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的元旦,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南京的街头挤满了年轻人,他们经历了生死、反叛、绝望和突然的成功,一起目睹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的建立,眼前是一个崭新的未来。亢奋和幸福过后,在希望和幻灭交叠的历史里,当时的年轻人怎样去面对反复的希望和幻灭?
通过对巴黎和会、华盛顿会议、五四运动和五卅运动等重大历史事件的围观考察,王笛的新书《中国记事(1912—1928)》,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西方人的视角——观察那个大变革时代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乃至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而在许知远“梁启超五卷本”的第二卷,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被迫流亡日本,却意外走向了世界,在一个不可控的历史阶段,一个人会在不同时代扮演不同的角色,一些人的生命也消失在浪潮里:“我很想把这些绵密的关系写出来。”
本期「破产书店」,来自「2025 单向青年节」的第一场沙龙。
王笛和许知远在苏州文化艺术中心展开对谈,聊起那些闪光的人物,与西方学者对峙的胡适、愤懑的鲁迅;以及更多被遗忘的革命者,和他们沉默的命运;也谈起一个世纪前的革命和觉醒,一场场运动中伟大的成功和失败。
面对当代青年的困惑,我们回到历史现场,看看百年前那一代天真的、抱有使命感的年轻人,如何思考和抉择,又依靠怎样具体的行动去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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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年轻人,和亚洲第一个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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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年轻人不管经历了多少故事,在年龄上都只是开始,都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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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1915-1925年间的觉醒,青年人在其中扮演了主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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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巨大的清王朝,不可能只靠一场辛亥革命去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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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鲁迅的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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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处在希望和幻灭的交叠之中,100年前的年轻人怎么去面对巨大的震荡?
54:06
辛亥革命的推动者,很多都是既定规范中的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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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使命感的一代年轻人,想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那种天真是很珍贵的
01:13:39
一个人在不同时代会扮演不同的角色,我想要通过一个人去写出历史中的绵密
01:23:15
历史往往会记住那些大人物的闪光时刻,但他们身边那些消失的人,他们的命运又是什么样呢?
01:35:31
洋务运动的失败里,有很多令人惊叹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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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为了刷手机而内疚,不要把它妖魔化
01:54:10
人文主义有非常强的韧性和适应性,它会在合适的时间生长出来
王笛 x 许知远:100年前的年轻人,如何面对巨大的震荡?
许知远:感谢苏州文投和追觅创造的平台,今天想从《今宵多珍重》说起。这首歌是40年前的老歌,歌词里“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难禁垂头泪涌。此际幸月朦胧,愁绪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样。同情谊如能互通相分,不必相送”,让我想到前段时间读的民国史料。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就任总统,南京街头满是亢奋的年轻人——宋教仁、孙文、黄兴等人,新内阁平均年龄不到40岁。这些革命者此前屡遭挫败,同志牺牲、内部反目,却突然迎来共和曙光,这份幸福像一场梦。
他们经历了无数次起义失败,同志不断牺牲,同盟会内部也曾反目,可1912年1月1日这天,一切仿佛突然成功,他们看到了一个年轻的中国。清王朝的落后腐朽被抛在身后,亚洲第一个共和国诞生,崭新的可能性就在眼前。这些年轻人历经生死、绝望与挫败,终于看到自己参与的事业绽放,其中的同志情谊,正契合“今宵多珍重”的意境。但梦很快破碎,权力转移陷入混乱,王笛老师的《中国记事(1912—1928)》(以下简称《中国记事》)聚焦1912—1928年,用西方媒体视角记录了这个年轻共和国的实验、挣扎与挫败。
我在翻看《中国记事》时,看到的不仅是对国家事务的描述,更感受到年轻生命的挣扎。这个年轻的国家由无数年轻人投身其中,还有诸多旁观者见证着这些变化,内心感慨万千。我写梁启超传记的第四、五卷,与王老师的书时间线重合,看到相通史料格外欣喜。疫情期间去澳门大学拍王老师,他在阳台做植物实验,还拿出大量英文报刊史料说要写这套书,如今顺利出版。王老师身上的创造力和生命力特别鼓舞我——31岁已是川大副教授,却放弃安稳去美国重新学英文、写论文,20年来单枪匹马开创城市史写作,用书籍重建了消失的成都。想问问王老师,写《中国记事》最初的灵感是什么?处理这段充满挫败与希望的历史,内心有什么变化?1912—1928这16年,中国充满挫败与希望,中央政权瓦解带来诸多实验可能,您最初的缘起和处理这段历史的过程是什么?
