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90后的朋友,一定看过这样一条公益广告——
平时妈妈给老人洗脚,孩子在门后偷看,有一天他也颤颤巍巍端着一盆洗脚水,说妈妈,来洗脚吧。那可能是全中国当时传播范围最广,立意最深的公益广告了,爱是一种可供学习的仪式,是绵延不断的家人传承。
但是我有一个朋友说,他对这条广告没有感觉,因为他是一个留守儿童。
他也是你们的朋友,法医作者廖小刀。
他说常常感觉自己的生命里缺少一种家人团聚的体验,以至于成年后,看到别人的家庭,总是充满羡慕。我也只能劝他,缺少一种感受,总比拥有一种坏感受要好,很多人童年没有亲人陪伴,要比受到了亲人的坏影响要好。
我说:“人是复杂的,聚在一起时的相互影响更复杂,得换个角度去看他。”
或许因为这句话,他才讲到了今天这个故事,那本是一个会让他羡慕的家庭,孩子懂事,家人团聚在一个小屋里生活,他们当然最后还是出事了,不然,法医小刀也就不会敲响他们家门了。
听他讲完,我有些错愕,里面这些人是好是坏?是无辜还是活该?孩子最后的命运会好吗?
小刀一笑:“你提的问题是复杂的,多换几个角度去看吧”。
另外说一句,熟悉我们故事篇幅的朋友,可能会发现今天的故事比较长。是的,严格来说这是一个打磨许久的中篇故事,它的质量值得这个长度。希望你们有足够的耐心,如果可以,也希望这篇故事,能够获得你们多一些打赏。
2000年出头,电视上提到“留守儿童”这个词越来越多,我也意识到,荧幕里孤单小孩的形象,就是形容我。
我算是“第一代”留守儿童,从小跟奶奶生活,和父母聚少离多,家长会找不到他们更是常态,就连我初到广东上大学报到,也是自己拎着箱子去的。我一度羡慕邻居家的孩子,至少他们的晚餐,是一家人坐满了一张桌。
或许是因为这些小时候的记忆,在厨房昏黄的白炽灯下吃冷饭多了,我到哪都爱关注别人家怎么吃饭。
比如在广东刚当上法医的时候,我发现,珠三角这边的人,就算是和老人分居,也会在周末一家人聚餐。我总能在餐厅里看到退休年纪的大叔,搀扶着走路都颤巍巍的老人去喝早茶。
恰好这时餐厅电视里放着老香港连续剧,里面的人说:“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
我很喜欢餐厅里的一幕幕,直到手里办的案子越来越多,就不那么感冒了。因为跟前辈们学习的时候,他们总说:“查不到凶手时,妻子被杀,老公就是第一嫌疑人,反之亦然。”屋檐底下,家人在一起未必幸福,也可以是不幸。
2004年冬,我们法医队围绕着一张家人团聚的饭桌,检测上面的一盘盘江西菜,于红黄白绿菜肴间寻凶。
桌边是倒下的一对父子。
活下来的家庭成员都可能是凶手。
11月傍晚,天气微凉,岩哥接到有现场的电话通知,等我收拾好工具上车,发现还有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位。
是法医队负责人钊哥。
我意识到这是个“大活”,否则不会连领导都出手了。
果然到了平安镇边缘,我发现现场附近本来宽敞的马路边,已经停了一溜警车,深蓝色警服的人影更是随处可见。我拎着箱子从警车下来,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支队长老秦,他穿着浅灰的外套正听着各路人马的汇报。
随着我们的靠近,围着老秦的警察散开了一个口子。
看着老秦皱着眉头,我心头一紧,尤其是他手里夹着的香烟,烟灰都积了一厘米长,这可不常见。
“医院果边话可能系中毒,但具体系咩,依家仲未知。”(医院那边说可能是中毒,但具体是什么毒现在不知道)
“我睇过佢屋企人,有哋古怪,你哋醒目少少!(我看过这家人,有点古怪,你们机灵点)”
老秦说完,弹了弹烟灰,狠狠地吸了几口,暗红色的烟头像是警灯一样,在暮色中微微闪烁。
中毒的是父子两人,在吃晚饭的时候,先后出现抽搐和呕吐症状,医院考虑中毒,正在紧急化验。
一家五口人吃饭,就两个中毒,家里最年长的陈老爷子想都没想就报了警。
他觉得肯定是有人投毒。
派出所过来问了一圈,始终没搞清楚,为什么明明吃的都是一锅做出来的饭菜,中毒的却只是这对父子。
至于重案队的想法就直接多了,既然一起吃饭只有两个人中毒,那没查出原因之前,剩下的三个人都有嫌疑。如今除了陈老爷子有警察在医院陪着,而他的妻子何桂莲,以及儿媳冯小花则被留在派出所做笔录。
父子两个中毒,不可能把这一家子全扣起来,但不找到中毒源头,老秦根本放心不下:“今晚一定要搞清楚!”
时间紧迫,我们来不及了解更多调查细节,戴好口罩和鞋套就直奔中心现场。
现场是个前房后院的废品回收站,比较偏僻,门前没有路灯,周围的建筑在夜色中有些模糊。案发这家人都住在前面靠路边的三间平房,这会儿中间堂屋的白炽灯正散发着昏黄的光芒,照亮了门口一圈地面。
我们走进堂屋,只见屋子中间摆着张折叠小方桌,围了一圈塑料凳。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正中间的辣椒炒肉,渗出的油汁已经凝结;土豆烧鸡还剩了小半碗,倒是番茄炒蛋还有大半盘;靠边的青菜汤里,稀疏的油花静静地漂浮着。
我跟在钊哥后面,绕着桌子转了两圈,最后在东侧站定,这里的红色塑料凳侧倒在地,跟前的不锈钢饭盆里,米饭盛得满满,只被吃了一个尖,还剩下的大半盆白饭。
旁边伸手可及的南侧饭桌边,放着一个外面画着卡通小熊的儿童饭碗,里面只剩了一个碗底。
那个不锈钢饭盆的主人就是陈继泽,卡通饭碗则属于他的儿子陈永昊,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
他俩就是这个案子的受害人。
“谁会谋害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呢?”现场就在面前,我不得不把这个让人揪心的问题暂时搁置,再细看饭菜。
饭桌对门的位置叫主位,属于陈老爷子,他饭碗已经见底,碗旁的玻璃杯里,还剩下小半杯白酒。何桂莲和冯小花的饭碗里也只剩了两口饭,和陈继泽的饭碗状态完全不一样。
我学着钊哥样子,凑近了用手扇风试图寻找异味,可这些冷却的饭菜似乎连本来该有的气味都凝结住了。
满桌饭菜,也没什么特别的食材,难道真的是投毒?
