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建军他……就带了这么个破布袋?”
婚宴门口,妻子压低声音,拽了拽我的衣袖,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心里咯噔一下,扭头瞪了她一眼:“别瞎说!”
嘴上虽然呵斥,我的心却瞬间沉了下去,脸上火辣辣的。
望着老战友略显拘谨的背影,再看看他手里那个不起眼的旧布袋,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去年他女儿出嫁,我送的是一只沉甸甸的大金镯子,今天,这份人情,他打算怎么还?
01
一年前的那个秋日,阳光和煦,是个顶好的日子。
我的老战友,张建军,嫁女儿。
酒店在市里算中档,不大,但被他一家人收拾得喜气洋洋。
门口的迎宾牌是手写的,红纸黑字,透着一股子朴实的热闹劲儿。
我叫李卫国,退伍转业后下了海,赶上好时候,扑腾了二十多年,也算积攒下了一份殷实的家业。
建军和我,那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交情。
当年在西南边境的猫耳洞里,我们一个班的弟兄,分享过一壶水,分食过一个压缩饼干。
所以他嫁女儿,我比谁都上心。
提前半个月,我就让老婆去本市最大的金店,挑了个最显眼、最富贵的大金镯子。
龙凤呈祥的雕花,沉甸甸的,压手。
老婆当时还有点犹豫,说:“卫国,这镯子是不是太重了?建军家条件一般,你送这么重的礼,他将来怎么还人情?”
我当时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什么还不还的!我跟建军的交情,能用钱算吗?我这是给侄女添妆,给她撑场面!让他那些亲家看看,咱当兵的袍泽情,比金子还实在!”
话是这么说,但内心里,我承认,我确实有点好面子。
生意场上混久了,习惯了用物质来衡量价值,也习惯了用排场来证明实力和情分。
我觉得,给建军的女儿一份厚礼,既是全了我们的战友情,也是全了我李卫国的面子。
婚礼那天,我开着我的大奔,停在酒店门口,惹来不少目光。
建军穿着一身明显是压箱底的西装,领带都有些褪色了,看见我,笑得满脸褶子,上来就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卫国,你可来了!快,里边请,给你留了主桌最好的位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司仪请双方长辈上台致辞。
建军作为女方父亲,讲了几句就哽咽了,一个劲儿地嘱咐女儿要孝顺公婆,好好过日子。
轮到我时,我被作为“女方最尊贵的客人”请上了台。
我接过话筒,看着台下坐得端端正正的建军,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跟建军,是穿着一条裤子滚过来的兄弟!”我开了口,声音洪亮。
“我记得有一次夜里巡逻,我失足差点滑下山崖,是建军这小子,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硬是像个铁钳子一样,死死拽住了我的武装带,手掌心都被石头磨得血肉模糊。”
“还有一次,我们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去堵一个缺口,回来的时候,他把最后一个馒头塞给了我,自己喝了一肚子的凉水……”
我讲着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台下的宾客听得入了神,建军在下面,眼圈红了,一个劲儿地端起酒杯喝酒,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说到最后,我话锋一转,提高了音量。
“今天,我兄弟的掌上明珠出嫁了!我这个当叔叔的,没啥好表示的!”
我冲着台下的妻子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将一个精美的红色丝绒盒子递了上来。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盒子,高高举起。
“建军,你把女儿养这么大不容易,我这当叔的,给侄女添个妆!祝她以后的日子,富贵平安,和和美美!”
灯光下,那只硕大的金镯子熠熠生辉,金色的光芒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哇!”
“这得有上百克吧?”
“老张家这亲戚真实在啊!”
宾客们的惊叹声、羡慕声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样涌向我,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看到建军和他爱人,都愣住了。
他们站起身,脸上是震惊,是感动,但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慌乱。
建军快步走上台,握住我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卫国,你这……这太贵重了……我……”
我哈哈大笑,把镯子亲手戴在了他女儿的手腕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客气什么!应该的!”
那一刻,我觉得我给足了老战友面子,也让所有人看到了我们之间“情比金坚”的友谊。
我沉浸在这种仗义疏财的豪情里,完全没注意到建军在感动之余,那愈发沉重的眼神。
婚礼结束后,我开车载着妻子回家。
妻子叹了口气:“你今天可真是出尽了风头。”
我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李卫国的兄弟,排面必须有!”
