出入各种饭局,酒会。

身边,也开始出现一些莺莺燕燕。

有年轻漂亮的女下属,有生意场上主动示好的女老板。

她们看着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欲望。

我知道,她们欣赏的,不是我这个人。

而是我身上的光环,我口袋里的钱。

就像当年的林微,羡慕陈凯一样。

我一一拒绝了。

我不想再开始一段,掺杂了太多利益的感情。

我累了。

也怕了。

那天,我参加一个行业峰会。

在酒店的自助餐厅里,我意外地,又见到了陈凯。

他也看到我了。

他端着餐盘,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我走了过来。

“李总,好久不见。”

他朝我伸出手,脸上带着客套的笑。

我没跟他握手,只是点了点头。

“你也来参加峰会?”

“是啊,我们公司是赞助商之一。”

他看起来,还是那副精英派头。

只是,眼角的皱纹,和略显疲惫的神态,泄露了他的真实状态。

我们俩,站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相对无言。

有些尴尬。

“听说,你跟林微分手了?”我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嗯,分了。”

“家里不同意。”

“那你后悔吗?”我又问。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

“说不后悔,是假的。”

“但是,李峰,我跟你不一样。”

“我没你那么大的勇气,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跟全世界作对。”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悲。

一个被家庭,被社会规则,牢牢捆绑住的男人。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地位和财富。

却也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自由。

“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前几天,碰到林微了。”

“她……好像过得不太好。”

“在一个超市里,我看到她跟顾客吵架,被人指着鼻子骂。”

“她……”

“别跟我说她的事。”我打断他。

“她过得好不好,都跟我没关系。”

我说完,端着我的餐盘,转身离开。

我不想再从任何人的嘴里,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无论是好,是坏。

都让它过去吧。

峰会结束的当晚,主办方安排了晚宴。

我喝了点酒。

回到酒店房间,头有些晕。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了。

“喂?”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林微。

我沉默了。

“李峰,你……能出来见我一面吗?”

“我就在你酒店楼下。”

我皱了下眉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我问了你公司的员工。”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冷。

“我……我想跟你聊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本来想拒绝。

但鬼使神差地,我说了一个“好”。

我下了楼。

酒店门口的喷泉旁,林微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站在那里。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单薄。

她看到我,朝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来了。”

“说吧,什么事。”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递给我。

“这是什么?”

“钱。”她说,“我还你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现金。

我数了数,五万。

“当年买房,我家出了五万。”

“现在,我还给你。”

“房子,是我的。我不想欠你什么。”

我看着手里的钱,突然觉得很可笑。

“林微,你觉得,我们之间,是这五万块钱能算得清的吗?”

“我知道算不清。”她低下头,“但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占了你多大的便宜。”

我把钱塞回信封,递还给她。

“收回去。”

“这钱,我不要。”

“为什么?”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就当是我给乐乐的。”

我说。

“你拿着这钱,给自己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找个好点的工作。”

“别再让自己,活得那么狼狈。”

她愣住了。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李峰……”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行了,没事我回去了。”

我不想再跟她多说,转身就要走。

“李峰!”

她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浑身一僵。

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湿透了我的衬衫。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们忘了以前所有不好的,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在我身后,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动。

也没有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

夜风,很凉。

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割。

过了很久,我掰开了她的手。

我转过身,看着她。

“林微。”

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回不去了。”

“从你给陈凯发那条短信开始,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

脸上,是彻底的绝望。

“为什么?”

“我……我只是犯了一个,很多女人都会犯的错……”

“我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微,你到现在,还觉得你只是‘一时糊涂’吗?”

“你不是一时糊涂。”

“你是蓄谋已久。”

“你是在为你的不甘心,为你的虚荣,找一个出口。”

“你觉得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你觉得你当年选错了人。”

“所以,当陈凯出现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就靠了过去。”

“你把他,当成了你的救命稻草。”

“你以为,他能带你逃离你所厌恶的,平庸的生活。”

“我说的,对吗?”

她张着嘴,脸色惨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戳中了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陈凯。”

我看着她,继续说。

“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我要的,是踏踏实实的柴米油盐,是两个人一起,把日子越过越好。”

“而你想要的,是锦衣玉食,是光鲜亮丽,是别人羡慕的目光。”

“我们的追求,从根上,就不一样。”

“所以,就算没有陈凯,也会有王凯,张凯。”

“我们的结局,早就注定了。”

我说完,把那个信封,塞进她的包里。

“钱,你留着。”

“以后,好好生活。”

“为了乐乐,也为了你自己。”

然后,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酒店。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这是我跟她之间,最后的告别。

回到房间,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看到林微,还站在那个喷泉旁。

像一座孤零零的雕塑。

很久,她才慢慢地,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消失在城市的霓虹里。

我拿起手机,点开相册。

里面,还存着那张截图。

那行绿色的,刺眼的字。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按下了删除键。

“确认删除?”

“确认。”

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我退了房,开车回家。

路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

一个小学老师。

据说,人很温柔,也很本分。

我没有拒绝。

我想,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

生活,就像一辆不停往前开的列车。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路过了,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能做的,只有挥手告别,然后,继续往前走。

车子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音响里,随机播放着一首歌。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我跟着哼唱起来。

眼角,有些湿润。

再见了,林微。

再见了,我那死去的,八年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