我转身看了一圈四周靠墙乱放的杂物,有没拆完的电机,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罐子。我开始怀疑这些东西里面,会不会就有某种让人中毒的成分。
不知道是后院的废品太多,还是在屋子里待太久了,我的鼻子隐约间似乎嗅到了某种奇怪而危险的气味。
我还是不愿相信,在昏黄的灯光下,守着热气腾腾的家常菜,围成一圈的家人会各怀鬼胎。
我更不愿相信,那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会成为谁的目标,或许一切都只是意外?
给桌上的食物打好标签,分别提取走检材后,钊哥环顾一周,招手叫了就在不远处的侦查员梁峰:“佢哋边个装饭,边个煮餸?(他们是谁装饭,谁煮菜)”
梁峰赶紧从皮包里,翻出笔记本看了一眼:“老人家煮餸,边个装饭仲冇问(老人家煮菜,谁装饭还没问)。”
梁峰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一直没有吱声的岩哥叫住了他:“陈继泽是不是来晚了?他碗里剩饭特别多。”
“系,佢老母同埋老逗都话佢最尾到。(是,他父母都说他最后才来)”梁峰很确定地点了点头,随即诧异地抬起了头,明显听出了岩哥的画外音。
最后一个接触陈继泽饭碗的人,嫌疑自然最大。
很快梁峰从电话那头,等到了答案:“佢老婆装嘅饭。(他老婆装的饭)”
陈继泽的老婆冯小花投毒?
负责侦查的同事们也考虑过这种可能,只是由于小孩子也中毒了,他们总觉得冯小花下毒的话,不至于连儿子一起谋害。可算起来,剩下两个老人,似乎同样没有动机下毒。
虽然我更希望这只是一个意外,但我也知道,最复杂的关系就是家庭关系。
我又一次想起了前辈们之前的教导,查不到凶手时,最亲密的夫妻,就是嫌疑人的首位怀疑目标。尤其杀人的原因错综复杂,比如妯娌矛盾,婆媳关系,有时也会成为家人之间下手的动机。
要知道,夫妻俩结婚前不过是陌生人,如果和老人住一起,家庭矛盾往往更多。夫妻两人从相识到结婚还有个恋爱过程,可是和对方家人相处则很少有过渡期。
前辈还告诉我,这种怀疑有时候对,有时候错,但每次他们对这些家庭成员起疑时,很多家庭过去的裂痕,几乎就在一瞬间爆发,不再遮掩地出现于我们面前。
现在,我们要围绕这个家庭向四周扩散调查,跟每一个邻居询问,这一家人到底相处得如何了。
老秦驾车离开,没有领导盯着干活,钊哥又把派出所民警叫了过来了解案情。
根据周边邻居反映,陈家是来广东谋生的江西人,平时陈老爷子坐镇家里,负责日常账目和零散收购;陈继泽除了开车送货去回收厂,附近小厂有大单废品生意时,他也会开着小卡车上门收货。
婆婆何桂莲负责洗衣做饭,冯小花做家务不多,但她得像陈家父子一样,戴着手套给回收来的废品分类整理。
周边邻居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陈家的家庭关系并不怎样,屋子里时不时就有吵架声,不是陈老爷子训儿子,就是婆婆何桂莲在骂儿媳妇。
老头子在这边没有朋友,也不爱出门闲逛,要么闷头干活,要么就端个小酒坐在门口独酌。他是个喜欢喝酒的老头子,没有下酒菜也能喝两杯,邻居经常见到他红着脸,一身酒气。
陈老爷子性格也很强势,对送废品上门的破烂佬从来没有好脸色,总觉得大家都在占他家便宜。
他对整天在外面跑的儿子陈继泽也看不顺眼,经常训斥。陈继泽就经常找借口不回家,说是去谈生意,实际上就是躲在附近和朋友打牌。
儿媳冯小花是个不大吭声的性子,不大出门,整天被骂也不反抗,看着就是个受气包。
听起来就是普普通通,在外地谋生的一家人,可细品下来,又总觉得不对劲。要是凶手真就是家庭成员之一,那他们绝不是像外人看到的那样。
同样异地谋生,我刚实习的时候,父母就跟我说过,只要他们还走得动,就不会来广东和我过。
我父亲是生意和朋友都在老家,放不下,他宁愿负债也不想逃跑;而我母亲除了被父亲牵绊,也担心处理不好婆媳关系,会不会和我女友木木相处不来。
“要是你们俩以后结婚,我一个死老太婆天天窝家屋头,好(惹人)讨厌嘛。”
或许正是因为父母的退一步,木木和我相处,只需要考虑她和我的感受,绝不用顾虑其他的烦心事。
然而在我眼下调查的这桩案件里,这个家里的儿媳冯小花显然没那么轻松。
那天侦查队员在外访问邻居的空当,我们几个法医在院子里看了一圈,纸皮、塑料、废铁堆积如山,潮湿霉变的气味很难闻。确认没有线索以后,我们回到平房里,东边的房间是爷爷奶奶住,夫妻俩和小孩住在西侧的卧室。
钊哥站在中间,伸手一指,将东侧老人的房间分给了我和岩哥,自己转身去了西侧的卧室。
推开虚掩的房门,岩哥打着手电找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灯光亮起的时候,从我脚边窜出一只足有二十厘米的大老鼠,顺着墙根一闪而过。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双人床和书桌,一个旧衣柜。岩哥一眼就盯上了猪肝色的书桌,那是屋里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书桌上的杂物看不出什么异常,岩哥用力一拉抽屉,才发现抽屉下面装了挂锁,还好钥匙串就在枕头边。
本以为抽屉里能有点收获,结果里面除了账本和收据,剩下的就是好几沓小面额零钱,都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有账本又有现金,看起来陈老爷子夫妇在废品回收占住了关键位置,掌管着家里财权。这和我老家农村一样,只要老人还没老糊涂,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掌控的钱财。
看到这些我不由得暗暗嘀咕:“如果家里因为钱财发生矛盾,受害的应该是老两口才对啊。”
就在失望之余,岩哥从书桌柜子底翻出了一个打了死结的红色塑料袋,袋里用纸包着一些不明用途的粉末。
他转头看向我,试图寻找答案,可这一小撮白色粉末,任谁也分辨不出来。
岩哥和我带着粉末走到客厅时,钊哥也刚从西屋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两个塑料小药瓶。
钊哥在西屋抽屉里发现了两瓶氟西汀,这让他心中警铃大作。因为药瓶旁边还放着冯小花的病历,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氟西汀是一种抗抑郁药,副作用就有抽搐。
钊哥见过不少抑郁症患者自杀的案子,有些病人会非常积极地带着家人一起共赴黄泉。
从出租屋出来,样本被同事带回了公安局,我和钊哥坐着派出所的车直奔医院。
深夜急诊区依然人来人往,钊哥看医生办公室没人,拦住一个推着小车的护士,才知道值班医生正在抢救室。
五分钟后,穿着一次性手术服的医生从急诊手术间出来,带着我们先去了器械室,那里有两小袋呕吐物样本。他告诉我们,陈继泽抢救无效死亡,还躺在2号抢救室,陈永昊洗胃后已经转送ICU,但还没脱离危险。
“那个警察硬要我们等法医。”值班医生语气格外生硬,“你们赶紧看完,叫殡仪馆把尸体拖走!”
