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在那个凭票供应、情义却比什么都重的年代,江德华和嫂子张桂英,都是从土里刨食的农村出来的实在人。
俩人脾气对路,针线活都拿得出手,本该是掏心掏肺的好姐妹,却因为一条哥哥江德福送的真丝围巾,彻底掰了。
德华眼瞅着自个儿的宝贝被嫂子剪成了裤子补丁,那股子怨气,在心里憋了十几年。
直到桂英嫂子病重离世,临终前塞给她一件亲手做的衣裳,还留下个怪嘱托:不上岛,不准看衣领!
当德华在孤寂的海岛上,终于翻开衣领时,上面绣着的一朵歪脖子海棠和一只银手镯,瞬间让她泣不成声。
01
秋意渐浓,风卷着梧桐巷里最后几片不肯凋零的叶子,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将整条老巷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巷子最深处那户人家的窗户里,还透出一点昏黄而固执的灯光。
灯光下,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熬了很久的中药汤子那种挥之不去的苦涩,混合着来苏水淡淡的、带着一丝刺鼻的洁净感。这味道,已经成了这间屋子近半年来的主调。
病床上,躺着一个极瘦的女人。她叫张桂英,是海军炮校政委王振彪的妻子。此刻,她整个人陷在浆洗得发白的被褥里,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颧骨高高地凸起,让她的眼窝显得格外深陷。她的脸色是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蜡黄,可那双眼睛,在床头一盏十五瓦台灯的映照下,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竭力燃烧的火苗。
她的背上垫着两个枕头,半靠着身子,手里正做着针线活。那是一件灰蓝色的纯棉对襟上衣,料子是劳动布,厚实,耐磨。她的手指干枯得像是脱了水的树枝,捏着细细的绣花针,每一次穿透布料,似乎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喘息。
屋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凉风带着院子里的桂花香气溜了进来。江德华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踮着脚尖走进来,生怕惊扰了床上的人。可当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时,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死结。
“桂英嫂子!”她快步走到床边,把手里的黑釉药碗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嗑”的一声脆响,“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又在弄这个!医生说了多少遍,让你静养,多歇着,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德华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话语里的埋怨和急躁却一点都不少。她伸出手,就想去夺张桂英手里的针线笸箩。
张桂英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进来,身子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头,冲她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牵动了她干瘪的脸颊,显得有些吃力。
“德华来了啊,快,坐。”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沿,那里因为她长时间靠坐,已经空出了一小块地方。
德-华-没-动,只是叉着腰站在床边,一脸的不赞同。“你先别管我坐不坐,你看看你自个儿,脸都什么色儿了,还熬着油点灯地做这个。这衣服有什么要紧的,什么时候不能做?”
“给你做的。”张桂英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不仔细听,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去。“你哥,江德福,不是给你办了随军手续吗?马上就要上岛了。我听振彪说过,他们那个岛,在海上,早晚凉,风跟刀子似的,特别硬。这料子是以前部队发的,厚实,最挡风了。”
德华的心头一滞,胸口那股子火气像是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灭了大半。她看着桂英嫂子那双真诚而疲惫的眼睛,再多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江德华,三十二岁,在城里的纺织厂当质检员。人如其职,她看人看事,就像看一匹布,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经纬分明,容不得半点瑕疵和含糊。她性子直,嘴巴快,心里藏不住事,在厂里人缘不算顶好,但谁都承认,她是个认真、靠谱的“老姑娘”。她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哥哥江德福。
她哥江德福,是海军军官,年轻有为,是他们老江家几代人里出的最有出息的一个,是全家人的骄傲。现在,哥哥驻守在渤海深处的一座补给岛上,当了不大不小的官。前阵子,哥哥的妻子在老家生了二胎,身体一直不好,哥哥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德华的随军手续给办了下来,让她上岛去,帮忙带孩子,也算是一家团圆。
