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巧琳(重庆市江津区人民法院蔡家人民法庭庭长)
初冬的清晨,阳光刚爬上窗棂,薄雾还未散去,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手边是摞得整齐的卷宗,墨香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气息,我正在快速阅卷,进行开庭前的最后准备。
就在此时,我突然接到电话,称有个快递到了法院机关门卫室。我虽疑惑快递的来历,但也立马投入到了一天的工作中……
下班后,我在门卫室拿到了快递。这原来是一面锦旗!我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执法为民显温情,巾帼法官守正义”这几个烫金大字赫然出现,里面还裹着一张一米长的大红纸,纸上刚劲有力地写着三个字——“感谢信”。
我又惊又喜,把这封硕大的感谢信平铺在桌上,端详信上飘逸的字迹:“尊敬的陈法官,关于我小孩返还出生医学证明一案,历经两年,终于圆满解决……在此我们向您及所有帮助过我们的同志致以最诚挚的感谢。”我看着这幅心意满满的大红纸感谢信,心潮澎湃。
一旁的门卫大哥也啧啧道:“现在好难得看到这样的毛笔字书信了,这个当事人是说的啥事啊?”
我轻轻地捏着信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记忆像翻滚的潮水般又涌过来......
那一天,书记员像往常一样把新案卷交到我手里,其中一个卷宗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起诉自己的生母,要求返还出生医学证明原件。
卷宗材料显示孩子母亲是江津本地人,孩子父亲李某是上海人,两人未办理结婚证,同居期间生育了小孩明明。小孩尚未满月,孩子母亲就带着出生医学证明突然不辞而别,小孩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上海,但因为缺乏出生证明原件,一直未上户口。
多年办案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肯定有隐情。于是我拨通了孩子妈妈的电话,她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在我表明身份后,她卸下防备,告诉我:“法官,我就是被他欺骗了,当初我到了上海什么都不懂,和他在一起生了孩子……”
我认真听完她的“控诉”,问她:“你希望孩子由谁抚养?你知道孩子在上海过得如何吗?”
“他那边抚养好一点,他们家把孩子照顾得不错,全家都很宝贝这个孩子。”她回答道。
这个暂时缺乏母爱的小孩,至少拥有无限的家庭关爱,孩子基本生活这块看来可以放心了。我继续追问:“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大的发展可能,但你的孩子至今没有户口,马上涉及到上学等一系列问题,小孩未来的发展怎么办呢?”女孩顿了一下,说:“他可以和我谈,如果谈得好,我就把出生证明给他。”
再后来,女方越说越激动,我稳住她的情绪,希望她提出一个和解方案,但却被她拒绝,要求男方先拿出诚意。
我不得不拨通孩子父亲的电话,电话那端的男子,只是冷冷地表示与孩子母亲没什么好谈,双方关系已经势如水火。
短期内双方感情上和解几乎不可能了,但解决小孩户口问题是当务之急,我希望最大限度争取双方在该问题上消除分歧,把感情纠葛先放一放。
我继续摆事实,讲法理,谈情理,虽然双方还是未达成一致,但是在涉及孩子的利益问题中,孩子母亲明显语气缓和了很多。
我趁势劝说女方:“你跟孩子父亲之间可能有太多矛盾,让你一时无法释怀。但我知道,你内心深处也很清楚孩子留在上海以后的教育、发展都更有利。你只是一时气不过,非要和孩子爸爸较劲,拿孩子赌气,孩子夹在中间可怜了。”女孩听了我的话,马上沉默不语,但我心里有了底。
开庭时,仅有双方律师和男方亲属到场。在审理过程中,男方亲属说起小孩现状,十分担忧。小孩因为没有户口,打疫苗都成为难题,也不能就读公立幼儿园。一家人也曾为了孩子入户问题四处奔走,甚至还尝试过信访途径,但均无所获,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全家人都急得打转。
我能感受到男方家人的焦虑,也暗下决心要尽快帮助孩子解决户口问题。
很快,审理中面临的第一道难题来了——没有出生医学证明,目前只能通过鉴定来认定亲子关系。但小孩在上海,因无身份信息,无法乘坐飞机高铁,在重庆本地鉴定显然不便。我向双方讲明利害关系,并马上通过鉴定室锁定就近鉴定机构,双方最终一致选取了上海当地的一家鉴定机构做亲子鉴定,免除了孩子的奔波之苦。
鉴定结论很快下来,我在办公室翻看着鉴定报告,报告最后一页是三人在鉴定时的合照存证。男女双方笑吟吟的并排而站,男人抱着孩子一起看向镜头,乍一看就像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接下来的审理程序我快马加鞭,终于在开学前的8月,下达了判决书。孩子母亲未上诉,一审生效,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依然揪着心,我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未必就此解开,直到如今,看到感谢信的那一刻,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取得当事人的认可,是法官内心职业荣誉感的高光时刻,但法官并非全知全能的“宣判者”,而是一个在复杂世事与深邃人性中不断学习、反思、成长的“修行者”。每一个案件,都是向世界学习的一课。办案中既要走进去感受,又要跳出来判断。得到帮助的当事人感谢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感谢当事人呢!正是这种在裁判中受到的“教育”与“感悟”,让司法摆脱冰冷的机械主义,拥有了温度、智慧与不断前进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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