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大明嘉靖朝,东南沿海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倭寇烧杀抢掠,官兵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这片烂摊子里,快四十岁的戚继光和他那帮虎狼之师“戚家军”,是老百姓眼里唯一的活菩萨,也是倭寇最怕的活阎王。
一场三天三夜的血战刚完,兵都累趴了。一个刚被解救的小渔村里,一位自称丈夫被倭寇杀了的村妇,满怀感激地捧来一碗温热的米酒,请将军解乏。
当着所有人的面,戚继光接过酒碗,只抿了一小口。
就在下一秒,他脸色煞白,猛地将酒泼在地上,眼中杀气暴涨,冲着全军怒吼:“封锁村庄!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01
嘉靖三十九年,夏末。
浙东的暑气像一床湿透了的棉被,死死地捂在人的身上,喘口气都带着咸湿的腥味儿。一场刚结束的血战,让这股腥味儿里又添了几分铁锈般的甜腻。
戚继光的军队,这支被倭寇私下里称作“疯狗”的戚家军,此刻却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地散在望海村外的临时营地里。说是小胜仗,可为了剿灭这股从滩涂摸上来的倭寇散兵,他们已经不眠不休地追了三天三夜。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何况他们是肉长的。
士兵们歪七扭八地靠着树干、石头,甚至干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还有些温热的土地上。汗水把他们身上那打了补丁的号坎浸得能拧出水来,紧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一块块结实的肌肉和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那是他们的勋章,也是他们拿命换来的家当。
年近四十的戚继光,字元敬,此刻却一点也不想“元”气满满,更别提对谁“敬”了。他叉着腰,一下一下地按着自己的后腰眼。
那地方,像是有根钢针在里头搅和,一到这种湿热天,就疼得钻心。这是早年在山东练武时落下的老伤,后来南征北战,新伤叠旧伤,早就不分彼此了。
他环视着手下这帮兄弟,眼神复杂得像这滩涂上的烂泥。他看得见他们干裂起皮的嘴唇,看得见他们眼窝深陷的疲惫,也看得见一些新兵蛋子脸上还没褪去的惊恐。
他是他们的将军,可他觉得自己更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打不完的倭寇,领不完的军棍,还有朝廷里那帮只会动嘴皮子的“清流”老爷们,今天弹劾你杀降,明天参你一句靡费军饷。他娘的,老子在前头拼命,他们在后头扯淡,这仗打得憋屈!
多年的刀口舔血,让他养成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谨慎和多疑。他不相信捷径,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甚至不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脸上过于热情的笑容。对他来说,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让他手下这几千条性命填进海里喂王八。
“将军,”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您也歇会儿吧,弟兄们都看着呢。”
戚继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的亲兵陈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登州老家跟着他一路南下,虎头虎脑,一身使不完的牛劲。这小子看他的眼神,永远像是在看庙里的神仙,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崇拜。陈枫什么都好,忠心,勇猛,就是脑子太直,看人看事非黑即白,觉得老百姓都是好的,坏的只有倭寇。这份单纯,戚继光有时候羡慕,有时候又替他捏把汗。
他们休整的这个地方,叫“望海村”。多俗气的名字,沿海几百里地,叫这名的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的光景,土坯房混着几间石头屋,在海风的侵蚀下显得破败不堪。看到他们这支军队开过来,村民们起初吓得家家关门闭户,门缝里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直到戚家军的军旗亮出来,那些人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不一会儿,一些胆大的老人和妇孺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既像是大难不死的感激,又带着点挥之不去的恐慌。
就在这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女人端着个粗陶大碗,从村口的小路上走了过来。
女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用一根木簪子随意地挽着。她身段不算差,只是被繁重的劳作和愁苦的生活磨去了光彩,皮肤粗糙,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军……军爷……”她走到营地边上,被站岗的士兵拦住了,有些不敢再往前。
陈枫看她不像歹人,便笑着走上前:“大嫂,有事吗?”