而眼前这个病得快要油尽灯枯的女人张桂英,是哥哥的顶头上司,王振彪政委的家属。德华打心眼儿里,是有点瞧不上这位“官太太”的。
在她看来,王振彪政委那是什么样的人物?战场上下来的一等功臣,炮校里人人敬重的领导,高大、英武、说话掷地有声,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他的妻子张桂英呢?农村出身,大字不识一箩筐,说话永远细声细气,走路都贴着墙根,见人就先矮了三分,永远是一副不争不抢、甚至有点窝囊的样子。德华不止一次在心里嘀咕:王政委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女人?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唉,算了。
哥哥江德福对王政委很是敬重,常说王政委是他的良师益友,在工作上帮了他大忙。半年前,张桂英查出了重病,王政委又接到紧急任务要出海,一走就是几个月。江德福自己也分身乏术,情急之下,就拜托了自己最信得过的亲妹妹德华,让她工作之余,多来王家帮衬着照看一下。
德华嘴上抱怨着“我一个大姑娘家,天天往领导家里跑算怎么回事”,但行动上却没半点含糊。哥哥的嘱托,就是圣旨。这半年来,她几乎是一下班就往梧桐巷跑,买菜做饭,煎药擦身,成了王家半个主心骨。照顾得越久,她心里对桂英嫂子的那种“瞧不上”就越是复杂,里面掺杂了太多的同情和心疼。
看着德华的脸色缓和下来,张桂英又笑了笑,把手里的衣服往她面前递了递。“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我这是估摸着你的尺寸做的,怕不准。”
德华叹了口气,接过那件还带着体温的衣服。布料果然很厚重,一摸就知道是好棉花纺的。她把衣服在身前比划了一下,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只是,这灰蓝色的确良,款式也老旧,是那种最普通的对襟样式,实在不符合她这个纺织厂“时尚女工”的审美。但她嘴上还是说:“挺好的嫂子,大小正合适,难为你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桂英如释重负地靠回到枕头上,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德华把衣服叠好,放在一边,端起那碗已经有些温吞的药,用勺子搅了搅,递到桂英嘴边。“嫂子,先把药喝了。凉了药效就差了。”
桂英很顺从地张开嘴,一口一口地把那苦涩的药汁咽下去。德华一边喂,一边帮她把散落在额前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熟稔和温柔。
就在这时,德华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了那件衣服的领口上。她忽然发现,桂英嫂子在缝制衣领内侧的时候,用的针脚和别处完全不同,细密得像是在绣花。那里的线也不是灰蓝色的,而是掺杂着几种极淡的彩色丝线。似乎……是在绣一个什么小小的图案?
“嫂子,你这领子上绣的是什么呀?怪好看的。”德华天生对针织刺绣敏感,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她放下药碗,凑过去,想把衣领翻开看个究竟。
谁知,她的手刚碰到衣领,床上那个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地捂住了那个位置!她的力气大得出奇,抓得德华的手腕生疼。
“别看!”
张桂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切和慌张,把德华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地盯着德华,眼神里满是恳求,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还没……还没做好呢。”她缓了口气,声音又低了下去,但抓着德华手腕的力气却没有松开,“做好了……嫂子给你个惊喜。德华,你得答应嫂子一件事。”
“嫂子,你先松手,你弄疼我了。”德华甩了甩手,一脸莫名其妙。
张桂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松开了手,歉意地看着她。“德华,你听我说,这件衣裳,你现在不能看,更不能穿。你得把它收好,等到了你哥那个岛上,把家里都安顿好了,找个清净的时候,你再穿上它。到那个时候,你再看嫂子给你留的‘惊喜’,好不好?”
她的语气郑重其事,仿佛在托付一件无比重要的信物。
一件普普通通的家常衣裳,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惊喜”?又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非要设置一个“上了岛再穿”的奇怪仪式?德华满心的疑云,她看着桂英嫂子那张因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潮红的脸,心里像是被一粒小石子投进了湖心,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个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女人,到底在这件衣服里藏了什么秘密?
德华张了张嘴,想问个究竟,可看到对方那双充满期盼和哀求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点了点头,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件衣服嘛,搞得跟什么宝贝似的。我答应你就是了,等我到了岛上,八抬大轿把我抬进去,我再穿,行了吧?”