我赶紧跑到前头,抢先一步推开抢救室的房门,呕吐物混合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门正对着的移动病床上,就躺着陈继泽的尸体。
他微闭着眼睛,面色有些苍白,胸口的衣服敞开着,上面还有心电图贴留下的圆形痕迹。钊哥掰开陈继泽的眼皮看了看,又检查了他的嘴巴和鼻孔,最后把目光集中在了死者硬硬邦邦的小腿肌肉上。
“化验出来是什么了吗?”钊哥转头问旁边的医生。
“目前已经排除了癫痫,怀疑是鼠药。”值班医生的话让钊哥愣了一下。
“氟西汀之类的不行吗?”钊哥想起这家人儿媳房间里搜出来的药瓶,还是有点不死心。
“普通药片剂量没那么大。”医生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你们再等等,化验结果可能还要半小时。”
看着钊哥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道他的心中已经有数。果然刚离开抢救室,他就拨通了实验室电话,让公安局化验的优先考虑毒鼠强,那个粉末要最先化验。
本以为还要等些时间,结果我们赶到检验科,检验结果就已经出来:陈继泽父子两人的体内都检出毒鼠强成分。
毒鼠强的俗称也叫“三步倒”,中毒速度极快,本身又无色无味,只需要很少的量就能致人死亡。中毒后的典型症状,就是像陈继泽父子这样,抽搐和口吐白沫。
毒鼠强不溶于水,为了方便后续的提取工作,钊哥从检验科要了一小瓶丙酮,才和我一起赶去ICU病房。
在ICU病房外面,我看到了坐在走廊地板上,背靠着墙壁的陈老爷子,他穿着蓝色帆布衣服,下身套着牛仔裤。
他显然还有些恍惚,对我们的到来反应有些迟钝,还是派出所的警察看到我们,才招呼他站起来。
等到陈老爷子站起来,我一靠近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想起饭桌边那杯喝了大半的白酒,这会儿看着他红着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悲伤还是酒精的作用。
解释完来意,陈老爷子伸出了双手,他的手心长满了老茧,皮肤皱褶和指甲缝里残留着黑色污垢。我用蘸着丙酮的棉签,在他指甲缝隙和粗壮的手指上擦拭,看到几乎完全染黑的棉签头,老爷子尴尬地在裤腿上搓了搓手。
他的表现让我想起村里的长辈,那些腰杆都无法挺直,却依然在田间劳作的老人。
在我印象里,这样的人都是简单而直接的,他们就算是要发泄怒火,也只会选择用拳脚,用刀棒这些更直接的方式。
看着陈老爷子微微发颤的手指,尤其是得知中毒事件发生时,他还在喝酒,我就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嗜酒成性,头脑迷糊,以至于不小心把老鼠药带到了饭桌边。
废品回收站,又是个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可要是源头在他身上,为什么他却一点事也没有。
我站在一旁,听着钊哥反复问了几遍,可老爷子始终说不清儿孙两人到底怎么中毒的。他只是记得自己喝了小半杯酒,儿子才从外面回来,坐下后就乱发脾气。不仅对饭菜挑三拣四,还把气撒在老婆冯小花身上。
在陈老爷子嘴里,自己的儿子就是好吃懒做的混账,不在家干活光跑出去打牌,赚点钱都在牌桌上输掉了。或许是对儿子的不满太多,他把心血和期盼都放在了孙子身上,话里话外都在夸赞孙子早慧,格外乖巧懂事。
“那个龟儿子,死了就算逑!为啥子连累我孙娃子嘛!”陈老爷子对儿子骂得越狠,我越觉得他不像是凶手。
在得知我们是法医之后,陈老爷子又期盼地问道:“我孙子能救回来吧?”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泛着血丝的眼睛,我却不得不抽掉那根救命稻草,“我们也是听医生的,我们不懂怎么救人。”
或许是想起那个塑料袋里的粉末,钊哥装作随意地问道:“家里最近买过老鼠药吗?”
“啊?”老爷子的眼神似乎飘忽了一下,又似乎是单纯的走神,最终只叹了口气:“没得人买。唉,都是命啊!”
钊哥盯着老爷子的脸看了足足十几秒,最终也只是吩咐派出所警察守好老爷子,别出什么意外。
十二点的派出所,从值班室侧边的不锈钢铁门进去,上到二楼,两间办公室都关着门,重案队的同事正分开询问老人何桂莲和妻子冯小花。
梁峰从办公室出来,把钊哥拉到走廊尽头的会议室:“佢哋两个都有滴唔妥,但系又唔似喔。(他们两个都有点怪,但又都不像)”
按照梁峰的观察,何桂莲有点神经兮兮,说话颠三倒四。只会强调自己做的菜,怎么会把人吃坏,又埋怨为什么自己没事,该死的是她这个老家伙。
至于冯小花则比较沉默,除了必要的问题,几乎全是一问一答,甚至在听说老公陈继泽已经死亡后,都表现得很平淡。可越是这样的表现,梁峰越觉得冯小花说的是真话,她神情和目光坦诚到完全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佢可能系抑郁。”钊哥简单讲了一下出租屋的病历和药瓶。
“佢系黐线噶?(她有精神病)”梁峰显然吃了一惊,他伸手在脑袋边绕了几个圈,“咁有冇可能就系佢,佢自己唔知。(那有没有可能就是她,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钊哥摇头,一般的抑郁症不存在幻觉,而且真杀了人的话,同样求死的他们,大概率是会坦然承认杀人的过程。
我和钊哥先去看了冯小花,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身形略微消瘦,穿着深色套头T恤和牛仔裤。她素面朝天,头发有点散乱,除了眼睛微红之外,神色显得格外平静。
我和钊哥都站在冯小花面前了,她才有些迟钝地抬起了头。
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缺少焦点一样,有些茫然,钊哥也发现了不对劲:“你晚上是不是吃过药?”