㊟对谈现场
王笛:今天是青年节,我们一直在思考青年在近代历史、当下以及未来扮演的角色。未来是青年的,我已步入暮年,老许正值壮年,而在座的年轻人,无论经历过多少事,年龄上都只是开始。人生难免遇到挫折,可能是学习、恋爱、找工作或工作中的困境,但一定不要觉得这些坎跨不过去,生命还很长,谁也不知道哪一步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1991 年我决定辞去副教授职务,去美国当学生。当时我的英语很差,只能勉强阅读且速度慢,听说写都困难,不知道能否拿到博士学位,拿到后又能否找到工作,这无疑是一场赌博。但我想,若不追求自己想要的,老了可能会后悔,所以还是决定尝试。不过我并非鼓励大家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而是要想清楚自己真正愿意做什么,权衡愿意承担的风险,即便努力后失败,也能心安理得,不留遗憾。
我也尊重那些选择平稳生活的年轻人,不一定要冒险、做大事,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内心平静,多花时间读书、旅游、思考甚至睡觉都可以。现在是多元社会,要尊重各自的选择,而非强求一律。但做抉择时,不能一时冲动,要深思熟虑,我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会放一放,用几天、几周甚至更长时间冷静思考后再决定。
现在回答许老师的问题。《中国记事》有很大篇幅在讲年轻人。五四运动是青年人自发的。巴黎和会失败,山东半岛权益无法收回,首先在北京爆发,后扩展到全国,参与者多是大学生和中学生,尤其是中学生占主流。十四五岁的青年人,在国家危亡之际挺身而出。我的《中国记事》大量采用西方文献、新闻报道,当时《纽约时报》等西方媒体对五四的观察很准确,认为这是中国人的觉醒,有记者甚至写道“比胜利更伟大的是中国人的觉醒”。
1915年日本提出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中国几乎到了灭亡边缘,却未掀起大的反抗运动;但1919年巴黎和会中国无法收回山东的消息传来,全国学生自发起来为国家主权奋斗;1925年五卅运动,因工人顾正红被日本厂方武装枪杀,引发全国反帝运动。1915到1925这十年,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核心是中国人的觉醒,而青年人在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当时的西方观察者认为这些学生决定了中国的未来,很多当年的参与者后来成为中国知识界的重要人物。
㊟对谈现场
许知远:普遍认为1912年到1919年,新共和国遭遇巨大政治挫败,袁世凯当政、称帝,出现政治黑暗时期,进而激发了文化上的反抗,这是过去的常见解释。您怎么看待这7年的变化?1915年还没有普遍的政治觉醒,1919年就截然不同,1925年更趋激进化,社会迅速政治化,短短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王笛:辛亥革命来得很偶然,武昌起义的爆发源于士兵擦枪时与排长发生冲突,枪走火后引发起义。辛亥革命与中国此前的改朝换代不同,相对和平解决,袁世凯与革命军妥协,清帝退位,袁世凯成为第一届总统。但像中国这样有几千年专制王朝历史的大国,一场革命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
英国人濮兰德曾在中国海关工作很久,对中国很了解,辛亥革命爆发时他在哈佛大学访学,到处做报告评价辛亥革命,认为中国是“假共和、真专制”。当时胡适正在康奈尔大学读书,听了他的演讲后当场发难,反驳他诋毁新生的共和国。但濮兰德说一场革命不可能在一个晚上解决问题,若新生政权不被人民承认,就不必抱太大希望。后来的事实证明,胡适当时确实有些天真,濮兰德看到了问题的实质。
1912到1919这些年,思想文化发生剧烈变化,《新青年》等杂志传播新思想,东西方学说广泛传播。梁启超等知识分子将民族、国家等现代概念引入中国,让中国人开始思考国家的未来。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虽带有社会达尔文主义色彩,但在当时振聋发聩,让国人意识到若不改革,就会被淘汰。正是这些思想启蒙,影响了一代青年人,1919年五四运动的爆发并非偶然。
许知远:一谈起五四和新文化运动,它似乎被神话了,好像现代中国一切都源于此。但《新青年》最高发行量才17000本,鲁迅的《呐喊》也只卖了几千本,当时学生数量也不多,为什么这几年会成为现代思想的源泉?《新青年》1915年创办,1916、1917年才开始有影响力,1921年就分野了,前后就几年时间,编辑部的人后来各走各路,陈独秀、胡适选择不同道路,1925年面对激进化浪潮更是四分五裂,但这几年却爆发出巨大能量。我感觉就像现在OpenAI出现后的冲击,怎么理解这种现象?而且叙述历史的过程常常是线性的,觉得民国来了晚清就消失了,胡适来了严复、梁启超就退出了,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并存的,当时梁启超才四十几岁,胡适27岁刚留学回来,喊出“我们归来一切都将不同”,可6年后就开始反省中国没什么变化,陷入幻灭。您书中写的这些人,长期处在希望和幻灭的交叠中,共和国刚建立两年就幻灭,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振奋没过两三年又幻灭,对美国、威尔逊总统的理想主义期待也很快落空,20世纪20年代又被苏联吸引,日本从模仿对象变成侵略国,他们面临这么多巨大的情绪震荡,是怎么应对的?当时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销量远高于新文学,新文学只是小众群体,他们又如何面对这一切?