“俺……俺是这村里的,俺叫林嫂。”女人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陶碗往前递了递,碗里是满满一碗乳白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俺听说……是戚家军的大人们打跑了倭寇……俺,俺当家的前年就是被那帮天杀的畜生给……”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俺们村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这是自家酿的米酒,给官爷们解解乏,暖暖身子。”
一股浓郁的米香混着酒糟的甜味儿飘散开来,周围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抽了抽鼻子,喉结上下滚动。这几天他们嘴里淡出个鸟来,喝的都是带着土腥味的水,乍一闻到酒香,馋虫都快从嗓子眼里爬出来了。
陈枫脸上堆满了笑,这才是他心里军民一家亲的样子。他赶忙接过那只大碗,入手还带着温热,显然是刚从锅里舀出来的。他转过身,兴冲冲地捧到戚继光面前:“将军,您瞧,这是百姓的一片心意。您连着几天没合眼了,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戚继光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越过陈枫,落在了那个叫林嫂的女人身上。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在身前的围裙上绞来绞去,一副淳朴百姓见到大官的局促模样。
戚继光的视线又移到那碗酒上。
碗是土陶的,碗沿上还有个小小的缺口,像是磕碰过。酒色微浊,漂着几粒细小的米碎,是典型的农家手酿。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合情合理。
可戚继光的直觉,他那在死人堆里磨砺出来的、比狗鼻子还灵的直觉,却让他闻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盯着林嫂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感激,有胆怯,还有一丝他一时半会儿读不懂的东西。那不是恨,也不是怕,而是一种……一种孤注一掷的坚韧?或者说,是别的什么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东西。
这丝警惕像一根冰凉的针,在他疲惫的神经上轻轻扎了一下。
“将军?”陈枫见他半天没反应,又催促了一句。
周围的士兵们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不指望自己能喝上,但只要将军喝了,就代表着对他们这些天辛苦的肯定,也代表着这场小胜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戚继光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连日征战,神经绷得太紧,看谁都像探子。他看着手下弟兄们那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被汗水腌得发亮的脸,那干裂的嘴唇和期盼的眼神,心头一软。或许,他该信他们一次,信这些他誓死保护的百姓一次。
他缓缓伸出手,从陈枫手里接过了那只粗陶碗。
碗身粗糙,隔着陶壁,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酒液的温热。他把碗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是新米发酵后独有的甘甜气息。但在这股甜香之下,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丝极淡、若有若无的……海腥味。
就像是晾晒海带或者干鱼的棚子里飘出来的一缕气味,混在了酒香里。
他皱了皱眉,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滩涂。也许是海风带来的味道吧,这里离海这么近。
他再次看向林嫂,那个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身子微微一颤,把头埋得更低了。
戚继光不再犹豫。他抬起碗,嘴唇碰到了那粗糙的、带着缺口的碗沿。他微微倾斜手腕,一小股温热的酒液滑入了他的口中。
起初是米酒特有的甘甜醇厚,顺着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酸,很润喉。
但就在酒液滑过舌根,准备咽下的那一刹那,一股极其怪异的味道猛地炸开。
那不是米,不是水,不是酒曲,而是一种咸、腥、涩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味道。这个味道,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他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02
时间仿佛在戚继光舌尖尝到那股怪味的一瞬间凝固了。
他没有中毒,喉咙里没有灼烧感,肚子里也没有翻江倒海。身体的反应一片平静,可他的脑子里,却“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中。
疲惫、腰伤、烦躁,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清扫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脚底板沿着脊梁骨窜上来的、彻骨的寒意。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
它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蛮横地撬开了他记忆深处一个被他刻意用血和火封存起来的匣子。无数个画面、声音、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那是一年前的岑港。