“啊?”冯小花皱了皱眉头,似乎回忆都很费劲,“我怕吵到娃,这几天都按时吃药的。”
冯小花说她断断续续,已经吃了六年的药,无数次想死,只是都没成。在她简单的话语里,这个家里容不下她,婆婆尖酸刻薄,公公不是什么好人,丈夫好赌烂嫖。
她自己都想死,丈夫死了在冯小花看来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只有在提到孩子的时候,她略微放缓了语气:“昊昊没事就行。”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腕上,有几道陈旧的平行刀疤,刀疤还有些泛红,那是一两个月内割腕留下的疤痕。
在戳手指留血样时,她连疼痛的反应都没有。看到冯小花恍惚的样子,我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这是正常的药物反应?还是她仅仅是在表演。
如果她注意力分散,精神状态这么糟糕,有没有可能误投毒药?
尽管在梁峰嘴里,何桂莲同样是神经兮兮,可看到我们进来,她的反应却显得更加自然一些。
在给她提取指甲擦拭物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指甲里满是油污,枯瘦的手指皱纹里,还有陈旧的烫伤痕迹。在翻看完笔录后,钊哥开始询问整个煮菜过程,从每个菜的购买时间开始,到最后怎么摆上桌的,他都挨个核实。
或许是耐心地询问,让她情绪稳定下来,在问到是谁盛饭的时候,何桂莲忽然瞪大了眼睛:“肯定是她干的!就是那个臭婊子干的!”
何桂莲觉得儿子中毒肯定是儿媳妇下的药,之前的饭菜都是经过自己的手,每道菜她又都吃过。只有儿子陈继泽最初时候没有来,她怕饭凉了就盖着电饭锅保温,陈继泽坐下后,是冯小花盛的饭。
孙子中毒的原因,何桂莲也给了解释,那是因为小孩子喜欢从父亲碗里抢东西吃,所以才会中毒。
“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都是继泽硬要娶她。”
“整天病恹恹的,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样子。啥正事都干不了,早就该把她撵走。”
何桂莲觉得儿媳神经兮兮,以前为了一点小事就吵架,儿子彻夜打牌也不劝着点。这两年不知道为啥天天吃药,还越来越不吭声,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奇怪。
她越说越觉得是这个道理,最后干脆抓着钊哥的手,要我们赶紧把冯小花抓起来,还一副要下跪的姿态。
梁峰赶紧走过来,把老人摁回了座位,随后装着很随意的样子问道:“老鼠药多少钱买的?效果好吗?”
“六块钱,一个死耗子都没有看到。”何桂莲刚说完就意识到梁峰的话外之音,“我儿子是吃了耗子药?”
何桂莲拍着大腿哭起来,说家里老鼠多,啃破了米袋子。她就在夜市买了点耗子药,用过两次没有见到效果,就收起来了。她觉得肯定是儿媳妇看到了老鼠药,偷偷放在陈继泽碗里。
何桂莲的逻辑闭环了,她眼里就只看得见儿媳妇,毕竟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冯小花。
可刚刚从冯小花那边过来,我还是难以想象,那个吃着抗抑郁药,精神恍惚的女人会是凶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陈老爷子的话,或许悲剧早就注定,一切都是命。
回到局里已经是凌晨一点,钊哥躺下后很快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可我满脑子还在走马灯一样回放现场情况。
我试图分析那一家人的话,可各不相同的描述,让一个简单的事件变成了罗生门——
老爷子只顾着数落顶嘴发脾气的儿子,何桂莲则认定儿媳是凶手,而她口中的凶手冯小花,却是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吃药后甚至有些反应迟钝,神情恍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个人都只关注到身边一尺的地方,彼此嫌弃,相互猜疑。
这个家庭里的每张面孔和他们所说的话,在我脑海中凝结成一道道互相关联的线索,到底谁是凶手?
这个夜晚,疑虑重重。我左思右想,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是那个素未谋面,年仅五岁却中毒的小孩。
我忽然有些同情他。
少年时,我的父母关系也不和睦,甚至一度闹到法院上门调解,奶奶哭着求我去给父母劝和。
我讨厌父母都只顾着商量分家,根本没有想过奶奶和我的感受,也完全不念彼此曾经的感情。那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父母磕磕绊绊,最终也没散掉,但我太知道一个孩子,在恶劣的家庭环境中,是多么煎熬和敏感。
那晚,我在梦里,仿佛变成了那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茫然地看着不断争吵的众人。我努力想要出声劝解,却仿佛被掐住了喉咙,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有痰却咳不出来,咽下口水都有些生疼,可摸着额头却又没有发烧。
宿舍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外边走廊传来的声音就仿佛远在天边,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阳光,让我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
岩哥和新哥都不在办公室,我泡了杯茶,从柜子里翻出两小包饼干,就着茶水吃完,又吞了两颗感冒药。
中午的时候岩哥从外面回来,带来了新的消息,陈继泽和陈永昊的饭碗里都检出了毒鼠强,可桌上其他饭菜里,却都没有毒鼠强的成分。
从老人家屋里搜出来的粉末,也根本不是毒鼠强,而是溴敌隆,一种抗凝血杀鼠剂。也就是说它根本不是下毒物。
钊哥和岩哥一大早又去复查了现场,却没能搜出其他可疑的药物。他们担心会不会是餐具污染,把厨房里没用过的碗筷都带了回来。还有厨房里所有的食物,包括开封和没开封的调料、主食也都一并带了回来。
岩哥跑了两趟,才把物证全部搬去了化验室,据说负责检验的同事当时脸都黑了。
按照这位同事的说法,就实验室那台“每个月坏两次”的气质联用仪,检验完这些检材得连轴转一个星期。
显然时间并不允许。
在化验出具体的毒物后,我本来以为中毒案件的尸检只是例行公事,结果岩哥却格外认真。
在剪开死者陈继泽胃囊后,我发现里面居然也有不少胃内容物,我先取了准备化验的样本,再从最上面舀了一勺胃内容,摊在白色的毛巾上面。
岩哥让我把自来水调到一条细线,一点点冲洗掉胃内容里的黏液,很快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就显露出原本的样子。
有成形的米粒,有青辣椒,也有鸡肉和番茄,我正用镊子扒拉着让拍照的时候,岩哥忽然叫住了我。
“那个红色的是什么?”