她想用一句玩笑话缓和这有些诡异的气氛。
张桂英却没笑,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德华,直到德华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她才像是终于放下心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重新软倒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德华站在床边,看着那件静静躺在床尾的灰蓝色上衣,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浓烈了。
02
德华对张桂英的看法,或者说偏见,并非一日之寒。它像墙角的青苔,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由无数件不起眼的“小事”日积月累,悄无声息地滋长蔓延,最后变得根深蒂固。
其中最深的一根刺,源于十二年前的一条真丝围巾。
那年德华刚满二十岁,正在纺织技校念书,是全校闻名的“俏姑娘”。她爱美,对穿着打扮有着近乎执着的追求。那时候,她的哥哥江德福刚刚在部队里提了干,第一个月的津贴,他一分没留,托人从上海给妹妹捎回来一份生日礼物——一条天蓝色的真丝围巾。
在那个蓝、黑、灰三色主宰大街小巷的年代,那样一条轻薄如蝉翼、柔滑如流水的真丝围巾,简直就是一件奢侈品。围巾是纯正的天蓝色,像雨后初晴的天空,上面印着一朵朵白色的小雏菊,清新雅致,洋气得不得了。
德华收到围巾的时候,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她把围巾摊在床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用脸颊去感受那冰凉丝滑的触感。这是她长这么大,收到的最贵重、最时髦的礼物,更重要的是,这是她最崇拜的哥哥送的。这条围巾,承载着一个年轻女孩对美的所有幻想,和一个妹妹对兄长最纯粹的孺慕之情。
她爱若珍宝,平时都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压在箱底,只有在参加学校的文艺汇演,或是跟同学们去公园拍最时髦的集体照时,才舍得拿出来戴上。每一次,它都能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极大地满足了德华小小的虚荣心。
事情就发生在她去王家帮忙的某一个周末。那时候王振彪和江德福还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王振彪刚结婚不久,张桂英跟着他从农村来到城里,住在部队分的筒子楼里,对城里的一切都还很陌生。江德福心细,总让妹妹得空了去看看,帮衬一把。
那天德华过去的时候,正好戴着那条宝贝围巾。因为要帮着桂英和面、剁馅儿包饺子,嫌围巾碍事,她就顺手解下来,搭在了床头的栏杆上。忙活了一下午,吃完饺子,天都黑了,她急着赶回学校,一溜烟就跑了,压根忘了围巾的事。
等她第二天想起来,心急火燎地跑回王家筒子楼时,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张桂英正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给她三岁的儿子兵兵缝裤子。而她手里拿着的“补丁布”,赫然就是那条天蓝色的真丝围巾!她已经剪下了一大块,仔细地缝在了孩子那条破了洞的卡其布裤子的膝盖上。
德华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直冲头顶,整个人都懵了。她几乎是冲过去的,一把抢过那条只剩下半截的围巾,声音都在发抖:“桂英嫂子,你……你在干什么?!”
张桂英被她吓了一跳,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手里还捏着针。“德华,你来了。你看,兵兵这裤子,膝盖上磨了个大洞,我怕他跑起来摔跤,再把皮肉给磨破了。家里一时找不到这么软和的布,正好看到你这条……这料子又软又滑,做补丁最好,不磨孩子的腿。”
她的话像是一桶油,瞬间点燃了德华心里的炸药桶。
“软和?不磨腿?”德华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真丝的!我哥从上海给我买的!你知道这一条要花掉他一个月的津贴吗?你把它剪了……就为了给你儿子打个补丁?”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得划破了筒子楼里傍晚的宁静。她骂她“败家”,骂她“没见识”,骂她“农村人就是农村人,小家子气,分不清好赖!”
