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站住!你找谁?”
门口的卫兵用冰冷的眼神打量着我,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我找谁?我连一个名字都不知道。我浑身发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半块冰凉的玉佩。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是我病床上母亲的救命钱。
十年前,在北大荒那个能冻死人的黎明,女播音员林晚秋把回城的名额从我手里换走,留下了这个信物和一句话:
“平反后,带它去南京军区大院,能保你一世平安。”
我以为,只要找到玉佩的主人,我的苦日子就到头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终于走进那扇门,面对那位威严的将军时,我所倚仗的信物,竟会变成指控我罪行的铁证……
1971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狠。
风从西伯利亚刮过来,一点遮拦都没有,直接往人的脸上、脖子里钻。
我们农场的地,九月份就上了冻,土块硬得像铁。
铁锹砸下去,就是一个白点,震得虎口发麻。
场部的喇叭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响,放的是《东方红》,然后就是女播音员的声音。
我们管她叫“喇叭花”,因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叫李卫国,名字是那个年代最大路货的名字。
我的成分不好,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到了我父亲这里,就成了“黑五类”。
所以我被扔到这片最北的土地上,像一棵长歪了的野草,没人指望我能结出什么果实。
回城对我来说,就像地里的庄稼盼着天上下黄金,是个想都不敢想的梦。
那天,场部公布回城指标,名单用毛笔写在红纸上,贴在食堂门口。
一群人黑压压地围着,像一群苍蝇闻到了蜜。
我没去凑热闹,反正没有我。
我在猪圈里铲粪,猪粪冻成了一坨一坨的,比石头还难对付。
赵志强从人群里挤出来,跑到猪圈边上,冲我喊:
“李卫国!你小子走狗屎运了!”
我没理他。赵志强这个人,嘴里没几句实话,总喜欢看人笑话。
他见我不搭理,急了,跳下猪圈的土墙,跑到我跟前,冲我喊道:
“真的!名单上有你!李卫国!千真万确!”
我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冻土上。
我不敢相信。我这种成分的人,怎么可能?
我跟着赵志强跑到食堂门口,拼了命地往里挤。
人群像一堵厚实的墙,我闻到了各种汗味、烟味和烂泥味。
终于,我挤到了最前面,红纸黑字,名单的第三个,清清楚楚地写着:李卫国。
我脑袋“嗡”的一声,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好像飘了起来,脚下的土地变得不真实。
回城,这两个字在我心里压了三年,压得我都快忘了它原本的分量。
现在它突然砸在我头上,我有点接不住。
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前阵子场里着火,我没命地从仓库里抢出了几袋粮食,算是立了功。
可当时没人提这事,这名额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一夜没睡。
我摸着自己因为常年劳动而变得粗糙的手,想象着回到南京的家,见到我白发苍生的母亲。我甚至想好了,回去以后再也不碰泥土,我要去考大学,把我爷爷没读完的书都读回来。
黑暗中,我咧着嘴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是我到北大荒以后,第一次因为高兴而流泪。
第二天,我依然要去干活。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羡慕,有嫉妒。
赵志强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卫国哥”,说等我回城当了大官,可别忘了他这个一起扛过活的兄弟。
我心里明白,他只是想从我这里占点便宜。
黄昏的时候,我去广播站还一本借来的书。
广播站是个独立的小土坯房,平时没人敢靠近。
我推开门,看见了“喇叭花”的真面目。
她叫林晚秋,正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对着话筒念稿子。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头发很长,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
她的脸很小,皮肤很白,白得像这儿的雪,一点血色都没有。
那双眼睛很大,但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神采。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停止了播音。
我把书放在桌上,小声说了句“谢谢”。她点点头,没说话。
我准备走,她突然开口了,声音比在喇叭里听到的要沙哑一些:“你就是李卫国?”