“我是怕建军压力太大。”妻子说,“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实巴交,一辈子没欠过谁人情。你送这么一份大礼,跟一座山一样压在他心上了。”
“你想多了!”我不以为然,“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情分,情分你懂吗?”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特别正确,特别有面子的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年。
今年国庆,轮到我儿子李昂结婚了。
为了儿子的婚事,我几乎是不遗余力。
酒店订的是本市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光是宴会厅的顶灯,就跟个水晶宫似的。
婚车队找了十几辆同款的黑色豪车,头车是辆劳斯莱斯,气派非凡。
请柬也是专门设计的,烫金的字体,透着一股子讲究。
我和妻子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忙活,整理宾客名单,安排座位,忙得不亦乐乎。
在整理名单的时候,妻子的笔尖在“张建军”三个字上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卫国,建军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发请柬,请他来喝喜酒,天经地义啊!”
“我是说……贺礼的事。”妻子小心翼翼地措辞,“你去年送了那么重的金镯子,按咱们这边的规矩,人情都是要还的。可建军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他前几年就从厂里内退了,一个月就那么点退休金,他老婆身体也不好,常年吃药,孩子刚上班,哪有什么积蓄……”
妻子的话,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了我心里最敏感的那个地方。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不是没想过。
我嘴上立刻反驳道:“你想什么呢?我李卫国是那种送礼图回报的人吗?我跟建军的交情,他就是人来了,空着手来,我也高兴!我缺他那点礼金吗?”
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但挂了电话,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真的像我说的那么大度吗?
我扪心自问。
我确实不图建军还我一个等价的金器,他家也确实拿不出来。
但是……我心里确实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我期待他送的礼物,就算不贵重,也得“拿得出手”。
什么是“拿得出手”?
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一件别致的工艺品,可能是一幅装裱好的字画,总之,不能太寒酸,不能让我在亲戚朋友面前丢了面子。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我去年送了多重的礼。
如果建军的回礼太过“随意”,那些爱嚼舌根的亲戚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看吧,李卫国就是个冤大头,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他们会说:“什么过命的交情,都是吹的,你看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一想到这些可能的闲言碎语,我就感到一阵烦躁。
我痛恨自己这种虚荣的想法,但又无法控制地深陷其中。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是我和建军的交情,与他人无关。
可生意场上养成的习惯,让我无法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02
婚礼前一个星期,我给建军打了个电话,邀请他。
电话那头,建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和沙哑。
“卫国啊,恭喜恭喜!你儿子结婚,天大的喜事!我一定到,一定到!”他连声说道。
我试探着问:“老张,你最近还好吧?听你声音有点累。”
“没事没事,都挺好。最近帮着一个朋友的工地看了几天场子,晚上没睡好。”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整个通话过程,他热情地恭喜我,仔细地问了酒店地址和时间,但对于贺礼的事,他绝口不提。
这让我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按理说,关系这么好,他应该会开玩笑似的问一句“你小子想要点啥啊”,或者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你去年那份礼可把我给难住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
这种沉默,像一块石头,悬在了我的心上。
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他是不是为了凑一份像样的礼金,去到处借钱了?
他是不是觉得人情太重,打算找个借口不来了?
或者,他会不会真的就随随便便包个几百块的红包,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每一种猜测,都让我坐立不安。
离国庆越近,我心里的这种焦虑就越重。
妻子看出了我的反常,劝我:“别想那么多了,建军是什么人,你比谁都清楚。他不会让你为难的。”
我嘴上“嗯”了一声,心里却更加没底了。
是啊,我了解他。他老实,本分,重情义,但也极其要强,自尊心比天还大。
正因为了解,我才更担心。
我怕他为了所谓的“还礼”,做出什么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把自己逼到绝境。
我也怕他因为无力“还礼”,而选择一种最简单但也最伤感情的方式来处理——敷衍了事。
那份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金镯子,此刻却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让我和建军之间,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终于,国庆节到了。
我儿子李昂的婚礼,在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隆重举行。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定制西装,满面春风地站在宴会厅门口,和妻子一起迎接宾客。
来宾非富即贵,都是我生意上的伙伴和一些有头有脸的亲戚。
门口的签到台上,红包堆成了一座小山,旁边专门摆放礼品的长桌上,也已经琳琅满目,从高档烟酒、名牌家电,到玉石摆件,应有尽有。
我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快到吉时了,他怎么还没来?
我心里正嘀咕着,就看到酒店的旋转门外,张建军出现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半旧的西装,洗得有些发白了,脚上的一双皮鞋倒是擦得锃亮。
在周围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衬托下,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神情也有些拘谨。
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他手里拎着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精致的礼品盒,也不是厚实的红包。
而是一个蓝色的,看起来很普通的布袋子,袋口用一根绳子随意地扎着,袋子的一角甚至还有些磨损的痕迹。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我旁边的几个远房亲戚,已经注意到了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好奇,开始交头接耳。
“哎,那人谁啊?穿成那样就来了?”