那一仗,是戚继光南下以来打得最惨烈、最憋屈的一仗。倭寇盘踞在岑港附近的一个岛屿上,经营多年,工事修得比官府的卫所还牢靠。他们不仅有精良的倭刀和铁炮,甚至还挖了深沟,筑了高墙,摆出了一副要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架势。
这让戚继光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他要对付的,远不止是那些从海上来的散兵游勇。这些倭寇,有组织,有后勤,甚至在本地有着盘根错节、深不可测的根基。
岑港之战打了几个月,戚家军伤亡惨重。最后虽然攻下了岛屿,但也是一场惨胜。战后,他亲自带人清剿倭寇经营多年的巢穴,想看看这帮狗娘养的到底在这里藏了多少东西。
那个巢穴,与其说是营寨,不如说是一个畸形的海边城镇。除了兵器库和营房,他们甚至还建了冶炼炉、修船坞,以及……一个巨大的、深挖到地下的地窖。
地窖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和数百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大酒坛。
当时,一个随军的老兵,也是登州府有名的酿酒师傅,好奇地打开一坛,舀了一勺尝了尝。他咂摸着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对戚继光说:
“将军,这酒怪得很!酿法像是咱们这边的米酒路子,但里头不对劲。像是加了什么海里的玩意儿,腥气得很。也不知是拿海草当的酒曲,还是扔了什么晒干的小鱼干进去催着发酵。喝着是上头,可后劲儿发涩,喝多了怕是脑仁疼。”
当时,戚继光也因为好奇,接过勺子尝了一小口。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碎片,此刻都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在他脑中聚合、拼接,构成了一幅让他不寒而栗的图景。
这个望海村……这个看似淳朴的林嫂……这碗看似充满谢意的米酒……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叫林嫂的女人。
此刻在她眼中,那份紧张和局促,再也不是一个普通村妇面对官兵时的胆怯,而是一种做贼心虚、生怕被戳穿的伪装!
他再看向周围那些探头探脑的村民,他们脸上那感激与恐慌交织的表情,此刻在他看来,就像是一张张画在人皮上的、拙劣的脸谱!
他的内心,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理智和经验在疯狂地对他嘶吼:这个村庄有大问题!这碗酒就是铁证!他们和岑港的倭寇,绝对脱不了干系!
可情感上,他却感到一阵阵的反胃和恶心。
他戚继光,为了什么在这里拼命?为了保护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可现在,他浴血奋战所保护的“百姓”,竟然转过身,给他递上了一碗和倭寇巢穴里一模一样的酒!
这比任何敌人从正面发起的冲锋,都让他感到心寒!
这已经不是通敌了,这根本就是一伙的!他们不是百姓,他们就是穿着百姓衣服的倭寇!
一股后怕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看了一眼身边毫无防备的陈枫,又看了一眼那些眼巴巴望着他、喉咙里直咽口水的士兵。
如果……如果这酒里下了某种慢性的、不易察探的毒药呢?
如果这个村庄里,根本就埋伏着倭寇的主力,只等着他们喝下酒,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呢?
后果不堪设想!
他手心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那只端着碗的粗陶碗,此刻在他手里重如千斤。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欺骗、被背叛到极致的愤怒。
03
戚继光没有发作。
他强行将内心那头咆哮的猛虎按了下去,脸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多年的战争生涯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摸清敌人全部底牌之前,永远不要先亮出自己的刀。
打草惊蛇,是兵家大忌。尤其是在敌我不明,情况不清的现在。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也需要时间来观察,来印证他那个可怕的猜测。
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对一脸期盼的陈枫说:“酒是好酒,就是……有点烈。我这几天肠胃不好,喝不得急酒。”
说着,他把那碗酒递还给陈枫。就在陈枫下意识要接过去尝一口的时候,戚继光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不着痕迹地用力捏了一下,同时递过去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
陈枫一愣,他从没见过将军露出这样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平日的温和,只有刺骨的冰冷和警告。他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端着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戚继光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身对那个林嫂和周围的村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大嫂的心意,我心领了。弟兄们连日追击,也累得够呛,我先四处看看,安排一下宿营的事。”
说完,他便背着手,开始在村子里不紧不慢地踱起步来。
