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中国故事】
一
十月末的京郊,正是树树皆秋色。尤其是阳光晴好的日子,更衬出叶叶如画,煞是悦目。但即便是阳光晴好,深秋的北京也常常冷得凛冽。冷愈深时暖愈显,待我们一行人一踏进玉甫上营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就顿觉春意融融。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感叹:“好暖和呀”“开空调了吧”。可这屋里的空气显然又不干燥,很温润。我看了一眼空调,没开。于是就去摸暖气片,居然是热的。按照惯例,还有半个月市政供暖才会开始呢。
“是我们自己烧的暖气。”村里的刘书记说。村委会办公室通常是村里的公共会客厅,招呼我们在这客厅坐定,刘书记就打开了话匣子,叙起了家常,说玉甫上营这村名本身就含着历史,是由玉甫村与上营村两个自然村合并组成;说这村委会的小楼是1986年盖的,原样子到如今。他手机里存有一段视频,是央视当年做的纪录片,里面有上了《人民日报》1986年2月6日的新闻报道,报道的标题说玉甫上营村“是一个社会主义小乐园”。
他的神情很自豪。是应该自豪。这是村庄的高光时刻。“那时候,咱这个村子就都是二层小楼。现在都兴说别墅。放到那些年,咱这村里都是别墅。只是如今咱们这样式跟不上了,不时兴了。要是政策允许,能再盖一遍,那肯定能盖得好。”刘书记说。
了解了前情,再回到村委会的院子里环视周边的景观,原本平凡的一切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似是多了某种光芒和余韵。灰墙白窗,褪色绿门,都有了一种时光沉淀出来的朴素感,是那种简直可以拍年代剧的朴素感。院子里还种着好几棵白杨树,很是高大粗壮,颇有气势。这树见证了多少世事?
“现在政府对咱们村是什么政策呢?”有人问。
“战略留白。”刘书记说。
我一怔。在我的意识里,留白是个艺术领域的词,立马让我联想到的是齐白石先生《蛙声十里出山泉》的画作故事,据说是老舍先生以“蛙声十里出山泉”的诗句为题求画,无声之画怎么表现有声之蛙?齐白石给了此难题一个妙解:画面上有数枚可爱的蝌蚪,不见青蛙。有曲折湍急的溪流,不见泉眼。由蝌蚪你自然可以想到青蛙,由溪流你自然可以想到泉眼,十里蛙声就这样以不在的方式表现了“在”。画内意境发散到了画外,由此成为留白的经典。
现在,这个词居然用在了村庄规划上,让我颇为意外,在网上查了一下相关资料,有专业解释如下:“……战略留白是为应对未来发展不确定性,在城市规划或管理中预留未开发空间或资源的策略,旨在通过保留弹性空间保障长远发展需求,避免过早开发导致的资源浪费或功能僵化。以应对乡村产业、基建或生态的不确定性,提升发展韧性。”具体到村庄规划,留白还分了大小,大留白即“发展时机不明时暂不规划”,小留白即“预留低强度开发空间”。
那像玉甫上营村这种情况,应该是属于大留白了。
二
出了村委会,刘书记便陪着我们逛村子。虽然都是老房子,却并不破旧,还处处可见新元素,新元素和老房子融合得很自然,且这些新的存在也很合理:房子不能拆,门却可以更换,还有窗户、瓷砖和栏杆等等,也可以跟着潮流走。
我忽然注意到每家每户的墙外都有一个设备,粗看类似空调外机,细看又不是,便问刘书记这是什么。他说这叫空气源热泵机,村民们能早早享受到暖气,就是因为安装了这个设备。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到了2017年的“煤改电”,说村里生活质量大提升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冬天用上了暖气,而暖气能实现就是因为“煤改电”。在那之前,入冬后各家都是竖一个大烟筒用煤取暖,“先不说暖和不暖和,那个脏劲儿就够呛,晚上在街里走一圈,头发丝儿里都能往下掉煤渣。2017年‘煤改电’以后,取暖这事不仅干净了,还能冷暖自如,你想调多高就调多高。”