我“嗯”了一声。
“你要回城了?”她问。
“是。”我回答,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那眼神很复杂,像是羡慕,又像是绝望,最后都变成了一片死寂。
她低下头,继续念她的稿子,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走出广播站,天已经完全黑了,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我突然觉得,我那点高兴,好像被她的眼神给吹散了。
事情发生在我拿到回城介绍信的那个晚上。
那张薄薄的纸,我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时不时就要掏出来看一眼,生怕它飞了。
宿舍里的人都睡了,鼾声此起彼伏。我睡不着,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突然,我听到门外有轻微的响动。我警觉地坐起来,披上衣服下床。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影,在月光下显得很单薄。是林晚秋。
她穿得很薄,北风吹得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她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一张纸。
我愣住了,问:“你……有事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就是不掉下来。
我们俩就这么在刺骨的寒风里站着,谁也不说话。周围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进去说吧。”我侧过身,让她进了宿舍。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捧着搪瓷缸子,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
我坐在她对面,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她的脸色比白天更差了。
“李卫国,”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你的名额……让给我。”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把名额让给她?这比让我把心掏出来还难。
我好不容易才等来的希望,我日思夜想的家,我病重的母亲……我凭什么要让给她?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我没有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似乎也知道这个要求有多么过分。
她把搪瓷缸子放在桌上,站了起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她不肯起来,抓着我的裤腿,眼泪终于决堤了。
“我必须回去,”她哭着说,“我妈……她快不行了,我收到信了。我要是再不回去,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我也是有母亲的人,我能想象那种感觉。可是……
“场里不是不批你的假吗?”我问。她的情况特殊,据说是有很严重的“问题”,被死死地按在这里,连家信都要经过审查。
“不批,”她摇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们说我思想有问题,怕我跑了。李卫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求求你,你就当可怜我。”
她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站在她面前,心里天人交战。
一边是我的未来,我的梦想,我的家;另一边是一个女儿最后的期盼,是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
北大荒的夜晚那么冷,可我的后背却出了一层汗。
我看着她,想起了我自己的母亲。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母亲,我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愿意跪下来求任何人?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秋的哭声都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我心里乱成一锅粥。赵志强他们都说我是傻子,不懂得为自己争取。
可这一刻,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林晚秋,我觉得如果我拒绝了她,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安生。
“你起来吧。”我哑着嗓子说。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像是把心里所有的力气都叹了出去。“我答应你。”我说。
说完这四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扶着桌子,慢慢坐回到炕沿上。
林晚秋愣住了,她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眼泪,然后站起来,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那一夜,我们商量好了所有的细节。
手续不好办,只能是我领了介绍信和车票,然后偷偷地给她。
她走了以后,我就说介绍信弄丢了,到时候场里追查下来,所有的责任都由我一个人扛。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可能再也回不了城了,甚至会因为“欺骗组织”而受到更严厉的处分。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就像一头被牵着走的牛,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送林晚秋走的那天,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我把我的全部家当——一张介绍信,一张到南京的火车票,还有我攒下的三十多块钱和半袋子干粮,都塞给了她。
我们在农场东头的小树林里告别。这里很偏僻,平时没人来。
林晚秋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戴着一顶能遮住半张脸的帽子,看上去和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
“卫国同志,”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别说了,”我说,“快走吧,赶不上火车就麻烦了。”
她点点头,却没动。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块玉佩。
那玉佩的成色很好,一看就不是凡品,上面雕着龙凤的图案,只是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她把其中刻着龙的那一半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我们家的东西,”她把玉佩塞进我的手里,玉佩冰凉,像她的手一样,“我不能让你白白牺牲。你拿着这个,等到……等到平反以后,如果你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带着它去南京军区大院。不用说找谁,把这个给他们看就行。”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父亲……他会明白的。这半块玉佩,能保你一世平安。”
我握着那半块玉佩,感觉它沉甸甸的。我一个“黑五类”的儿子,去军区大院?
这听起来比回城还不靠谱。
我本想还给她,但看她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我把话又咽了回去。
“你快走吧。”我催促道。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好像要把我的样子刻在心里。
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小路尽头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灰蒙蒙的晨雾里。
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风吹过来,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它的边缘断口很新,应该是刚掰开不久。
我把它揣进怀里,贴着胸口,那里还有一丝她留下的体温。
回去的路上,天开始飘起了雪花。我走得很慢,心里想着:这下,我真的回不去了。
在小树林的另一头,我好像看到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很快就不见了。
我当时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黑影就是赵志强。
他那天起得早,想跟着我去车站,看看能不能再捞点什么好处,结果看到了我和林晚秋告别的这一幕。
他没看清我们说了什么,只看到林晚秋塞给我一个东西。
这个被他看到的瞬间,像一颗埋下的地雷,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林晚秋走后,事情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
我跟场部说介绍信和车票被偷了。
场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骂了我一个多小时,说我烂泥扶不上墙,给我机会都抓不住。最后,给我记了一个大过,取消了我所有的评优资格,还把我从猪圈调去看守更远处的菜窖。那是个苦差事,一个人守着一个巨大的地洞,几个月见不到几个人。
我成了整个农场的笑柄。赵志强见到我,不再叫“卫国哥”,而是阴阳怪气地说:
“呦,这不是我们的大好人李卫国吗?城里没回去,倒先进了‘地主’的洞府了。”
我懒得理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下得越来越大,把整个世界都埋了起来。
我每天守着菜窖,唯一的陪伴就是怀里那半块冰凉的玉佩。
我常常把它拿出来,在手里摩挲着。
我不知道林晚秋的母亲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她说的“一世平安”到底是什么。在那个连明天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年代,“一世”这个词,太遥远,也太奢侈了。
时间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快的是,周围的人像流水一样,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
慢的是,我的日子好像被冻住了,永远停留在看守菜窖的那一年。
风风雨雨的十年过去了,我头上的帽子被摘掉了,知青大返城的浪潮也来了。
农场的人几乎走光了,最后只剩下我这样被遗忘的,还有一些在这里成了家的。
1979年的秋天,我也终于拿到了一纸返城的证明。
当我坐上回南京的火车时,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的手上布满了老茧,脸上是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也变得麻木。
我没有了十年前的激动,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家还在,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老房子变得更破旧,母亲也老得让我快认不出来了。
她看到我,抱着我哭了半天,嘴里不停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来是回来了,可生活比在北大荒还要难。
我错过了最好的分配时期,因为有过处分,也没有单位愿意要我。
我成了待业青年,一个三十岁的待业青年。
为了糊口,我什么活都干,去码头扛过包,去工地上筛过沙子,最后托人找了个关系,进了一家小街道工厂当临时工。
工厂是生产暖水瓶塞的,车间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软木屑和胶水的味道。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重复地把软木塞装上外壳,一天下来,手指头都僵了。
工资很低,只够我和母亲勉强糊口。
过去在农场,虽然苦,但至少天大地大,心里还有个盼头。
现在回了城,挤在狭小的巷子里,每天为了几毛钱奔波,我感觉自己比在北大荒时更像一只蚂蚁。
当年那些和我一起下乡的,回城后大多混得比我好。
赵志强也回来了,听说在区里的一个部门当了个小干事,整天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人五人六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他,他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看到我推着一车蜂窝煤,他把车停下来,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卫国啊,还在受苦呢?”他说,“我早就说了,你这个人,心太善,就是个受穷的命。”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力地推着我的车。他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就是个受穷的命。如果当年我没有把名额让出去,现在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
那半块玉佩,我一直带在身上。
十年了,它被我的体温捂得温润光滑,上面的龙纹都快被我摸平了。
我有时候会把它拿出来看。
南京军区大院,我知道在什么地方,那是南京城里最神秘、最威严的地方。
可是,我能去吗?
我现在这副样子,一个街道工厂的临时工,衣衫褴褛,浑身木屑味,人家大门口的警卫会让我进去吗?
林晚秋说的“一世平安”,我现在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一世。
我觉得那可能只是她当年为了让我安心,随口说的一个谎言。
她也许早就忘了我这个叫李卫国的傻子了。我把玉佩重新放回怀里,它又变得冰凉。
生活的重压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精力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了。
我只想让我的母亲能吃上一顿肉,想在冬天能多买几百斤煤。
这就是我的生活,真实而又残酷。
那个叫林晚秋的女人,和那半块玉佩,就像是我做过的一场梦,一场醒来后只剩下无尽寒冷的梦。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我的生活就是那头骆驼,而稻草一根接一根地压上来。
先是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得整夜睡不着,去医院一查,是严重的肺病,需要住院,需要一大笔钱。
然后,我所在的那个半死不活的街道工厂,终于撑不下去,倒闭了。我彻底失了业。
我拿着医生开的单子,上面的数字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跑遍了所有可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得到的都是摇头和叹息。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谁也没有余钱。我甚至厚着脸皮去找了赵志强。
他住在一个新盖的楼房里,家里有沙发,有电风扇。
听我说明来意,他给我倒了杯茶,慢悠悠地说:
“卫国啊,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我现在这个位置,很多人盯着,不能犯错误。再说,我这手头也不宽裕啊,又要养家,又要应酬……”
我没等他说完,就站起来走了。我明白他的意思。
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无底洞,一个大麻烦。
从他家出来,南京的冬天正下着冷雨,不大,但很密,像针一样扎在人脸上。
我没有打伞,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我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一片茫然。我该怎么办?去抢?去偷?
我走回我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母亲躺在床上,听到我回来,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妈,你躺着,别动。”
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国儿,别为我费钱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趴在床边,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我恨自己的无能。我连让自己的母亲安度晚年的能力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在黑暗中坐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胸口的那块玉佩。
它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我甚至想过把它卖了,但又能值几个钱?而且,这是林晚秋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是那个冰冷的冬天里,唯一的一点点暖意。
“平反后,如果你有任何过不去的坎,就带它去南京军区大院……”
林晚秋的话,像鬼魂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过不去的坎。我现在遇到的,就是天大的坎。
去,还是不去?去了,可能就是自取其辱。那个地方,是我这种人能进的吗?不去,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去。就算是被当成骗子打出来,我也要去试一试。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把家里所有能换成钱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凑了二十几块钱。
我给邻居张大妈跪下,求她在我走的这几天,帮我照看一下母亲。
我把大部分钱都留给了她,自己只带了五块钱和几个干馒头。
我穿上我最好的一件衣服,那是一件蓝色的卡其布上衣,袖口已经磨破了。
我对着镜子,用手沾着水,把头发梳理整齐。
镜子里的人,面黄肌肌,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我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母亲,然后悄悄地带上门。
我踏上了去往南京军区大院的路。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回头。
我把那半块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它已经被我的手汗濡湿了。
我对着它,在心里默念:林晚秋,你说过它能保我一世平安。现在,我不要一世,我只要我母亲的命。
南京军区大院,比我想象的还要威严。高高的灰色围墙,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眼神像鹰一样锐利。门口的红色五角星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腿肚子一直在打转,不敢过去。
最后,我把衣服的领子又拉了拉,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同志,请留步!军事重地,不得靠近!”