㊟对谈现场
王笛:历史绝不是线性的,过去教科书里那种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的线性发展观,不符合历史的真实面貌。历史是复杂的,甚至会“进一步、退两步”。
辛亥革命后,宋教仁被暗杀,议会制度失败,袁世凯独大甚至想称帝,这是一条线索;但同时,辛亥革命前的清末新政也产生了重要影响,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大量新学堂建立,这些新学堂向西方学习,开设数理化、西方历史和地理等课程,打破了过去私塾、书院只读儒家经典的局面。
过去梁启超、康有为等沿海地区的人能接触到新学,是很独特的现象,绝大多数读书人仍在科举道路上奋斗。现在的考试制度,其实还有科举制度的余绪,年轻人从小学到大学不断考试,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却不能反映真实能力,在AI时代,这种制度非改不可,否则就是浪费青春、摧残年轻人的心理。
1905年废除科举后,除了新学堂,还有一批教会大学,这些教会大学培养的学生,很多后来成为批判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力量,因为他们接受了“人人平等”的理念,当看到不平等现象时,就有了改变的使命感。燕京大学就培养出了很多优秀的翻译人才和新闻人才,还有不少共产党早期成员。
中国在一战初期保持中立,1917年在美驻华公使芮恩施的说服下,段祺瑞政府决定参战,孙中山和南方政府则反对。参战是为了在战后国际会议上拥有一席之地,收回国家主权。一战结束后,威尔逊提出“十四点原则”,倡导民族自决,反对以强欺弱,成立国际联盟解决争端,给中国人带来巨大鼓舞。五四运动爆发后,日本造谣说是美国人煽动的,还声称芮恩施提供了资金,但后来的研究证明这是不实之词,五四运动是自发的爱国运动。
梁启超当时非常关注巴黎和会和华盛顿会议,还把相关消息传回国内,对五四运动的爆发有一定影响。此外,林长民等知识分子不断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让国人关注世界局势,再加上北洋政府相对弱势,对舆论和社会的控制较弱,各种报纸兴办,不同观点碰撞,开阔了年轻人的眼界,这些因素共同促成了五四运动的爆发。
许知远:您在写这段历史时,看到当时人们对参战、对威尔逊“十四点原则”的那种热切期待,是觉得他们“too young too simple”,还是怀念这种对可能性的天真持有?这种天真在后来的历史中越来越少了。
王笛:我很敬佩那一代年轻人,虽然他们当时不够成熟,但有使命感,坚信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愿意为改变现状去奋斗、去争取,而不是等待别人去做。你可以说他们天真,但年轻人保有这份天真很珍贵。如果人人都老于世故,凡事只权衡利弊,社会就不会有进步。当时的教育有一点很可取,就是不盲从权威,鼓励年轻人通过努力做实事。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各种思潮涌入,很多是梁启超引入的。梁启超在1902年就提出,中国历史不应只关注王朝,二十四史不过是“二十四姓之家谱”。他虽然有英雄史观,认为“英雄造时势”,但这也反映了他对历史的深层思考。辛亥革命后到20世纪20年代,是中国的思考年代,处于转折时期,各方精英都在探索中国的发展道路,最终选择走俄国的道路,这与十月革命的影响以及巴黎和会的失败有关,当时西方因一战互相残杀,也让很多中国人对西方道路产生了怀疑。
一个民族的未来会好,关键在于年轻人是善于思考的一代,而不是被驯服、盲从权威的一代。那一代人100多年前的思考,至今仍在影响着我们。
老许,我来问你个问题:我读了你的两卷本梁启超传记,非常佩服。作为专业历史研究者,我深知要做到资料丰富、写得好看、符合规范且耗时长久,难度很大。你学理工科出身,还做媒体、经营单向街、经常旅行,却能同时完成这么多事,写出这么好的书,我很想听听你是怎么做到的,给年轻人做个榜样。
㊟对谈现场
许知远: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写大传记的梦想,大学时读爱默生的《代表人物》,第一次感受到可以通过一个人理解整个时代。我受托马斯·卡莱尔等人的英雄史观影响较深,他说“没有历史,只有传记”。后来读了很多西方传记,英国经济学家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写凯恩斯传,花了30年,写了三卷,他没受过正规经济学训练,却为了写传记专门学习经济学,后来还后悔过于卖弄经济学知识;罗伯特·卡罗写林登·约翰逊传,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写了40年,至今已出四卷,为了写这本书,他和太太搬到德州,学习当地口音,赢得当地人信任,才收集到大量素材。他们的写作方式让我很受触动,中文世界很少有这样通过一个人折射整个时代风貌的写作,我想尝试这种方式。
