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财经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吴斌 海南报道
“起初,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个人息息相关……”科幻作家刘慈欣在《流浪地球》中感慨。
尽管全球化遭遇逆风,共同迎战气候变化仍是唯一出路。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联合国前副秘书长刘振民在第六届“海洋合作与治理论坛”期间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独家专访时表示,各国要确保在美国缺席的情况下推进多边合作,应对气候变化。从2025年巴西贝伦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三十次缔约方大会(COP30)来看,这个“B计划”是成功的,多边合作进程不会由于一两个国家的缺席而停滞。同时他也呼吁美国尽快重返《巴黎协定》,返回气候变化多边合作进程。
“未来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重要的是让各国认识到,能源转型是全球经济合作的重点领域,也会成为全球投资旺盛的一个领域。”刘振民认为,一方面,发达国家要履行义务,人类要相互帮助,去履行应对气候变化的共同责任;另一方面,全球能源转型也会给世界经济增长和进一步繁荣带来机遇,各国要逐步认识到,能源转型不是负担,而是经济转型的契机,可以带动很多企业去投资。
在《巴黎协定》诞生十年以后,刘振民强调,未来的重点不是谈判新的文件,而是落实,其中一项就是帮助那些还没有提交2035国家自主贡献的国家拟定方案。从应对气候变化角度看,未来十年也是控制全球气温继续升高的关键时期。
每一次减碳的努力,都是为人类命运拼上最后一块拼图。我们所做的不仅是拯救一个星球,更是在拯救自己。
《21世纪》:2025年颇为动荡,在《巴黎协定》十周年节点,我们取得了哪些关键进展?又面临着哪些突出的新挑战?
刘振民:今年是《巴黎协定》达成十周年,COP30通过了重要政治文件“全球动员:团结协作应对气候变化挑战”,这是重要时刻的一次重要会议。当前全球地缘政治博弈加剧,全球经济面临下行压力,地区热点问题也在增加,这就分散了各个主要国家的很多精力,美国总统特朗普发起的贸易战也加剧了经济合作的困难。今年1月份,特朗普二次入主白宫后就宣布退出了《巴黎协定》,还撤销了各个部门主管气候变化的团队。这次气候变化大会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缺席。
《21世纪》:外界对COP30褒贬不一,在噪音之外,应该如何客观评价COP30?大会取得了哪些主要进展?未来还有哪些挑战?
刘振民:从大会的结果看,还是很成功的。首先,COP30确认了《巴黎协定》的历史价值和贡献,如果没有《巴黎协定》所确定的目标,可能现在全球气温已升到人类很难接受的程度。从控制全球升温的角度看,过去十年还是很有效的。
第二,COP30确认,各国还是要继续在《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和《巴黎协定》基础上,继续推进应对气候变化多边合作,继续推进全球能源转型进程。
190多个国家达成这两条共识非常了不起。这说明多边进程不可逆转,全球能源转型进程不可逆转。对这次大会的成就,应从大方向去看,不要拘泥于个别问题是不是有突破。
另一方面,这次大会确实也遇到了很多难题。比如一开始就出现的要不要推动制定单独的化石能源转型路线图。支持的国家说需要,而反对的国家坚持,“阿联酋共识”已经启动了公正、有序、公平的脱离化石燃料的全球能源转型进程,不能再搞一套脱离化石能源的路线图,这会分裂全球的共识。所以这一问题没有纳入大会的政治共识。能源转型不仅是应对气候变化的问题,还涉及保证各个国家的能源安全,还要支撑各国的经济增长。现在看,对各国来说比较现实可行的,还是继续落实好“阿联酋共识”。
另一个难点是资金,COP29就气候资金议题达成了共识,发达国家承诺带头到2035年每年至少为发展中国家缔约方的气候行动提供3000亿美元,但COP30没有就资金怎么落实作出进一步明确安排。发达国家内部出现了分歧,特别是在美国再次退出《巴黎协定》的背景下,其他发达国家还没有准备好填补美国退出留下的空白。这对广大发展中国家来说是一个很遗憾的事,如果资金落实不到位,那么也必然会影响到下一个阶段发展中国家应对气候变化的行动。
第三是适应问题,尽管发展中国家希望在适应问题上继续推进国际合作,但对适应资金达成目标的信心不够。另一方面,发达国家推动的关于适应气候变化的一些具体指标引发一些发展中国家很大关切,例如非洲国家对一些指标很陌生,需要时间逐步学习、了解。
尽管面临诸多挑战,但从各国政府代表团来看,COP30是成功的,维护了全球多边合作进程,确认各国继续落实《巴黎协定》,下一步应该继续落实好这届大会的成果。这次大会有一大突破,对单边措施的干扰和影响作出了一定的反应,旨在防止有关单边措施对国际经济、能源转型合作造成影响,未来三年要举办多边对话,并明确世界贸易组织、联合国贸发会议等都要参与这一对话。
《21世纪》:摆脱对化石能源的依赖任重道远,能源系统的安全性、可负担性和可持续性共同构成了“能源不可能三角”,这一难题待解。未来化石能源将扮演什么角色?碳中和时代的能源格局会是什么样的?
