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工作,即使高中刚毕业也能做!”
实习90天,22岁的法学硕士江遥感到难以忍受。她正捱过重复的日常:扫描文档、重命名、放进文件夹、编号,“我觉得这是‘dirty work(脏活)’,没有意义。”
这般抱怨,频频出现在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教授李育辉的调研里。李育辉研究职业价值观的代际差异已有15年,近年来,她总听到95后,尤其是00后说起“dirty work”。
这个词与社会学家埃弗雷特·休斯提出时的含义已不相同。“dirty”不再意味表面的肮脏、羞耻,而是心灵深处“毫无意义”的感受。到了Z世代口中,更成为对当下工作文化的戏谑:哪怕再体面的职业,只要从事重复、琐碎、与核心业务无关的工作,都是一种“脏活”。
另一种存在的看法是,“小年轻眼高手低、脱不下学历的长衫”。李育辉觉得并不尽然。她试图探寻:年轻一代的心态发生了哪些变化,怎样重新理解工作的价值?
李育辉与00后的学生在讨论职场价值观的课堂。 受访者供图
“资质过剩”
江遥从小便想成为一名律师。
她爱看的影视剧里,律政精英在法庭上辩论时格外潇洒,连走路都带着风。“我相信法律真的能够解决问题,来保护自己爱的人。”大学时的江遥,笃定地从财务管理转到法律专业。
但今年2月,第一份实习便打破她的想象。
江遥进入一家顶尖律师事务所的非诉团队。与诉讼业务不同,非诉业务不通过法院审理的形式解决案件,很多时候都在处理企业的经济纠纷。搜集和整理资料的活,自然落在新人身上。
“底稿整理”,是江遥接到的第一项工作。她把一本本纸质材料扫描成电子文档,再整理归类。连续两三天,她对着30多个不同公司的电子文件夹,循环着把文件放进文件夹的“嵌套”操作。
后来她的任务又有了网络核查,得反复地点进企业网站,查看经营状况是否有异常,截屏保存。
有同事说,这些工作“就像挤痘痘一样解压”。
“做这些事完全用不到专业知识。”江遥无法理解,觉得这纯粹是浪费时间的“dirty work”。
但江遥一向要强,从上学起便成绩优异,习惯在每一件事上投入百分百的精力。
一个半月后,她还是感到倦怠、厌恶,“原来工作能不能做好,不取决于我的能力,只是有没有耐心。”
江遥的感受不是孤例。
2019年以来,越来越多的企业管理者向李育辉求助:年轻人不是很好鼓励,很难激发工作热情。李育辉便和这些企业联合开展了“新生代工作意义感”的课题研究。
去年,一些互联网企业显得更着急了,“您还在研究95后,还是已经00后了?00后他们到底需要什么?”
李育辉发现,年轻一代对“dirty work”的理解已经有了改变、泛化。
上个世纪在社会学家的定义中,“dirty work”是指那些社会必要、却被人们认为并不体面的职业,比如屠夫、娱乐场所从业者等。
如今,这词成了社交平台上的一个热梗。李育辉看到,许多年轻人一旦无法建构工作的意义,觉得“我做的事配不上我的能力、期待,我留在这里没有用。”
李育辉将这种心态称为“资质过剩”。
她还在访谈中发现,“他们不喜欢重复说一些场面话,开一些无聊的会,帮领导处理私事,做社交应酬。”访谈中超过三分之二的Z世代,提到自己厌烦不必要的“过程管控”。一些年轻人变得消极,“你让我干啥就干啥,多一步我都不想费脑子。”还有个别人选择离职,离职的平均周期越来越短。
基础性工作是普遍的职业起点。“我们当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一些管理者感到不解,“怎么年轻人这么吃不了苦?”