在我的传记里,我不仅想写梁启超的思想和政治活动,还想展现他的人际交往、内心世界,以及当时的社会风貌。比如一群广东人到北京怎么生活、怎么和官员交往、怎么上奏折,这些细节都很吸引我。第三卷会写到五大臣出洋考察立宪,很多奏折是梁启超帮忙写的,使团里有革命党人,宋教仁还帮他们翻译材料赚外快,同盟会在武昌起义前就已分崩离析,宋教仁一支与武昌起义的关系更密切。我想呈现这些层层叠叠的关系,打破历史研究中常见的节点化划分,展现同一批人在不同时代扮演的不同角色,以及师生、地域等关系编织成的权力网络。
我还想关注那些被历史遗忘的普通人,比如吴樾炸五大臣时,旁边一个满洲家庭全家七口死或重伤,历史不会记录他们,但他们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万木草堂除了康梁,还有很多同学,他们的命运各不相同,有的反目成仇,有的突然死去,我想把这些声音也写出来。
在写作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到命运的不可控,很多人在历史进程中被遗忘,就像硫磺岛战役中落水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消失。但那些在等待中坚持自我训练、保持活力的人,当转机出现时,就能脱颖而出。同时我也意识到,行动和观念同样重要,行动不仅是观念的表达,更是对观念的修正和重置,只有在具体情境中,观念才有真实的意义。我们这一代受自由主义教育的人,很多理念缺乏容身之所,我想通过写作、创办空间等方式,为这些理念创造生存的土壤。
王笛:你以梁启超为入口进入历史,关注个体的喜怒哀乐和行动,探索他们的内心世界,这种写作方式非常好。过去的历史写作往往注重群体、阶级、国家,忽视个体的经历和内心,而你通过梁启超的文字、交往和经历,塑造了一个立体、栩栩如生的人物,让读者看到了真实的梁启超,这是你的传记最成功的地方。
许知远:思想和人都是在具体情境中产生的,他在横滨的想法和在北京的想法可能完全不同,我希望能写出这些细节,让人物更具体。现在社会越来越抽象化,人们在网上容易争吵、撕裂,就是因为缺乏具体情境的沟通,而文学、历史和艺术创作,能让人们的想象力和感知力变得丰富,训练我们的同情心和理解力,让我们成为更完整的人。抵抗算法、社会结构和盲从舆论的力量,就是做一个丰富的个体,很多这样的个体连接起来,就能产生巨大的能量,就像《新青年》的撰稿人虽然不多,却影响了整个时代。
㊟对谈现场
观众提问环节
观众1:两位老师认为甲午战争的失败标志着洋务运动的失败,中学历史课本给近代中国的努力打上了悲剧色彩,忽略了其中的浪漫。今天回望洋务运动,该如何评价晚清权力结构和现代化之间的关系?
王笛:史学界普遍认为,洋务运动只是中国现代化的第一步,仅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远远不够。建立包容性的政治制度,国家才能实现真正的富强。洋务运动没有触及政治制度的改革,距离繁荣富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中国的现代化探索至今仍在继续,只要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许知远:过去我们习惯将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对比,认为洋务运动失败了,但从长远来看,洋务运动留下了宝贵的历史遗产,比如招商局后来发展为招商银行,邓小平改革开放在很多层面也被认为类似另一次洋务运动。明治维新在1945年之前被视为成功,但二战后,很多思想家认为明治维新导致了军国主义,是巨大的失败。历史有很多角度,短期、中期和长期的评价可能完全不同。晚清的政治、社会和经济结构比日本复杂得多,李鸿章等洋务派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开创了很多可能性,他们的努力和精神风貌值得尊重。
观众2:现在碎片化时间被手机、短视频占据,普通人有很多待看书单却一直没看,两位老师有过这种困扰吗?如何克服?对普通人有什么建议?