面对德华雷霆万钧般的愤怒和那些伤人的话,张桂英彻底傻了。她局促地站起来,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擦着,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她看了看德华手里的半截围巾,又看了看自己儿子裤子上那个显眼的天蓝色补丁,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辩解不出来。
被吼声吓哭的兵兵抱着她的腿,哇哇大哭。她只好弯下腰,抱起儿子,不停地拍着他的背,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对不起,德华,是嫂子错了……嫂子不知道这个这么金贵……对不起……”
她越是这样低声下气地道歉,德华就越是火大。她觉得张桂英根本没有理解她愤怒的核心在哪里。她不是在心疼钱,她是在心疼那份独一无二的心意,心疼自己被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却只是一块“柔软的补丁布”。这种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和被轻视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羞辱。
那天晚上,江德福正好过来,一进门就看到妹妹红着眼睛在掉眼泪,而张桂英抱着孩子站在一边,手足无措。问清楚原委后,江德福拉着德华,把她劝回了家。他叹着气对妹妹说:“德华,你嫂子也是为了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她从农村出来,没见过这些。东西坏了哥再给你买,为这点事,不值得生这么大气。”
哥哥这种“和稀泥”的态度,成了压垮德华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觉得,连自己最亲的哥哥,都不能理解她的委屈。从那天起,“张桂英剪了我的真丝围巾”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一道永远刻在德华心里的疤。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德华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因为刚才她放药碗的动作有些重,柜子晃了一下,一个放在最里层、已经有些掉漆的铁皮饼干盒,从柜子边缘滑了下来,“啪嗒”一声摔在了水泥地上。
盒子盖被摔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
德华蹲下身去收拾。那都是些女人的小零碎,几张已经泛黄卷边的黑白照片,是王政委年轻时穿着军装的英姿;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包,里面是儿子兵兵换下的乳牙和一小撮胎毛;还有几颗洗得发亮的彩色玻璃弹珠。
就在这一堆杂物中,有一件东西吸引了德华的注意。那是一块用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小心翼翼、层层包裹起来的东西。
德华鬼使神差地捡起那个手帕包,打开了它。
当看清里面东西的那一刻,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手帕里,是一小块布料。天蓝色的,上面还残留着半朵白色的小雏菊。
是她那条围巾剩下的部分!
这块被她骂作“补丁布边角料”的东西,竟然被张桂英用手帕包着,像宝贝一样珍藏了十二年!布料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而在布料的旁边,还并排躺着一张小小的、已经黄得发脆的纸片。
德华颤抖着手指,捏起了那张纸片。那是一张当票。
“信通当铺”四个苍劲的黑字下,清晰地写着:
“凭票取赎:纹银手镯一只。重一两三钱。当金:人民币叁拾伍元整。”
当票的日期,是十二年前,她二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
德华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认得那只银手镯。那是张桂英嫁给王振彪时,唯一的嫁妆,是她过世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有一回德华听王政委无意中提起过,说桂英刚来城里时,手腕上总戴着个镯子,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问她她也不说。
一个农村女人唯一的、母亲留下的嫁妆。
一条时髦的、从上海买来的真丝围巾。
一张恰好在她生日前一周开出的当票。
这三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此刻以一种诡异而沉默的方式,一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个巨大而荒谬的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德华混沌的脑海。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当票,和那块冰凉丝滑的布料,抬头望向病床上那个呼吸微弱的女人。
十二年来坚不可摧的怨恨和偏见,在这一刻,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03
德华就那么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发黄的当票和那块天蓝色的丝绸,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张桂英时断时续的、带着痰音的呼吸声,和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每一声“滴答”,都像一把小锤,重重地敲在德华的心上。
她想立刻冲到床边,摇醒那个昏睡的女人,大声地质问她。问她为什么要去当掉自己母亲的遗物?问她换来的钱去了哪里?问她为什么要把这块“罪证”一样的手帕包,和那张见不得光的当票藏在一起?
可是,她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怎么也站不起来。她看着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那双即使在睡梦中也紧蹙着的眉头,所有到了嘴边的质问,都化作了滚烫的酸涩,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回放。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是嗤之以鼻的细节,此刻都变得异常清晰。
她想起“围巾事件”之后,有一次哥哥江德福休假回来,偷偷塞给她五十块钱,说是王政委给的,算是赔偿那条围巾的钱。当时她还一脸不屑地把钱推了回去,说:“我的心意是钱能买回来的吗?再说了,他一个大领导,家属犯了错,他跟着丢人,我怎么能要他的钱?”现在想来,那笔钱,会不会……
她想起有几年,张桂英的身体就已经不太好,经常咳嗽。有一次她去看望,正撞见张桂英在喝一种很便宜的草药,她还随口说了一句:“嫂子,有病得去医院看,喝这些土方子有什么用?王政委又不是没钱。”
当时张桂英只是低着头笑了笑,说:“这个管用,喝了就舒服了。”那时的她,是不是连去医院看病的钱都舍不得花?