“不是番茄皮吗?”我有些疑惑,小心地把岩哥指的红色碎屑夹到了滤纸上。
岩哥另外拿了一个尖头镊子,把那个碎屑夹起来,对着光看完又用手捻了一下,才转头问我:“桌上有红辣椒吗?”
我分明记得,桌上就三菜一汤,唯一有红辣椒的是土豆鸡块,里面添加的是剪成一截截的干辣椒,可岩哥镊子上的却是类似番茄皮的糟辣椒。
缝合完尸体,岩哥就急匆匆地脱掉了手套:“走,再看一遍化验那边的东西。”
化验室的同事戴着口罩,把实验室里的检材全部搬了出来,我这才发现,岩哥他们上次去复勘,连炒锅和汤勺都带了回来。
很快,岩哥找到了目标,那是一罐自制的红辣椒豆瓣酱,塑料罐大肚圆身,红色的盖子一拧就开,罐子里还剩小半罐。
“这个化验了吗?”化验同事摇了摇头,按照送检顺序,他先检验了三个家属的样本,还没来得及化验这个调料,如今也只能等机器上那批样本跑完才能跑这个。
指纹室的零哥专门跑上来,给辣椒罐熏了一通502,结果上面只有何桂莲和陈继泽的指纹。
岩哥拨通了梁峰的电话,想问陈继泽那晚吃辣椒酱的情况,却意外得知陈永昊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刚转出了ICU。
等到我和岩哥赶到消化科住院部时,梁峰正拿了个本子,站在陈永昊的病床旁等待。
何桂莲左手端着碗皮蛋瘦肉粥,右手捏着塑料小勺,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送到孩子嘴里。
“我要妈妈喂。”陈永昊吃了两口就皱起了眉头,期盼地看向站在旁边的冯小花。
躺在病床上孩子总是有特权的,奶奶何桂莲垮下脸把碗塞到冯小花手里。虽然是同样的动作,但经过妈妈的加持,孩子吃得格外开心。
看着孩子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粥,就连一直板着脸的陈老爷子,也露出了微笑。
刚失去亲人的一家,此刻似乎被孩子的笑容暂时治愈了。
等到冯小花给陈永昊擦完嘴,掖好被子,一家人默契地让开了床边位置。岩哥这才抛出准备了半天的问题:“你和爸爸是不是吃了豆瓣酱?”
“哪有啥豆瓣酱?”何桂莲主动插嘴,“我做菜的时候没有放豆瓣。”
“谁让你插嘴了?”梁峰瞪了一眼老人,何桂莲才嘟哝着没有继续出声。
陈永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冯小花身上,“爸爸老是骂妈妈,我不想他骂,就夹了爸爸碗里的菜,红辣椒好辣。”
两位老人都记不清吃饭时的事情,反倒是冯小花想起是陈继泽在吃青菜的时候觉得没味道,就去挑了一筷子辣椒酱。
陈继泽坐下后还对冯小花骂骂咧咧,陈永昊这时候嚷着要抢对方碗里的菜。或许在那一刻,冯小花也没有意识到,孩子插嘴的目的是在保护她。
我原本就有些感冒,下午解剖,晚上又跟着岩哥来回奔波,感觉腰都有些僵。
到了病房,开着空调的房间温度稍高,消毒水气味闻着鼻子发痒,脑袋都感觉有些昏昏沉沉。可陈永昊不经意的几句话,却让我喉咙发干,眼泪有种止不住的感觉。
当年我是在父母即将决裂时才出生,可这只有五岁的孩子,就会察言观色,就懂得保护母亲。
当年母亲哭着问我跟谁的时候,我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母亲。因为我知道父亲能赚到钱,能过得好,而母亲没有什么本事,才更需要我。
那些年,我想象过很多次,和母亲单独生活需要面临什么,又需要做些什么。
那时候的我,刚上初一,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可现在这个陈永昊才多大,他还没满六岁啊?他得过得是多不容易?
我咽了口唾沫,咳了两声,借口去了病房的厕所,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才算是把情绪稳住。
等我回到病床边,梁峰已经开始询问上一次吃那罐豆瓣酱是什么时候。
何桂莲想了想,很肯定地说,两天前还用辣椒酱炒过菜:“当时大家都吃了。”
两天前没事,那如今假设家里三个人都不是凶手,凶手也必然是这两天到访过的人。
麻烦的是,这两天进过这间屋子的人太多了。
陈继泽一家经营的是废旧品回收,三间平房侧面就是他们的堆放场地,平时除了邻居,老顾客也会进他们房间。
“我们做生意,都是和气生财。”陈老爷子挨个数了一遍,觉得跟谁都没有深仇大恨。
“那个何老幺,还有那个王麻子,他俩手脚都不干净,前几天刚跟我们吵过架。”何桂莲的说法却和老爷子大相径庭。
经过梁峰的详细询问才知道,何桂莲口里的何老幺和王麻子,就是辖区派出所的常客。
何老幺是个瘾君子,早年做生意还赚过些钱,染上毒之后闹成妻离子散。后来父母走了,就一个人窝在老房子里,没钱就去村里、工地摸点东西换钱花。
他每次涉案金额都不大,够不上刑事犯罪,吸毒又染了一身病,拘留所不收,强制戒毒所倒是三进三出。
梁峰他们找到何老幺的时候,他正缩在老屋客厅的席子上,开着电风扇发呆,十一月的晚上已经转凉,但何老幺就是觉得浑身燥热。
他说自己两个星期没有碰白粉了。但是看他一副毒瘾发作的样子,梁峰估计,这种人根本忍不了三天。
当天晚上,我就在留置室看到了何老幺,他缩在铁椅子的角落,脸颊上都没二两肉,衣服下面也是空荡荡的感觉。我一靠近,就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腥气味,也不知道是来自他身上的烂疮,还是衣服没洗的缘故。
看着我把他手指甲的污泥都剔了出来,何老幺终于坐直了身子:“就算怀疑我吸毒,也不用这样吧,他们是什么人?”