“好像是李总的战友吧……啧啧,你看他手里提的啥,不会是自家种的土特产吧?”
那些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感觉有一团火在烧。
但我还是立刻堆起最热情的笑容,大步迎了上去,一把揽住他的肩膀。
“老张,你可算来了!就等你了!快,快里面坐!”
我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就是为了盖过那些闲言碎语。
我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这是我最铁的兄弟。
我刻意不去看他手里的那个布袋,想帮他把这一页尴尬尽快翻过去。
建军被我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
“卫国,恭喜,恭喜啊!”
我拉着他就要往主桌走,可他却站着没动。
周围的宾客越来越多,投向这里的目光也越来越密集。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焦点,都集中在建军和他手上那个寒酸的布袋上。
我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了,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就在这时,建军把我拉到了一旁,远离了人群的中心。
他避开我的眼神,表情严肃而郑重地看着我,轻声说:“卫国,等一下,我先不入席。”
我一愣:“怎么了?菜马上就上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卫天,等一下婚礼仪式开始,主持人请你上台讲话的时候,你跟他说一声。”
“说什么?”我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攥紧了手里的布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有件礼物,要亲手在台上,送给李昂。”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在台上?
当着所有宾客的面?
送这个布袋里的东西?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焦虑、不安和烦躁,都化成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
我甚至觉得,他是在故意报复我。
报复我去年在他女儿婚礼上的“炫耀”,所以今天,他要用这种方式,当众让我下不来台,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李卫国交的是个什么样的“穷亲戚”。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老张,你……”我几乎要质问出声。
但他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报复,只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执拗和恳切。
“卫国,信我一次。”他低声说。
四个字,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头的火。
是啊,他是张建军。
是那个在猫耳洞里把最后一个馒头让给我的张建军。
是那个用血肉模糊的手掌把我从悬崖边拉回来的张建军。
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他?
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好。”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等待着那未知的审判。
03
婚礼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悠扬的音乐,炫目的灯光,新郎新娘交换戒指,亲吻拥抱。
台下的掌声一阵阵响起,但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台下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建军就坐在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腰杆挺得笔直,那个蓝色的布袋,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终于,到了双方家长上台致辞的环节。
我机械地走上台,接过话筒,脑子里一片浆糊。
我忘了提前准备好的发言稿,只是胡乱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感谢了各位来宾的捧场。
就在我准备下台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按照和建军的约定,对主持人说道:“等一下,今天,我还有一位最重要的兄弟,我的老战友张建军先生,也想给新人送上一份特殊的祝福。”
我的话音刚落,全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部聚焦到了角落里的建军身上。
主持人显然也有些意外,但还是专业地用热情的语调邀请道:“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郎父亲的战友,张建军先生上台!”
在稀稀拉拉,夹杂着好奇与疑惑的掌声中,建军站了起来。
他抱着那个蓝色的布袋,一步一步,略显蹒跚地走上舞台。
他的腿,当年在边境巡逻时为我挡过弹片,落下了一点病根,平时不明显,但一到阴雨天或者精神紧张时,就会有些不听使唤。
今天,显然是后者。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旧西装,抱着一个破布袋走上台的“神秘嘉宾”。
我能看到,台下我那些生意伙伴脸上玩味的笑容,和亲戚们脸上看好戏的神情。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真的拿出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我就立刻抢过话筒,用开玩笑的方式把场面圆过去。
建军走到了舞台中央,站在我的身边。
他先是冲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从那个旧布袋里,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捧出了一个用大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那红布的颜色很正,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起了毛边。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大家都在猜测,这层充满神秘感的红布下,到底是什么。
会是一块玉吗?还是一件古董?
或许,是这位老先生用一辈子积蓄换来的一件金器,想要“回敬”李总?
我死死地盯着那块红布,心脏狂跳不止。
建军没有立刻打开它。
他拿着话筒,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大厅,有些颤抖,但异常清晰。
“卫国,”他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是对我说的。
“去年,你给我女儿送的那个金镯子,太贵重了。”
“那份情,我建军,我们全家,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我没你有钱,转业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买不起那么贵重的金子来还你这份人情。”
他的话很实在,台下开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看到妻子在台下,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建军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千钧重的力量。
“但是,我今天带来的这份礼物,是我张建军这辈子,最珍贵,最看重的东西!”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扬手,将那块红布,缓缓地揭了开来。
红布被揭开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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