他走得很慢,看似闲庭信步,像个饭后遛弯的乡绅。可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用脚丈量这片土地;他的那双眼睛,此刻就像是盘旋在高空的鹰隼,锐利地扫过视线里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
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村子,男人太少了。放眼望去,几乎全是老弱妇孺。林嫂她们的说辞是,青壮年要么出海打鱼还没回来,要么就是前些年陆续被倭寇给杀了。这理由听上去天经地义。
可是,戚继光一眼就瞥见,在几户人家的屋檐下,晾晒着大片大片的渔网。那些渔网,很多都是崭新的,网眼细密,用料扎实,明显是用来进行深海捕捞的大拖网,根本不是普通近海渔民用得起、也用不上的东西。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他看到一处渔网的破损处,修补绳结的打法,是一种他只在海船上见过的、极其专业复杂的“水手结”。这种结打出来,牢固无比,能承受巨大的水下拖拽力。寻常渔民修补渔网,只会用最简单的死结随意捆绑。会打这种结的,只能是常年与风浪搏斗的职业水手,甚至是……海盗。
他继续往前走,路过一户人家的柴房。柴房的木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戚继光装作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恰到好处地用脚尖将那扇门往里勾开了一些。
门缝开得更大了。借着昏暗的光线,他飞快地往里一瞥。
柴房的角落里,除了码放整齐的柴火,还堆着十几个用厚重油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那形状,那长度……戚继光的心跳漏了一拍。
太像了!太像倭寇从不离身的倭刀了!只是用油布包了起来,伪装成别的东西。
他的脚步没有停,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路人。可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最让他感到诡异的,是村民们的眼神。当他走过时,那些站在自家门口的妇人、老人,看他的眼神都躲躲闪闪。而那些在村里玩耍的孩子,看到他们这群穿着军服的陌生人,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孩童应有的好奇,而是一种被大人反复告诫过的、带着敌意的警惕和疏远。
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压抑的“秩序感”。这绝不是一个刚刚经历过倭寇劫掠、人心惶惶的村庄该有的样子!
陈枫端着那碗酒,亦步亦趋地跟在戚继光身后,他现在是满肚子的狐疑。终于,他忍不住了,凑到戚继光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将军,您到底怎么了?我看这村里的人挺可怜的啊,您看那个林嫂,眼睛都哭肿了,不像是装的。”
戚继光停下脚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下巴,指着不远处墙角下并排摆放的几口大水缸,反问道:“陈枫,你看那几口缸,是用来做什么的?”
陈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几口大缸比寻常人家储水用的要大得多,上面都盖着厚重的木盖子。他想了想,说:“储水呗,要么就是……腌咸菜?”
戚继光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去,凑近了,闻闻那缸沿的缝里,是什么味儿。”
陈枫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他弯下腰,凑到其中一口大缸的木盖子边上,用力吸了吸鼻子。
下一秒,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
“酒味……好浓的酒味!”他失声叫道,随即又赶紧捂住嘴,惊恐地回头看着戚继光,“将军,这……这几口大缸里,装的全是酒?他们在酿酒?”
戚继光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像是淬了冰:“一个被倭寇祸害得连饭都快吃不饱的村子,哪来这么多余粮,酿这么多酒卖给谁?陈枫,你现在还觉得他们可怜吗?”
陈枫的脑子,终于“嗡”的一声,转过这个弯来了。
米酒、渔网、水手结、柴房里的长条物、巨大的酒缸……所有这些诡异的细节,瞬间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线。他再回头看向那些村民,他们脸上的“淳朴”和“胆怯”,此刻看来是如此的虚假和刺眼。
他手里的那碗米酒,仿佛有千斤重,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
他脸上的同情和热忱,如同退潮一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戚继光如出一辙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愚弄后的巨大愤怒。
04
戚继光带着陈枫,面无表情地走回了营地中心。
林嫂和其他几个端着篮子、提着水的妇人还等在那里。她们看到将军回来,脸上又堆起了那种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不安。林嫂的目光,尤其是在陈枫手上那碗丝毫未动的米酒上扫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急。
营地里的士兵们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实在太渴太累了,看着那碗香气扑鼻的米酒,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有几个和陈枫相熟的老兵,已经忍不住开口催促了。
“枫子,磨蹭啥呢?将军不喝,给咱们弟兄们分分也好啊!”
“就是,尝个味儿也行啊,这百姓的一片心意,不能辜负了不是?”