“法医。”梁峰趁机抛出了准备了很久的问题,“前两天你去过陈继泽家里吗?”
到了最熟悉的扎手指采血环节,何老幺才抬起头,“去过,当然去过。”
按照他的说法,两天前他拿了四五十斤铁过去,想换点饭钱,当然这些铁都是“捡”来的。他在废品堆放场没看到人,就在平房门口喊了一声,也没人应他。他就进去看了一眼,没过两分钟,听到动静的陈老爷子,就从屋后面的废品回收厂出来。
“你是不是跟他吵过架?”
提起吵架的事,何老幺一脸不忿:“那个老王八,四十多斤铁,只肯给我十八块钱。我不骂他骂谁?”
成条钢筋平时都是一块一斤的价格,但吵到最后,陈老爷子也只给了二十五块钱,这二十多块钱买盒饭都只够一天,当然也不够解决他的毒瘾。
何老幺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他赌咒发誓从那之后,都不卖东西给陈家,之后这几天就没有去过废品站。
何老幺的说法显然和陈老爷子说的和气生财不一样,反倒和最初调查邻居说的性格强势对应上了。
问到这里,何老幺终于嗅出了不对劲:“他家出了啥事?”
审问了一夜,重案队也没能确定何老幺的嫌疑,正好对方验尿阳性,他们干脆把人送去了强戒所,这样后面再有发现也不愁找不到人。
第二天梁峰又问了王麻子,一个平时走街串巷的废品佬。他本名王齐兵,是个五十多岁广西人,没有结过婚,因脸上长了不少麻子而被称为王麻子。
抽血的时候,我观察过,如果说何老幺的手瘦得像鸡爪,那王麻子的手指就粗壮得像小萝卜。王麻子是个喜欢说话的性格,血还在抽着,嘴巴也止不住。
按照梁峰和王麻子之前的问话内容,以及聊天的情况来看,这个王麻子主要靠着走街串巷收废品,赚点差价,对废品站的回收价格更加敏感。
王麻子和陈老爷子打了多年交道,按照他的说法,陈家开门第一天,他就上门来卖废品了。王麻子又喜欢聊天八卦,每天没事就咂摸身边的各种琐事,对陈家自然格外熟悉。
按照他的说法,陈老爷子做生意是锱铢必较,废品来路不明的时候,一定会故意压到极低的价格,经常和人吵架。
就在上个星期,他和陈老爷子还因为纸皮是否浸水产生过争执。王麻子承认纸皮淋了点雨,但绝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故意泡水增加重量,就这样陈老爷子也硬是砍了两三块的收购价,说起来数额不大,但王麻子依然耿耿于怀。
“佢成日谂住喺我哋身上搵啲钱坑。(他成天就想从我们身上坑点钱)”
“我都想郁佢啦!(我都想打他)”
不过王麻子说自己胆小怕事,只是想想而已,绝对不敢干坏事。
王麻子还反映,陈继泽喜欢在外厮混,可能还有情人,所以才把老婆气得疯疯癫癫的。他描述起来一脸兴奋,恨不得自己才是那个可以到处厮混的当事人,在说到冯小花的时候,也一脸猥琐。
他告诉梁峰,冯小花早年也有个老相好,两人断断续续都有联系,那个男人还上门为冯小花出过头。
也是因为这个事,何桂莲觉得儿媳妇有出轨,整天嘴臭得很,老是换着法子欺负儿媳妇。
所以王麻子觉得,硬要说谁记恨陈继泽,那冯小花的老相好是个怀疑对象,但那个男人叫什么,住哪里王麻子却都说不上来。
不过他又指了一个新的方向:“你哋有冇揾过蛇仔明(你们找过蛇仔明吗)?”按照王麻子的说法,蛇仔明和陈家都是江西人,据说和冯小花还是同乡,对方又经常和陈继泽打牌,肯定更加清楚那一家子的破烂事。
走的时候,王麻子还在那抱怨,“佢一家都系捞佬,冇一个好嘢!(他们一家都是外地人,没一个好的!)”
我们没人接话, 我们都是外地来广东务工当警察的。
蛇仔明全名叫作李志明,就住在距离陈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同样是经营废品回收生意,规模比陈家稍小一些。
他和陈家一样都是江西人,还没结婚,老家有个六十多岁母亲,自己孤身一人讨生活,就雇了一个同乡帮忙。
按照蛇仔明的说法,他们江西人,尤其他老家那个县城的人,在这个镇上特别多。不少人都是从事家具行业,各个厂从老板到小工,都有江西老乡,自然他们这些收废品的江西人,就比别的人更容易搭上关系,做成生意。
辖区有几个镇主要是从事家具和家电生产,会产生不少废料,这些长期生意才是生意大头。像是日常那些收破烂,三轮车送上门的买卖,看着热闹实际上利润有限,讲求的不过是聚沙成塔。
蛇仔明说他生意看着没有陈家热闹,但靠着老乡多,又舍得到处跑,也能经营下去。反正他一个人在这边,除了偶尔寄钱回家,也没人管,自己赚钱自己花当然潇洒。
不过梁峰走进他家,看着饭桌上没有收拾的面条和卤菜,就知道这个蛇仔明厨艺马虎,一日三餐都是随便对付,生活未必潇洒到哪里去。
加上蛇仔明还喜欢打牌,偶尔还会和人去酒吧鬼混,这人手里也攒不下什么钱。
蛇仔明的房子就在案发地眼皮子底下,其实在陈继泽中毒的第二天,就有重案队的侦查员去询问过蛇仔明。
当时侦查员的记录,蛇仔明说和陈继泽只是单纯的牌友,日常不熟悉,只提供了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信息。他说当天和蛇仔明打了牌。随后发现陈继泽中毒,帮着送去了医院,没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这次梁峰他们,算是第二次找上门,蛇仔明垮着脸,嫌弃警车停在他门口影响生意,接着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证词,案发那天,他和另外两个朋友,加上陈继泽一起打牌,从下午一点玩到了快六点的时候才散场。
没过多久,蛇仔明听说陈家出了事,他还赶了过去,热心地帮着把人抬上了救护车。蛇仔明还强调,那天陈继泽只输了一百多块钱,不是什么大数目,为了怕被处罚,他还表示大家只是“打着玩”。
“那你认识冯朝阳吗?”梁峰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蛇仔明终于停下了他的车轱辘话。
蛇仔明皱着眉头寻思了好一阵子,才犹犹豫豫地问梁峰说的是哪个冯朝阳。
“冯小花嗰个老相好,你唔知咩?(冯小花那个老相好,你不知道吗)”
梁峰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在问蛇仔明之前,就从冯小花那里问到了冯朝阳的名字。
不过冯小花说,冯朝阳只是中学同学的关系,没有其他瓜葛。两人中学分开后,就一直没见过面,两年前两人在街头相遇,就聊了几句。
或许是平时缺人说话,老同学见面她多说了几句家里的破事。结果冯朝阳不知怎么热血上头,跑到了废品回收站,口口声声说是她的哥哥,不许陈继泽欺负他的妹子。
当时何桂莲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男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娘家人找上门来算账,面对咄咄逼人的冯朝阳,根本不敢吱声。
还是陈老爷子站出来,强硬地表示那是他们家的家事,冯小花一天没说离婚拆伙,谁来都不好使。
住在附近的蛇仔明当时还去看了热闹,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冯朝阳是他和冯小花的同学,还点出冯朝阳和冯小花只是同村,并不是什么近亲。
老爷子一听就火冒三丈,觉得是冯朝阳借机生事,越骂越难听,最后还差点和冯朝阳打起来。
事情之后,何桂莲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又怀疑冯小花和冯朝阳有一腿,日常辱骂变本加厉。
如果冯小花对这一切没撒谎,蛇仔明应该是一清二楚,可如今面对问话,他的表现格外耐人寻味。“你们说那件事啊,我当然知道呀。”他承认认识冯朝阳,说他们三个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也没见冯朝阳和冯小花走多近。
“那个老王八就喜欢乱咬人,”蛇仔明显然对陈老爷子的观感一般,语气里带着嘲讽:“老八婆也一样!”