“一般来说,一户人家取暖一冬天,得花多少钱?”我问。有点儿担心太贵。
“一冬就是两三千块钱。听着也不便宜多少是吧?可这上下两层楼呢,面积大呀。划算的。”他说。听我感叹说不贵,刘书记说主要是因为电价低,这里实施的是阶梯电价,从晚8点一直到翌日早8点,1度电才1角钱。为什么这么低?因为有政府补贴。取暖电价每年从11月1日开始,一直补贴到第二年的3月31日。
我连忙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北京市政府网上的相关消息:“完成农村地区‘煤改电’改造的村庄,住户在法定取暖季期间,晚20:00至次日8:00期间享受0.3元/度标准的低谷电价,同时市、区两级财政再各补贴0.1元/度,实际用电费用为0.1元/度。补贴用电限额为每个取暖季每户最高1万度。”
刘书记说,村民们以前去通州城区买房,很多是为了享受供暖。自打村子自采暖之后,往往是通州城区还没来暖气,村里就先开了。那些在通州城区住的人动不动就从城里回来,就是为了享受这暖气。“都开得早,老人多嘛。稍微一着凉我也腰疼。我女儿带着外孙,周六周日都过来这边。”他的神情里是由衷的满足,“我们村,面子上看着一般,其实里子很实惠。”
因为没有违建,街面显得很平阔。我见过那种过分加盖的乡村,临街的房子因为无序挤占和违建增高,街面就很窄怯,像是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脖子,让视线窒息。但是这里没有。老人们三五成群坐着闲聊,面容上全是岁月,眼神里全是沧桑。他们一定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会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虽然村庄规划是在留白中,但人们在这里的小日子却并没有留白,进入视线的都是满满当当的柴米油盐、活色生香。大街小巷都是人来人往,让这村庄显得生机勃勃。很多家门口都种着花。
我当年为了写《宝水》“跑村”和“泡村”的时候就发现,无论村庄是穷还是富,人们都爱种花。种花这件闲事,特别能见人们的心劲儿和精气神儿。“热爱生活”,人们通常会如此来形容种花的人,以前我总觉得以此为种花做定义有些过于宏大,现在觉得很搭。
这里的花种得也好。翠菊似乎格外多,叶子是翠的,花却是艳丽的玫红,丛丛盛开。也多见长春花,花朵娇小可爱。在一家空调外机下,我还看到了塑料瓶里养着的马齿苋。马齿苋又叫“死不了”,既是野菜,也是野花,是很适合村庄气质的花,此时被种在塑料瓶里,悬在空中。这情形实在有趣,我拍了张照片,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种花人的思路。是为了省地方吗?地上的地方也很大。那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顺便用空调的滴水浇灌它?又或者就纯粹是为了别具一格?总之大概率是租户种的。“房子是租来的,生活不是。”这网络金句正合此景。
在一家门口我还看到一处栅栏围着的小角落,里面养着一只气宇轩昂的大鹅,大鹅很张扬地叫着,似乎在宣示着自己在这地盘的主权。它同住的伙伴是一只灰鸭子,灰鸭子安静地卧在一边,非常淡定。
“这鹅养了这么大,怎么就没有把它炖了呢?”我开玩笑。
“舍不得了呗。养着养着就养出感情啦。”旁边有村民说。
有一家装着绿色的大门,两边对联是“年年好运随春到,日日财源顺意来”,横批“万事如意”,门芯儿是红红的福字。大门的绿和福字的红都有些褪色,褪色到了十分养眼的程度,接近于莫兰迪色系,我十分喜欢,于是请同行的朋友帮我和这扇门拍了张合影。
三
玉甫上营村北邻京哈高速,南邻东六环,和鼎鼎大名的环球影城相距只有一公里,离地铁一号线的梨园站也很近。在京郊,这位置对于周边的外来务工人员而言毫无疑问是上佳之选,于是,很自然地,这里成了很多打工者在北京落脚的第一站。