气氛,已经从最初那种军民同乐的融洽,悄然变得凝滞而诡异。士兵们的渴望,村民们的“期盼”,以及戚继光与陈枫两人冰冷的沉默,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对峙。
戚继光的心,已经冷到了冰点。
他看着眼前这些“淳朴”的脸,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岑港之战中,那些被倭寇残忍杀害、身首异处的弟兄。他想到了自己一路行来,看到的那些被付之一炬的村庄,那些被凌辱后哭干了眼泪的妇女,那些在路边饿得奄奄一息的孤儿……
而眼前这些人,很可能就是那些惨剧的帮凶,甚至是直接的凶手!他们用抢来的粮食酿成酒,再用这酒,来犒劳追剿他们同伙的官军!
这是何等的荒诞!何等的讽刺!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杂着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悲凉,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不是在为自己被欺骗而愤怒,他愤怒的,是这场战争本身的荒谬与残酷。他要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却在背后微笑着,准备随时给他递上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将军……可是……可是这酒不好喝?”
林嫂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小心翼翼。
这句话,就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戚继光心中那早已积满了的火药桶。
他猛地抬起头。
那一刻,他的眼神不再有任何掩饰。那是一双饱经杀伐、看透生死的眼睛,此刻里面没有了任何温度,只剩下如同实质般的刀锋,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林嫂的脸上。
林嫂被他这个眼神看得浑身一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可已经晚了。
戚继光一把从陈枫手中夺过那只粗陶碗,手臂肌肉贲张,将那碗酒高高举起。
周围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士兵的,村民的,都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地锁定在他和那碗酒上。
时间仿佛又一次静止。
他没有再喝一口,甚至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里的那碗酒,朝着脚下的土地,狠狠地、决绝地泼了下去!
“哗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
乳白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重重地砸在干燥的泥地上。酒水混合着泥土,变成了一滩肮脏的泥浆,四下飞溅,溅了林嫂满身的裙角和鞋面。
那只粗陶碗,也因为巨大的力量,脱手飞出,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碎成了几片。
全场死寂。针落可闻。
戚家军的士兵们全都惊呆了,他们张着嘴,不明白他们的将军为何会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陈枫也惊呆了,他虽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但亲眼看到这一幕,心脏还是忍不住狂跳起来。
而那些村民们,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惊愕、不解、恐慌,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一闪而过。
尤其是林嫂。她脸上的那副怯懦和恭顺,就像一副戴了太久的面具,在这一刻,终于因为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寸寸龟裂,剥落下来。
面具之下,是一张因为计划败露而极度惊恐,又因为被当众羞辱而瞬间转为怨毒的、扭曲的脸。
戚继光不再看她,那张脸已经让他感到无比恶心。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他那支同样处于震惊中的军队。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然后,用一种足以穿透金石、震慑全军的威严,发出了他酝酿已久、也是最冰冷的命令。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气。
“全军听令!”
“唰”的一声,所有戚家军士兵,无论是在休息的,还是在站岗的,都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瞬间从疲惫和震惊中惊醒,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等待着将军的命令。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纪律和服从。
戚继光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炸响,如同平地起了一道惊雷:
“封锁村庄!任何人,不得出入!”
命令一下,再无迟疑。
“是!”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响彻云霄。戚家军的士兵们虽然依旧满腹疑云,但“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一瞬间,杀气腾腾。原本还在休息的士兵们一跃而起,拔出腰间的佩刀,如同出闸的猛虎,动作迅猛而有序,在短短几十息之内,就将整个望海村的所有路口、小道,围得水泄不通!
直到这时,压抑到极点的恐慌和绝望,才终于从村民的人群中,以尖叫和哭喊的形式,彻底爆发了出来。
05
戚继光一声令下,望海村瞬间从一个看似平静的渔村,变成了一个被团团围困的囚笼。
士兵们手持明晃晃的腰刀,将所有惊慌失措、四处奔逃的村民都像赶羊一样,朝村子中央的打谷场驱赶。男人的喝骂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让这片小小的空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陈枫一边指挥着手下的小队防止有人狗急跳墙,一边快步跑到戚继光身边,他的脸色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涨得通红,声音都有些发颤:“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就算……就算他们是倭寇的奸细,也不至于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完全不像出自女人之口的、尖利到刺耳的嘶吼给打断了。
只见那被酒水泼了一身的林嫂,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柔弱和胆怯。她一把推开身边一个试图拉住她的老妇人,脸上那怨毒的神情,已经彻底取代了伪装。她动作快得惊人,右手闪电般地伸向自己的后脑,从那看似随意的发髻中,猛地抽出了一支东西!