蛇仔明眼里,就冯小花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怎么可能有人勾搭得上,冯朝阳就算有意,也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说完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厚厚的黑皮电话簿,随后指着一个电话号码,说是冯朝阳的电话。
梁峰他们试着用蛇仔明的电话拨过去,电话里却提示那是一个空号。
或许是看出梁峰他们的不死心,蛇仔明又补充了一句:
“前几天我还在街上见过他,跟他打过招呼。”
听到这个说法,梁峰瞬间就提高了警觉,他记得冯小花在之前说过,有两年都没见过冯朝阳。
可蛇仔明要是说的才是实话,那对方很可能明明就在附近活动。
梁峰离开蛇仔明的屋子后,第一时间就让情报核查冯朝阳的行踪。
结果到第二天一早开碰头会时,情报队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说法,所有的迹象显示冯朝阳最近大半年都在江西老家,根本没有来过广东。
“联系当地派出所,叫佢哋去探下底。(叫他们探一下底)”老秦觉得,就算冯朝阳作案后立刻回去,村里的邻居肯定能知道,“果个蛇仔明,你哋揾多次。(那个蛇仔明,你们再去一趟)”
碰头会只花了半小时,安排的全部是调查取证的工作,我以为剩下就没有法医什么事情。毕竟除了化验的排查工作还在继续,法医这边的连鉴定报告,都已经打好了草稿,就等着抓人后正式发文。
结果散会之后,还没到中午,我们就接到梁峰的电话。重案队第三次询问蛇仔明的时候,对方忽然就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一副中毒的样子。
蛇仔明已经送去了医院,梁峰觉得对方症状和陈继泽的一模一样,怀疑也是毒鼠强中毒。
我跟着岩哥赶到时,梁峰还待在现场没走,屋子里除了一张歪倒的塑料凳,就是地面有一大团液体斑迹。
“当时他有吃什么东西吗?”岩哥打着电筒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蹲在那团液态的呕吐物边上。
“就饮咗一支矿泉水。”梁峰指着旁边的怡宝矿泉水瓶,里面还剩了三分之一。
岩哥拿起塑料水瓶,用电筒照了照,又用力地晃了晃。瓶子里的水带着气泡在瓶中打旋,我试图在水里发现什么,但它没有颜色,也没有沉渣,看起来就是一瓶透明而普通的水。
我和岩哥又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搜索了一圈,同样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这边的勘察还没有结束,医院就传来消息,李志明洗胃后神志清醒,已经转移到了急诊观察室。
“一齐去睇下?(一起去看看)”梁峰叫上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蛇仔明穿着病号服,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旁边还有两个警察陪着。他是一个留着中分的中年人,胡茬唏嘘,头发凌乱,显得有些憔悴。看到我们到来,他干脆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我跟着岩哥的视线看了一眼病床边的监护仪,呼吸频率略高,血氧饱和度正常,心电血压都没有问题。
岩哥走上去,先是捏了捏蛇仔明的小腿和胳膊,看完口鼻,又翻开他的眼皮,用电筒光照了照瞳孔。岩哥检查完,让我给对方擦拭手掌和手指甲缝隙,接着还采了血,捺印了指纹。
一全套功夫做完之后,岩哥领着梁峰去到楼梯间,这才说出自己的判断:“不像是中毒,绝对不可能是毒鼠强。”
“你确定?”梁峰瞪大了眼睛。
“毒鼠强中毒非常快,又不溶于水,他身上也完全没有痉挛的表现,症状全都对不上!”
听到岩哥这样肯定,梁峰让我们在外边等着,转身就进了病房。开始梁峰的声音还不算高,可没过几分钟,整个急诊区都能听到他的呼喝声:“信唔信俾你洗多次胃!”
我忽然有点想笑,这可能是梁峰第一次用医疗手段来恐吓嫌疑人,当化验科给出没有中毒的结论后,蛇仔明终于崩溃了。
半年前,有个广西人运了一批废铁,总共有两吨多,先是去了陈继泽家,陈老爷子看出来路有问题的,只肯给六毛一斤。那个广西人转头就去了蛇仔明那里,最终以八毛钱一斤成交,比市场价低了两毛。
本来这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买卖,但陈老爷子觉得是蛇仔明抢了生意,特地找上门来要分一杯羹,蛇仔明没同意。
“他是有一点便宜没占到就觉得吃亏。”尽管事情过了一个月,但蛇仔明说起来依然愤愤不平,“什么烂钱都要抢!”