刘振民:全球实现碳中和目标的时候,可再生能源会成为各国能源结构中的主导性能源,可能占到四分之三以上。能源革命、能源转型不是完全废弃旧能源,化石能源不会完全消失,但化石能源一定要实现清洁利用,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均在开发新技术。化石能源的碳排放最终怎么办?要通过开发二氧化碳捕集、利用与封存(CCUS)技术,把二氧化碳收集起来。为了保护地球,保护全人类子孙后代,需要维护好清洁、美丽的可生存世界,能源转型必须壮大,应对气候变化迫在眉睫。
《21世纪》:从另一个角度看,当新能源的成本降到特别具有吸引力的时候,大家也自然会更多使用新能源,但这需要更完善的基建。
刘振民:是的,经过过去十几年的发展,光伏、风电的度电成本已经降到了与化石能源同等的价格,在一些地区甚至比化石能源的成本还要低。不过,新能源的普及需要很长时间,比火电厂要难,风能、光伏借助大自然的力量,要有合适的地方,同时要解决新能源的间歇性、稳定性等问题,储能技术要跟上,也需要新的电网体系支撑,所以新能源的应用还有个过程。
至少在未来十年,对于大多数国家来说还是一个过渡期,逐步增加新能源装机容量、替代化石能源。对大多数发展中国家说,未来十年是逐步实现碳达峰的关键时期。在不同的国家,由于受到各种国内条件、国际环境的影响,行动的速度、步伐可能会受到一些干扰,但全球能源转型已经进入轨道,趋势不可逆转。
《21世纪》:美国再度退出《巴黎协定》,世界其他各国应该如何制定并实行“B计划”,继续推进全球能源转型和应对气候变化的进程?
刘振民:所谓的“B计划”,就是说各国要确保在美国缺席或者没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推进多边合作,应对气候变化。从2025年巴西贝伦举行的COP30来看,这个B计划是成功的,多边合作进程不会由于一两个国家的缺席而停滞。美国作为一个超级大国,过去三十多年来也是积极引领全球气候合作的大国,退出《巴黎协定》对全球合作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也给全球合作带来一定的影响。所以我们还是呼吁美国能够再次返回《巴黎协定》,返回气候变化多边合作进程。
但我们也要看到,即使在美国退出《巴黎协定》的情况下,国际合作仍然可以继续往前推进。比较突出的是资金援助问题。由于美国退出,发达国家内部出现了分歧,提供应对气候变化的公共资金遇到了困难,而这会延缓能源转型进程。下一步能源转型如何推进?国际社会要开源,多渠道寻求全球能源转型的投资,包括用好多边发展银行的资金、鼓励私人投资者转向能源转型、发展新能源。同时,可继续推动发达国家履行义务,向发展中国家提供应对气候变化的资金援助。
未来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重要的是让各国认识到,能源转型是全球经济合作的重点领域,也会成为全球投资旺盛的一个领域。一方面,发达国家要履行义务,人类要相互帮助,去履行应对气候变化的共同责任。另一方面,全球能源转型也会给世界经济增长和进一步繁荣带来机遇,各国要逐步认识到,能源转型不是负担,而是经济转型的契机,可以带动很多企业去投资。
《21世纪》:美国再度宣布退出《巴黎协定》,对美国传统能源和新能源行业影响几何?2025年美国一些新能源企业股价上涨,如何看待这一“反常”的现象?