王笛:手机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身体的器官,我们不必过于消极看待它。手机带来了很多便利,比如查询资料、手机银行等,节省了大量时间。我们也可以享受手机带来的乐趣,比如看自己感兴趣的短视频,不必为此感到内疚。胡适在美国留学时也经常打麻将,还在日记里反省自己,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伟大的学者。
手机时代,每个人都可以留下自己的记录,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第一次,过去只有掌握特权的人才能留下声音,而现在普通人的思想、经历和故事都能被记录下来,成为珍贵的历史资料。从宏大回归日常,用记录抵抗遗忘,这是我们应对碎片化时代的重要方式。同时,我们也要训练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不要轻易相信网络上的信息,遇到问题多查证,不人云亦云。
许知远:我没有王老师这么乐观,我觉得碎片化时代让人们变得更蠢了,遗忘得也更快了。过去我们习惯把知识当成一个整体来获取,但其实知识本身就是片段式的,尼采也说过“只有精神不健全的人才会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现在通过片段式学习仍然可行,但核心是,真正读书、思考的人永远是少数,就像胡适不管打多少次麻将,他依然是胡适。
短视频带来的最大坏处,是公众舆论对个人选择的压迫感越来越强,让人们觉得有“正确”和“不正确”的事情,比如读书是正确的,刷手机是不正确的,这种观念让人们感到疲惫。其实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我们不必对自己有太高要求,关键是要保持独立思考,不被舆论裹挟。
观众3:许老师是“斜杠青年”的成功前辈,身兼多职却能写出两本书,想问问您如何做好时间管理,有什么实用技巧?
许知远: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时间管理技巧,就是随时随地都能写,在飞机上、火车上、酒店里都可以写作。还有一个技巧就是不要嫌弃自己写得不好,先把脑子里的东西写出来,再慢慢修改。很多人都想等自己想好、写得完美了再开始,其实永远没有完美的开始,只有先行动起来。
另外,我会把不同的事物都变成写作的体验过程,写梁启超办报纸的经历时,我会把自己创业时的苦恼融入进去,而梁启超对当时中国的困惑和质疑,也帮助我理解当下的生活。整个世界就是一本巨大的书,每个人也是一本巨大的书,它们之间可以互相连接。当你写作时,会觉得所有人都是同代人,过去的人从来没有死去,我们只是在重复和呼应历史。历史会让我们变得谦卑,这种谦卑能给我们更大的回旋空间,不必追求所谓的“效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结尾
许知远:关于科技和人文的关系,我觉得现在人文处于弱势地位。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人文的复苏在过去几年迅速消失,但人文主义有很强的韧性和适应性,就像李小龙说的“be water”,是一种柔性的力量,也像石板缝里的草,在合适的时机就会生长出来。五四时期,短短几年间新思想就蓬勃发展;20世纪80年代,经历漫长的“冬天”后,人文也迎来了灿烂的“春天”。历史中的那些缝隙,那些看似弱小的力量,都可能在某一刻重新绽放。
现在是科技爆炸式发展且被高估的时代,人们面临着情感和价值观的异化,社会内在孤立却表面狂热,这与人文的缺失有很大关系。一个社会需要有不同层级的声音,不能只听到技术、金钱和权力的声音,还要听到温柔、反叛、不妥协、道德、伦理和为弱者发声的声音,当这些声音多起来时,人们就不会陷入慌乱。金宇澄老师说上海人像黄浦江上的水草,退潮时看似干枯,潮水一来就会迅速生长,人文主义也是如此,我对此有信心。
王笛:我赞同许老师的观点,人文主义是任何时代、任何民族都必不可少的。前段时间看到西方的统计,翻译和历史学是最容易被AI取代的职业,很多大学也在削减文科,但我认为,历史是人文的,AI无法完全取代。理工科可能更容易被AI取代,因为数学、物理、医学等领域,AI能做得更快、更直接。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我们可以利用AI,比如让AI辅助教学、碰撞不同观点,但人文思想、人文精神是AI无法替代的,这也是我们倡导博雅教育、通识教育的原因。
许知远:最后,把《今宵多珍重》送给大家,回家后可以再听一遍,想想1912年1月1日的夜晚,去金鸡湖走一走,感受那个时代的希望与憧憬。
本文由李磊、刘欣慧整理,经讲者审定。
初审:李 磊
复审:薛子俊
终审:赵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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