和其他街巷相比,主大街上还是最为热闹繁华,车水马龙中,各种身影熙来攘往:扛着蛇皮袋的人,拉着行李箱的人,推着婴儿车的人……走在这样的街上,人们的表情都很松弛,人一松弛了就容易回到童年——乡村似乎就有这样的魔力或者说是魅力。同行的人不知道是谁买了一大兜玉米做的零食给伙伴们分发起来。在我小时的记忆里,这叫“焦酥糖”。
拈一根入口,颇有往昔酥脆微甜的风味。大家也都不客气,人手一根纷纷吃起,吃完了一根发现很不满足,那就再来一根。然后呢,再来一根,上瘾啊。大家边吃边聊,七嘴八舌的就讨论起这零食的名字,我这才发现它原来有这么多别称:玉米筒,玉米棍,玉米棒……最规矩的一位仁兄,说这叫“膨化食品”,众人乐成一团,笑他无趣。
村里出租屋很多。刘书记带着我们随机进了一间出租房——他们管这种卫浴厨暖齐全的大通间叫公寓。租户是个青年男子,刚洗完澡的样子,我们这样其实是冒昧了,但人家挺豁达,爽快地让我们进去参观。很干净的一大间房,用柜子和拉帘隔出了内外,空调和暖气兼备,有单独的卫浴,也能做饭。紧凑,舒服。月租1300元,整年交的话还可以减免一个月。
我想象着,如果我是初来北京的打工人,这里是我落脚的第一站,我会在酒店住吗?会在装潢精美、小资情调、文艺风的民宿住吗?一晚上花四五百甚至上千?不,我确定自己不会。哪怕花得起,我也会舍不得。另外,我觉得住酒店不是过日子的感觉。要是过日子,还得是住在这里。那在这里住下的我又会怎么安排自己的小日子呢?我一定会在这些饭店吃饭:“自助酱骨头火锅”,旁边小字标注:39元一位。本店承诺,拒绝预制菜;“姥姥家铁锅炖”,旁边小字标注:食材新鲜,价格实惠,现炒现炖;“东北快餐”,旁边小字标注:鸡蛋汤免费。我也一定会成为这家饼店的常客,且看这一长串诱人的品名:发面千层饼、葱油饼、酱香饼、五香烧饼、白糖烧饼、麻酱烧饼、豆沙烧饼……
不知怎的,众人又说到了大集,通州本地的朋友很了解,说这附近就有好几个大集。张家湾有大集,台湖也有大集,一周3次。然后就热火朝天地议论起来这些大集上卖着多少东西,赶集的人有多少。我一边听一边暗自想,回头一定要来赶赶这几个大集。赶大集是我童年乡村生活的重要内容,于如今的我来说已经久违了,此刻,记忆里浮现出那热气腾腾的场景:日用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各种吃食的叫卖吆喝此起彼伏,各家灶上水汽缭绕,各种香味一波波涌来,袭人肺腑。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气息越发浓郁,光线越发繁复。忽瞧见一家门店刚摆出一大托盘水煮花生售卖,我便上前搭讪。
“这是今年的新花生吗?”
“是哩。”胖胖的老板笑眯眯的,“你尝尝,一尝就知道。”
我捏了两颗,剥开。一看颜色和花生果的饱和度就知道是新花生,且是离土地不远的新花生。入口一尝,果然印证。
“哎哟,落生下来了。”有人路过说,方言味浓重。
“呀,有长生了。”又有路过的人感叹,依然是浓浓的方言。
我笑。落生,长生,这都是花生的别名。在我豫北老家,就叫花生为长生。给老人过生日都会买长生糕,既“长生”又“高”,多么吉利。
这个村庄里的胡同名儿也都很吉利,刘书记说,都是以“吉祥如意福瑞安康”这8个字来打头,组合出了胡同们的这些名字:福瑞祥胡同、安康玉胡同、康盛甫胡同……
我默默会意。这就是城乡接合部的村庄,既很“城”,也很“乡”。城是面儿,乡是底儿。面儿是热闹,底儿却是厚实。既然厚实,那就暂且容它留白吧。因为这留白不是真的白,只是暂时不拆迁,不慌着把院子盖上高楼,不慌着把麦田变成公园。在时间的缝隙里,村庄的留白或许是以辩证的方式让惯性的表象发展暂停下来,又或者说,是让惯性的表象发展在节奏上做出适当的休止,从而给未来留出色彩空间和无限可能。而在这留白中,虚或许是另一种实,少或许是另一种多,慢或许是另一种快。
至于未来,不用急,既然有了从容的留白,画卷上就自有答案。
(作者:乔叶,系北京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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