那天陈老爷子浑身酒气,堵着他的房门,把他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尤其是他蛇仔明连媳妇都讨不到,肯定是性功能有问题。这把蛇仔明气得火冒三丈,就在两人骂架升级就要动手时,陈继泽赶来把老爷子拉走了。
本以为这个事情就这么结束,他蛇仔明孤身在外,也没法和陈家一大家子较劲。结果没几天,辖区派出所的警察就带着失主找上门,最终蛇仔明被罚了一万块,还留了案底。
他们这种收废品的地方,平时有些东西明知道来路不正,只要大家不说透,按照略低一点的市场价格交易,派出所也挑不出毛病。
这种追赃被找上门的事情极其罕见,说起来辖区派出所的治安员和警察他们都认识,而且有时候要抓那些小毛贼,也需要他们提供线索。只是这次的货物涉及了一个大机械厂,实在说不过去,才搞得成这样。
“肯定是那个老王八故意搞我!”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蛇仔明一口咬定就是陈老爷子搞的鬼。
说起来蛇仔明和陈家都是背井离乡的外地人,他们做生意靠的也是同乡帮衬,可这种老乡之间的抱团在利益面前,又格外敏感而脆弱。
以前蛇仔明就觉得陈家在和他抢生意,何桂莲那个疯婆子也经常指桑骂槐,他就看陈家不顺眼。如今被欺负到头上他,他觉得再也咽不下这口气。
生活在老家的时候,乡里乡亲,多少要顾及一点名声和形象。可到了珠三角这边,没了乡里的道德约束,大家的选择更加赤裸。面对利益冲得更快,遇到事情跑得更早,各种行为都容易放大,善意变大,恶意也会变大。
在我们警察的案卷里,老乡之间,关系铁的,能一起杀人抛尸,关系差的也会拔刀相助。
蛇仔明的心中正愤愤不平时,陈继泽还找上门来打牌,偏偏那几天,陈继泽手风特别顺,赢了他不少钱。
散场时,陈继泽一句“人怂胆小,干什么不行”彻底点燃了蛇仔明心中的杀意。
一周前蛇仔明在夜市上买了老鼠药,在屋子和院子角落试着投了一点,看着药翻的老鼠,他想起了和自己不对付的陈家。
蛇仔明决定给对方一点教训,给陈家饭菜里添点料,他根本没想过,看似只有一两克的毒鼠强,完全足够把一家人毒死。
两家人本来就不远,蛇仔明又经常上门,几天前他窥见陈家没人,就把老鼠药撒在豆瓣酱里。
他没料到毒鼠强发作起来那么快,那么吓人,看着陈继泽躺在地上呕吐抽搐的样子,他也慌了神。在梁峰问到冯朝阳的时候,他就想着撒个谎转移一下警方的视线,结果没想到那么快露馅。
等到警察再次找上门,得知谎言被戳穿,他又自作聪明地装作中毒。当天傍晚在蛇仔明的指认下,我们找到了扔在冷巷边的毒鼠强包装物。
虽然蛇仔明从头到尾都在吐槽陈家的各种破烂事,在他嘴里似乎那一家人都应该毁灭。可他又辩解,自己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家不要欺负人,并不想搭上人命。
他不断地跟梁峰他们求饶,说是还要给家里的母亲养老,可他从来没想过,当恶念突破界限,最终酿成悲剧时,再后悔也来不及。
一个星期后,陈永昊出院,一家人陪着他来法医门诊验伤,我第一次遇到中毒的验伤,专门叫了岩哥来把关。
等待时,陈永昊坐在椅子上,眼珠子好奇地咕噜噜乱转,几次想跳下椅子,最后还是冯小花抱着他才算老实下来。
我注意到冯小花的精神比案发后还稳定些,问了才知道,她最近服药睡眠饮食都很正常:“毕竟孩子就指着我。”
何桂莲或许是害怕冯小花带着孩子离开,在逗娃的时候,还不时对儿媳嘘寒问暖。
陈老爷子跟我们说自己决定戒酒,他感慨了许多:“再也不轻易得罪人。儿子不在了,我得负责售卖和收购,如果还是原来的性子,生意就没法做下去……”
我忽然觉得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变得和印象中不大一样,似乎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
过去这个家里,除了孩子,每个人痛恨每个人,这种恨意贯穿了日常生活,导致他们对外人沟通的时候,也口不择言。这种家庭氛围就是一种“慢性毒药”,最终悲剧发生,就是毒性发作。
我不知道这个家庭会不会从此而改变,获得“解药”。我也不知道陈永昊长大后,会不会一样护着母亲。
但我想,在此刻,他就是这个家唯一的期望和救赎,他的存在,让家人开始学习如何相爱。
后来我时常想起这个比我勇敢的男孩,相比起我曾经刻意回避的家庭矛盾,他至少尝试过去保护母亲。我还记得过去到了寒暑假,我会跑去父母那边,和他们一起住在简易的窝棚里,看他们怎么赚钱。
父亲赚到了一点点钱的时候,就会去赌博,鬼混。母亲和他吵了半辈子,要离婚,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离。
是因为还有爱?因为还有我?我从来不敢问。问了怕睡不着。
后来我让母亲来广东生活一段时间,她会提起父亲,说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饭吃。
我说天大地大,到处是饭馆,他会有自己的那碗饭。
别想太多了,妈妈。
这篇故事很长,我就不多说了,只讲故事里两个未被记录的小细节。
小刀对现场饭菜检测时,菜已是半凝固状态,有些渗出汁,就是剩菜的模样。但就算这样,也能看出来这桌饭菜有为孩子考虑,明明是嗜辣的江西人,奶奶考虑到孩子要吃,土豆没怎么放辣椒,番茄炒蛋也是为孩子准备的。
结合饭桌上,孩子为了缓和父母关系,抢爸爸的槽辣椒吃的场景。我和小刀都觉得有些荒谬。
本是最被警方怀疑的一桌菜,最后却成了他们家人还在意彼此的唯一证明。
另一处是这家人的生活模式,在广东及南方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常见,叫作“前店后居”模式。顾名思义,这样省房钱,经营便利——开门就是生意,关门就是生活。
但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一家人的工作和生活都分不清了,随时都可能被做生意的敲门打扰,安全和卫生也可能成为隐患。就像故事里的这个家一样,堆满垃圾,开门做生意不顺利,转身对着家人也有怨气。
如果说希望这个故事,能为大家提供什么启发,我希望至少有这一点——把工作和生活稍稍分开,工作可能越干越累,但咱们这一生,不能越活越乏味。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插画:超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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