她想起王政委每次出海回来,总会给桂英带些海产干货,桂英每次都把最大最好的挑出来,用油纸包好,让她带回去给江德服和孩子们补身体,嘴里还念叨着:“你们在城里上班的,费脑子,得多吃点好的。”而德华每次都觉得,这是农村女人那种小家子气的“人情世故”,是想巴结自己的领导。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她曾经以为的“拎不清”、“小家子气”、“没见识”,在这一张薄薄的当票面前,似乎都有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让她不寒而栗的解释。
她的内心,掀起了一场剧烈的风暴。一边,是长达十二年的偏见和怨气,那是一种已经深入骨髓的思维定势,让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的。另一边,是眼前这些无法解释的物证,带来的巨大震撼和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愧疚感。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笑,错得……面目可憎。
一个星期后,王振彪从海上回来了。他乘坐的军舰直接靠的邻市军港,他是连夜搭了几个小时的军车赶回来的。这个在海上与风浪搏击了几个月的钢铁汉子,在推开家门,看到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妻子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脱下还带着海风咸湿气的军装,换上便服,就再也没离开过床边。他笨拙地学着德华的样子,给妻子擦脸,喂水,按摩萎缩的四肢。
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床边,握着妻子干枯的手,一看就是一下午。兄妹俩,哦不,是领导和下属妹妹之间,也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但一种新的、沉重而压抑的默契,在三个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德华默默地把那只铁皮饼干盒,连同里面的当票和丝巾,都放回了原处,然后把它塞进了床下最深的角落。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她怕,她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会彻底摧毁她过去三十二年建立起来的是非观。
张桂英的生命,像风中残烛,终于燃到了尽头。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窗外的阳光难得地好,金灿灿地洒在床前的地板上。一直昏睡的张桂英,忽然睁开了眼睛,精神头看起来好了许多,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红晕。德华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她把王振彪和德华都叫到了床前。
她先是看着自己的丈夫,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眷恋和不舍。“振彪,我……我要走了。你别难过,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异常清晰,“我走了以后,你就把德福一家子都接到岛上去吧,让德华也跟着去。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也就放心了。德华……是个好姑娘,就是性子直了点,你以后,多看顾着她一点,就当……就当是为了我。”
王振彪这个七尺男儿,咬着牙,眼泪却不听话地顺着脸上的褶皱往下淌。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哽咽声。
然后,张桂英转向了德华。她伸出那只皮包骨头的手,费力地拉住了德华的手。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冰。
她示意王振彪,把床尾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蓝色上衣拿过来。
王振彪把衣服递到她手里。她颤抖着,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件衣服郑重地交到了德华的手上。
“德华……”她看着德华的眼睛,目光里有歉意,有慈爱,还有一种德华看不懂的、如释重负的解脱,“这些年……是嫂子不好,让你……让你受委屈了。”
德华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嫂子,你别说了,是我不好,是我混蛋……”她想说对不起,想问那条围巾,想问那个手镯,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滚烫的棉花,除了哭,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
“别哭,听我说完……”张桂英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等上了岛,日子肯定比城里苦。你哥他们那帮大老爷们,一个个都粗心大意……这件衣裳,你留着穿。天冷了,就穿上它,就当……就当是嫂子陪着你。”
她喘了口气,眼神变得格外恳切。
“记住我跟你说的……一定,一定要等到了岛上,把家都安顿好了,再穿……到时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德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那厚实的劳动布上,迅速地晕开一团团深色的水印。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地点头,点头,再点头。
看到她点头,张桂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欣慰的笑容。她那双一直亮着的眼睛,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像是燃尽了所有光和热的星星。她最后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德华,然后,慢慢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梧桐巷尾的灯火,熄灭了。
那件灰蓝色的上衣,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德华的臂弯里。它不再只是一件衣服,它沉甸甸的,重若千斤。它是桂英嫂子临终的遗言,是一个必须被遵守的承诺,更是一个即将揭晓的、关于爱与亏欠的、沉重而温柔的秘密。
04
张桂英的葬礼办得简单而肃穆。王振彪政委是个不讲究排场的人,只请了几个最亲近的战友和邻居,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