在李育辉看来,只有正视这些心态,才能尝试找到解答困惑的思路。
江遥展示电脑中的底稿整理。 受访者供图
不确定的世界
“实际上年轻人最讨厌这种标签。”李育辉辩驳,许多人没意识到,Z世代的价值观正形成于特殊的时代节点。
“外面的世界变得太不确定了。”李育辉察觉,尤其近三年,年轻人受访时的心态已经发生转折:他们开始认为努力和成功之间有太多不可控的阻碍,比起向外寻求成功,他们更想“向内”探索,这才是他们能够确定与掌控的生活。
“他们(年轻人)希望寻求一种内心的幸福、满足。”李育辉说,很多95后、00后的学生告诉她,“想过好平凡但不普通的每一天”。
反映到职场中,Z世代不再愿意听一些宏观愿景,反而更愿意从一些细节中找到意义,“这事没准我做着,就能得到一些技能”“哪怕重复,至少我能积累点职业资本”。他们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得到更加小而密集的反馈。
但与此同时,社会的时钟越拨越快。
“他们对自身成长的速度要求变高,对时间的浪费尤其敏感。”李育辉说,过去觉得就业前三年能有成长已经很好,现在却说,“半年没有成长,我就受不了”。在95后、00后的群体中,大约有40%的人提到“毫无意义的工作”时情绪激动,“只要认真投入的时间没有让我进步,都是对生命的损耗。”
江遥数次感到两难。她最想干的是诉讼律师,但就业市场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她转念一想,自己的学校背景一般,如果做诉讼只能去更差的律所,不如先去顶尖单位“刷经验”,才能有竞争力。
经验与时间又常常是个悖论。一位应届毕业生记得,面试时招聘官发问,“你只有五段实习,也没有做过产品,优势在哪里?”把时间摊开,这意味着每一段实习,她都要在三个月内接触到核心业务。“我可以不要钱,就只要经历!”她焦急地说。最后她也没有等来入围的音讯。
江遥眼看着,身边一些同学开始追求稳定的“铁饭碗”。她觉得不值,“(我)学了七八年法律,读书的意义在哪里?”留在行业里的同行们也各自张望新的机会,一边忧心,“如果不认真工作,会被裁员”。
从学校进入社会,往往也存在落差。
在一家单位实习时,周晴目睹新人承担了许多专业之外的行政与人情工作。入职数天以来,实习生唯一做的事是和烘焙厂商对接,给部门的团建订蛋糕。
一天傍晚,周晴跟着领导去其他城市出差。饭局时,她眼看着对面的合作伙伴教她打牌、喝酒,一直持续到凌晨,她觉得难以适从。
从事人力资源行业已有16年的刘绮,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负责招聘。近年来,95后、00后的年轻一代酒店管理毕业生源源不断地涌入职场。
当时酒店里办了一场净收入100万元的豪华婚礼中,新员工的任务是给客人换骨碟,给后厨忙不过来的阿姨帮忙。许多人嘀咕,“这(工作)怎么和我学到的东西不一样?”
真正的劳动
迷茫中的江遥找到前辈倾诉。
“我把dirty work做得不错,反而能逐渐接触到更核心的业务,最后就不做这些(杂活)了。”对方告诉她,做好杂活是一种能力、压力的“测试”。换一个现实的角度,并非所有的“dirty work”都毫无意义。
今年大四的周晴一直在各个主流媒体实习。“我一开始以为做新闻就是采访写作。”周晴感慨,入行后才醒悟,原来“整理录音”是许多工作的前提。
起初周晴很烦恼,一条录音光整理的内容就超过20万字。“太麻烦了,为什么我要做?”“我怎么可能做完?”周晴叹息,本来两小时能完成的事,在自己的质疑下拖到了六个小时。
但她意识到,许多整理是“必须完成的事”。一起涉及农村妇女的社会新闻,很多采访对象都会有当地口音,AI很难准确转写。另一些政府公文或者外网内容,AI容易给出一些互相矛盾的信息。但对媒体行业来说,细节的准确性和真实性至关重要,需要有人反复搜索、校对。
她也在过程中,学习其他记者如何采访、提问,怎么样避免提一些对方难以回答的封闭式、引导性问题。“理一遍之后,才知道对复杂事件的深度报道,素材量多少算达标。”
周晴开始思考,工作的痛点并非在于重复,而是理解背后的“必要与否”。
李育辉指出,老一代的员工常常将工作视为一种义务,“凑合下,有份工作不错了”。越来越多年轻人会思考哪些工作有真实价值、值得努力,会自己从中构建意义。其实也是他们更加珍重自己劳动的表现。