刘振民:在奥巴马政府和拜登政府时期,各种各样的法案支持了新能源企业发展。美国退出《巴黎协定》后,重新激活了对传统能源企业的支持政策,但对新能源企业的补贴停止了,这对美国国内的新能源企业的运行是有影响的。美国的政策缺乏连贯性,影响了美国能源转型进程,也影响了美国履行国际义务。美国过几年就会换一个新政府,政策还会反复,但从全球的视角看,美国一国的能源政策变化不会影响到全球能源转型的势头。
美国是一个联邦制国家,美国联邦政府的政策只影响到国内一部分补贴,各个州所支持的新能源企业还在继续运行,例如加利福尼亚州受到的影响有限。美国能源转型将在曲折中前进,金融市场在投资新能源,技术研发也在继续。
《21世纪》:2026年1月,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将正式实施。如何应对这类“碳壁垒”?中国自身的碳市场建设将如何深化?
刘振民:欧盟推出所谓的碳边境调节机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产业、提高产业竞争力的一个手段,这会触动企业开始重视自己的碳足迹。对于其他国家来说,这是一个单边措施。无论在多边谈判场合还是在双边关系中,很多国家反对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
我们反对采取单边措施,希望有关国家能够通过双边谈判或多边谈判达成满意的解决办法,避免单边措施影响到有关产品的交易,特别是一些能源转型需要的产品。单边措施把握不好就会被滥用,对能源转型不利,全球能源转型的成本会大幅上升。
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已经建立了碳交易市场。中国碳市场体系由“强制”和“自愿”两个市场共同构成:一是履行强制减排责任的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强制碳市场),2021年建成启动,能源企业是重要部分;二是激励社会自主减排的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自愿碳市场),2024年建成启动。强制碳市场和自愿碳市场各有侧重、独立运行,又互为补充,已成为助力企业减排的重要工具。
《21世纪》:展望未来,我们需要关注哪些重点事项?《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三十一次缔约方大会(COP31)将在土耳其安塔利亚举行,我们可以期待些什么?
刘振民:可以预见的是,COP31会继续多边合作进程,但在具体问题上可能不会有太大突破。为什么呢?因为在《巴黎协定》诞生十年以后,未来的重点不是谈判新的文件,而是落实。其中一项就是帮助那些还没有提交2035国家自主贡献的国家拟定方案。目前约有120个国家提交了2035国家自主贡献目标,还有70多个国家没有提交,包含个别大国和一些发展中国家。联合国也表示,有些发展中国家没有能力拟定自己的应对气候变化国家行动方案,要帮他们完成自己的方案,2026年应该会成为进一步推进各国完善国家自主贡献的一年。
2035国家自主贡献不仅仅是一份报告,它实际上反映的是一个国家未来十年应对气候变化的行动方案。各国都要开始实实在在、坚定的转型进程,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系统性政策。在转型过程中,各国政府需要加强合作,引导企业参与到转型进程中。虽然还有资金、适应等问题还没有解决,但我们应该对未来十年全球能源转型进程有信心。
未来十年存在巨大机遇。如果未来十年各国的能源转型还不能有效进入落实阶段,就会错过一个很好的时机,能源转型成本就会升高。从应对气候变化角度看,未来十年也是控制全球气温继续升高的关键时期。我们要认识到,全球绿色低碳转型这一势头不会逆转,各国要把握好这一发展机遇,为经济增长和可持续发展打好基础,为应对全球气候变化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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