那不是普通的木簪,而是一支用不知什么动物的腿骨打磨成的、长达一尺、尖端锋利无比的骨簪!在夕阳下,那森白的骨尖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她双手紧紧攥着那支骨簪,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母狼,双眼赤红地死死瞪着戚继光,用一种近乎破音的嗓子尖叫道:“戚继光!你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不让你好过!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这声嘶吼,就像是一个信号。
随着林嫂的彻底爆发,原本混在哭喊人群中的几个看似普通的妇人,甚至还有两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眼中瞬间迸发出凶狠的光芒。他们纷纷做出反应,有的从怀里掏出雪亮的匕首,有的从宽大的裤腿里摸出短柄的砍刀,更有甚者,直接从纳的千层底鞋底夹层里,抽出了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
他们迅速地聚集到林嫂身边,将她护在中间,手持着各式各样的贴身凶器,与步步紧逼的戚家军形成了对峙。
而那些真正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孩子,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瘫倒在地,除了发出绝望的哭嚎,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眼前这一幕,彻底击碎了陈枫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戚继光对此却似乎毫不意外。他的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状若疯狂的林嫂,语气平静得可怕:“活路?你们的活路,就是踩着同胞的尸骨,喝着用他们的血泪酿成的酒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那些手持凶器的村民,脸色齐齐一变。
戚继光不再理会他们,他知道这些人不过是些小鱼小虾。他转头,对已经震惊到无以复加的陈枫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陈枫!”
“末将在!”
“带一队人,去搜!把这个村子给我一寸一寸地搜!特别是那几口大酒缸底下,还有,那个叫林嫂的家!给我撬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的老底给挖出来!”
“是!”陈枫领命,点起一队最精悍的士兵,杀气腾腾地就朝着林嫂家的方向冲了过去。
“不准去!”林嫂见状,状若疯魔,挥舞着手里的骨簪,不顾一切地就想冲上来阻拦。
但她如何能快过训练有素的士兵。她刚冲出两步,旁边立刻就有两名士兵上前,一人用刀鞘格开她的骨簪,另一人一脚踢在她的膝弯处。
林嫂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瞬间就被反剪双手,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体,发出野兽般的咒骂。
陈枫带着人,一脚踹开林嫂家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冲了进去。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破旧的床板和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几乎一贫如洗。这副景象,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同情。可陈枫现在心里只有一片冰冷。
几个士兵在屋里四处翻找,敲敲打打,却似乎没什么异常。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搜查灶台的士兵,用刀柄敲了敲灶台前的几块青石地砖,突然“咦”了一声。
“头儿,你来听听,这儿声音不对!”
陈枫立刻快步走过去,也蹲下身,用刀柄敲了敲。别的地砖发出的都是沉闷的“梆梆”声,唯独这几块,发出的却是带着回音的“叩叩”声。
下面是空的!
“撬开它!”陈枫低吼道。
几个士兵立刻用手里的腰刀和匕首,插进地砖的缝隙,合力向上猛撬。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几块沉重的青石板被一块块地翻了起来。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从地砖下翻涌而出。
那是一种混合着泥土的霉味、长久不见阳光的腐败味,以及……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浓重的血腥味!
石板之下,是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入口,方方正正,刚好能容一人进出,旁边还搭着一个简陋的木梯。
“点火把!”陈枫喝道。
一个士兵迅速点燃了火把,递了过来。陈枫接过火把,强忍着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探身将火把伸进了地道里。
昏黄的火光,瞬间驱散了洞口的一小片黑暗。
陈枫只往里看了一眼。
就仅仅是那一眼。
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像纸一样惨白。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猛地退了上来,扶着旁边的墙壁,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干呕。
他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
周围的士兵们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头儿,你怎么了?下面……下面有什么?”
陈枫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巨大恐惧和极致的震惊。他踉踉跄跄地冲出屋子,跑到村子中央,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扑到戚继光的面前。
他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上下打战,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将……将军……下……下面……下面不是酒窖……”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泪水混合着惊恐,一起涌了出来。
“是……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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