我离大门还有十米远,一个卫兵就伸出手臂,大声喝止我。
我停下脚步,紧张得手心冒汗。我
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玉佩,托在手心,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找人。我有一个信物。”
那个卫兵皱着眉头走过来,另一个卫兵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手也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走近的卫兵低头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玉佩,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找谁?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他一连串地问。
“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说的是实话。林晚秋当年根本没告诉我她父亲的名字。“我只知道,他住在这里面。十年前,有一个叫林晚秋的……她让我来的。”
“林晚秋?”卫兵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你走吧,别在这里捣乱。”
“不是,同志,你再看看这个玉佩,”我急了,把手往前又递了递,“这是信物,她说了,只要把这个给你们看,就行了。”
“行了行了,”卫兵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每天来这里攀亲戚、说故事的人多了去了,你这套我们见得多了。快走快走,不然我们可不客气了。”
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黑色铁门,感觉那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堵隔开两个世界的墙。我被无情地挡在了墙外。
接下来的三天,我每天都来。我不敢靠得太近,就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等着。
我想,也许会有人认识这块玉佩,也许林晚秋的父亲会正好出门。
但我的希望一次次落空。
我带来的干馒头吃完了,就喝自来水充饥。
晚上,我就在附近一个还没拆完的废墟里找个角落蜷缩着过夜。
南京的冬天湿冷刺骨,我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
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骗局。也许林晚秋只是为了让我心安理得地让出名额,才编造了这个故事。
十年了,人是会变的。她可能早就嫁人了,过上了好日子,把我这个傻瓜忘得一干二净。
第四天下午,我的钱只剩下最后几毛钱了。
我又冷又饿,蹲在墙角,看着大院门口人来人往,车辆进出,感觉自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我绝望了。我想,算了吧,这就是我的命。
我准备离开南京,回去守着我母亲,听天由命。
就在我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军区大院的幼儿园门口有些骚动。
我走过去,看到一个老师傅正站在梯子上修屋顶的瓦片,好像是房子漏雨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在农场那几年,我什么杂活都干过,修房子也是一把好手。
我看着老师傅颤颤巍巍的样子,就上前搭了把手。
我们俩一起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漏雨的地方补好了。
老师傅姓王,是军区后勤的炊事班长,人很和善。
他看我手脚麻利,不像是游手好闲的人,就跟我聊了起来。
他请我喝了一碗热茶,我捧着那碗热茶,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也许是那碗热茶给了我勇气,我把我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我没说得太详细,只说是一个故人所托,拿着信物来找恩人。
我提到了“林”姓,也给他看了那半块玉佩。
王班长看着那块玉佩,眉头紧锁,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我帮你去问问。”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院深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等了大概一个小时,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我看到王班长和一个年轻的警卫员匆匆向我走来。
“李卫国同志,首长要见你。”警卫员对我说。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跟着他们,第一次走进了这扇我仰望了几天的大门。
院子很大,很安静,到处是高大的法国梧桐。
我们走进一栋三层的小楼,来到二楼的一间书房门口。
警卫员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我走了进去,书房很大,满墙都是书。
一个穿着军装、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书桌后面。
他没有戴军衔,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我连头都不敢抬。
看来,他应该就是林晚秋的父亲了。
“你就是李卫国?”他开口了,声音和我刚才在门外听到的一样低沉,但更有压迫感。
“是。”我小声回答。
“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用手帕包着的玉佩,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我的手抖得太厉害,玉佩差点掉在地上。
他没有接,只是盯着那半块玉佩。
就在他看到玉佩的一瞬间,我看到他那张像岩石一样坚硬的脸上,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嘴唇微微颤抖,“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因为起得太猛,椅子都被他带得往后滑出刺耳的声音。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
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在离玉佩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颤抖得不成样子。
“晚秋……我的女儿……”他失声喃喃,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悲恸。
我看到他的眼睛红了,我知道,我找对人了。我的心终于要落回肚子里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闯了进来,他身后,竟然跟着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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