德华作为这半年来王家实际上的“主妇”,一手操持了所有的迎来送往。她像是突然长大了,或者说,是突然老去了几岁。她变得沉默寡言,眉宇间那股子属于年轻姑娘的、略带刻薄的锐气,被一种沉静的疲惫所取代。她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嫂子的遗物,把那些她穿过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收进箱子里,准备按老家的规矩烧掉。
在收拾床下杂物的时候,她再次拿起了那只掉漆的铁皮饼干盒。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将那张发黄的当票和那一小块天蓝色的丝绸,从手帕里取出,放进了自己随身的钱包夹层里。剩下的东西,她原样放好,和别的遗物归置在了一处。
王振彪在巨大的悲痛中,展现了一个老军人特有的隐忍和克制。他不哭,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卷烟,眼睛直直地望着堂屋里那张小小的黑白遗像,一看就是大半天。
葬礼结束后,王振彪把德华叫到一边,沙哑着嗓子对她说:“德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振彪……记在心里。”他又说,“你哥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让你尽快上岛。家里这边,我处理完就回部队,你不用挂心。到了岛上,有什么困难,就直接去找你哥,或者……直接来找我。”
德华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她不敢看王政委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的悲伤和感激,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秋末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德华就告别了城里的老邻居,拎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和一个网兜,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箱子里,装着她所有的家当,也装着那件承载了太多秘密的灰蓝色上衣。网兜里,是几个苹果和一壶凉白开。
火车启动时,发出“况且、况且”的巨大声响,车轮碾过铁轨,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德华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熟悉的城市在晨雾中渐渐远去,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冒着白烟的烟囱,都变成模糊的剪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她的心里,说不清是伤感,还是解脱。
从北方内陆的省城到南方海滨的港口,火车要走上三天两夜。车厢里拥挤而嘈杂,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方言的喧哗声。德华蜷缩在硬座的一角,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她不像周围那些去远方闯荡的年轻人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好奇。她的旅程,更像是一场背负着过去的赎罪。
深夜,当车厢里的人都歪七扭八地睡去,只剩下过道里昏暗的小灯亮着时,德华会悄悄地拉开自己的行李箱,借着微弱的光,拿出那件灰蓝色的上衣。
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略显粗糙的布料,感受着上面每一寸针脚的力量。桂英嫂子的手工并不算顶尖,针脚有粗有细,甚至有几处还歪歪扭扭的。可就是这些不完美的针脚,此刻在德华的指尖下,却仿佛有了生命。她能想象出,一个孱弱的女人,如何靠在床头,就着一盏昏黄的孤灯,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它。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咳嗽,似乎都缝进了这件衣服的纹理之中。
她遵守着那个临终的承诺,克制着自己巨大的好奇心,一次也没有去翻看那个神秘的衣领。她知道,答案就在那里,触手可及。但她又有一种近乎迷信的胆怯,觉得时机未到。那个秘密,必须在它注定的时间和地点,才能被揭开。现在去窥探,是对逝者的一种亵渎。
火车到站,换乘长途汽车,一路颠簸到了码头。
眼前的景象让从小在内陆长大的德华感到一阵震撼。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在眼前铺展开来,空气里到处都是一股浓重的、咸腥的海风味道。码头上人声鼎沸,穿着海魂衫的水手,扛着巨大麻袋的搬运工,还有像她一样提着大包小包准备上船的军人家属。
她按照哥哥信里的指示,找到了开往“巨岩岛”的补给船。那是一艘灰色的、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登陆舰,船身上印着白色的舷号。德华出示了证件,一个年轻的海军战士帮她把沉重的行李扛上了船。
汽笛长鸣,登陆舰缓缓地驶离港口,将喧嚣的码头和陆地远远地抛在身后。船头劈开碧波,泛起白色的浪花。海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凉意,吹得德华的头发和衣角猎猎作响。她站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远的大陆,心里一片茫然。
前方,是哥哥和孩子们所在的家。但对她来说,那更是一个充满了未知和考验的孤岛。而那件灰蓝色的上衣,就是她通往答案的唯一航船。
05
登陆舰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当德华的视野里出现一个巨大的、轮廓模糊的黑点时,她知道,巨岩岛到了。
离得越近,岛的模样就越清晰,也越让德华的心往下沉。
这与其说是一个岛,不如说是一块巨大的、光秃秃的礁石。除了码头附近几排灰色的营房和山坡上零星的几栋红砖家属楼,整个岛上几乎看不到成片的绿色。嶙峋的怪石被海浪冲刷得油黑发亮,终年呼啸的海风吹得人站都站不稳。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荒凉、孤寂和与世隔绝的气息。
哥哥江德福和两个孩子早已在码头翘首以盼。见到德华,江德福这个在部队里以严肃著称的营长,眼圈也红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叫国庆,五岁,小的女孩叫卫红,才刚满一岁,怯生生地躲在爸爸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姑姑。