在一家互联网头部企业人才发展部门工作的赵婷也目睹,招聘时薪酬和福利,有时不再是一些年轻人最关心的事。他们想要透过这份工作,“看到厉害的人是什么样的”,自己未来的发展,能否通往自己期待变成的样子。
李育辉觉得,渴望工作与意义相连,这是个人的职业需求,更是组织管理创新的契机。在日常工作中嵌入更清晰的意义、提供有效反馈、给予成长支持,让年轻人明确方向、学到东西,或许是化解“眼高手低”质疑、实现个人与组织共同成长的关键。
“数字化、智能化意味着一切都能被看到,那为什么大家的付出不能被可视化?”一位年轻人在调研中问李育辉。
在李育辉的建议下,一些企业为日常琐碎的工作做“价值的透明化”,一个新人哪怕做了基础工作,每天贡献的数值也会发生变化,进行动态的展示。
也有公司设置了“轮换机制”,一些行政工作由新老员工分摊。对那些高强度工作的年轻人,公司会给予创新项目的扶持,又或是培训的机会。“在他们的付出与职业成长之间建立有效链接”。
李育辉与学生在讨论00后的职场价值观。 受访者供图
人的价值
也有不少受访者安慰“后辈们”不必着急。工作的意义常常不是一眼望见的,而是在积累中慢慢破土、生长出来的。当下感受到的重复琐碎的“螺丝钉”工作,只是理解业务全貌、培养耐心与责任感的起点。
赵婷记得,面试时,一位00后应届毕业生自信地说,“我要在一年的时间内成长为经理!”
赵婷说,“我在刚毕业的时候也会抱有这种想法,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真正深入行业才慢慢变得谦卑。”
“在学校里,学习、考试往往是‘单一’的事。而在企业,业务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光是产品就涉及到研发、设计、交付,新人没法立刻上手。”赵婷解释,自己经过了八年,才经过各种考验,成为一个小项目的领导,何况是成为资深的经理,至少要经过十年。真正的专业并非是只做“高光”部分,而是确保每一个基础环节的准确与可靠。
今年5月,江遥决定再投一份实习试试,这一次她放低了期待。
江遥发现,自己每日重复的工作,在法律行业中无法逃脱,是在所有大项目中微小而具体的一环。
而这份实习中遇到的带教律师,每次一干完活,都会给出即时的表扬。她也尝试将这些工作视作“阶梯”。“要先把dirty work做好,才能赢得带教的信任。”
这些“正向反馈”,让她的注意力逐渐回归,原来花费3个小时的整理、核查,现在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完成。
过了三四周,带教律师告诉她,“你可以上手做些别的了。”她开始接触更专业的法律文书。当带教把她的内容转给客户,对方的问题被成功解决,“我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有白做。”江瑶说,她第一次感受到,即便是基础工作,只要看到了价值,便能收获真实的成就感。
偶尔,她会回想起当初高考失利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一定要好好学,转到法律专业”。她想保有那一点理想主义,试试投报诉讼业务,成为想象中那个法庭上意气风发的律师。
(文中除李育辉外均为化名)
编者按
当我们谈论Z世代,脑海中常浮现许多标签:“网生代”“数字原住民”“斜杠青年”……这些词汇虽试图概括,却也无形中构筑起理解的围墙。
与反复探讨他们的矛盾与困境不同,我们更想看见的是,这一代人,如何在不确定中安顿自我,在庞杂的信息中构建属于自己的节奏。
不是这一代人定义了时代,而是他们拒绝被简单定义,从而创造了更丰富的时代。
这是原点栏目《不被定义的Z世代》系列报道的第二篇。我们试图抛开那些关于年轻群体的笼统叙事,进入一片更开阔、更细腻的地带。这里没有标准答案,只有鲜活的选择和一个个正在解题的、具体的人。
原标题:《当“脏活”遇上Z世代:我们如何重新理解工作的意义?》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本文作者:解放日报实习生黄佳瑜 赵芸巧 记者冯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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