德华来不及伤感,也来不及抒发对新环境的失望,她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她随着哥哥来到分给他们的那间家属房,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墙壁上还泛着潮湿的水痕,家具也都是最简单、最粗笨的部队制式。
她放下行李,卷起袖子就开始了大扫除。擦桌子,拖地,把从家里带来的床单被罩换上,把孩子们的衣服和玩具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她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简陋、冰冷的“营房”,改造成了一个有烟火气的“家”。江德福看着妹妹麻利的身影,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日子就在这种忙碌和琐碎中一天天过去。德华很快适应了岛上的生活。她学会了使用不同颜色的供给票证,去岛上唯一的食堂打饭、换购日用品;她学会了在风大的日子里,把洗好的衣服用绳子牢牢地绑在晾衣杆上,以防被吹到海里去;她还学会了分辨不同军舰的汽笛声,知道哪艘是送给养的,哪艘是出海巡逻的。
她成了岛上家属区里一个有些特殊的存在——一个三十二岁还未婚的“小姑子”,却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哥哥和两个孩子。家属区的女人们都喜欢跟这个从大城市来的、说话办事干净利落的姑娘拉家常,德华也渐渐融入了这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社群。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孩子们都睡熟,哥哥也还在部队加班,整个屋子只剩下窗外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时,德华才会感到一阵阵的孤独和迷茫。
她会打开衣柜,看着那件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蓝色上衣。
按照桂英嫂子的嘱托,“安顿下来”的时机,似乎早就到了。可她却迟迟没有勇气去穿上它,去揭开那个秘密。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莫名的胆怯在作祟。她害怕,害怕那个真相会像岛上的风暴一样,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彻底掀翻。
这件衣服,成了一个悬在她心头的仪式。她总觉得,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一个月后,这个契机不期而至。
一场强冷空气毫无征兆地袭击了这座小岛。白天的气温还像初秋,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夹杂着冰冷水汽的狂风,从门窗的每一条缝隙里“呜呜”地灌进来,像是无数冤魂在号哭。
德华把家里所有的旧布条、旧报纸都找了出来,仔仔-细细地塞住房门和窗户的缝隙。忙完这一切,她还是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牙齿上下打战。她看了看床上,两个孩子被她用棉被裹得像蚕宝宝,睡得正香。
就在这时,一句轻飘飘的话,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岛上风硬,这料子厚实,挡风。”
是桂英嫂子说的。
德华的心猛地一颤。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拉开了柜门。
那件灰蓝色的上衣,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
就是现在了。德华对自己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伸手拿出了那件衣服。布料入手冰凉,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有一股暖意,顺着指尖,慢慢地传遍全身。
她把衣服在身上展开,大小正合适。她没有立刻穿上,而是将它平铺在床上,借着昏暗的灯光,颤抖着手指,慢慢伸向了那个她既好奇又畏惧的衣领。
就是这里了。嫂子的“惊喜”,嫂子说的“到时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答案就在这片小小的、被细密针脚缝合起来的方寸之地。
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衣领的边缘,布料的质感清晰地传来。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张桂英在灯下穿针引线的模样。
就在她积蓄了全部勇气,准备一鼓作气翻开衣领的那一刹那——
“砰!”
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带着一身寒气和海风的呼啸,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德华吓得尖叫一声,猛地回头。
进来的是她的哥哥,江德福。他大概是刚从指挥部回来,军大衣的领子还立着,脸上被风吹得通红。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德华面前床上那件展开的灰蓝色上衣上,然后,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震惊、慌乱、痛苦,还有一种德华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深刻的内疚和悲伤,交织在一起。
“德华,你……这是王政委家嫂子给你的那件?”江德福的声音沙哑而紧绷,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稳。
“哥?你怎么了?吓我一跳。”德华被哥哥的反应彻底搞懵了,她下意识地想把衣服收起来。
江德福却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了那件衣服,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那件衣服,仿佛在看一件会伤人的凶器。他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过了许久,才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妹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她……她走之前,除了让你上了岛再穿,还……还跟你说什么了没有?关于这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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