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平

窗外有两株树,春日新绿,一枝一叶都闪闪发光,鼓舞着人走出去,动起来;到了冬日,一树墨色枝丫伸向灰蓝或灰白的天空,就是一幅水墨画,让人静下来,藏起来,要好好猫冬。

人在什么时候最馋?我觉得是冬天。藏在冬天里的记忆,也总是与吃有关,从气味到声音到形状,无一不鲜活。最活色生香的莫过于史湘云的名句:“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到了冬天,窗外飘着鹅毛大雪,黝黑的树梢覆盖着层层白雪,这时候,总喜欢读一读《红楼梦》,读到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会怦然心动,眼馋,嘴馋,心馋。就好像,又看见了一段鲜花着锦的青春。

我的青春是什么样子的?好像也很热闹,表兄弟姐妹们一大群,叽叽喳喳,说说笑笑。那时候,外婆还健在,一到寒假,我们就会回到老家,青瓦红砖白墙,四方的院子,西北墙角有一株高大的栀子花树,我站在二楼一伸手,似乎都能碰着那满树的栀子花,就算是到了冬天,栀子树也依然挺拔,叶片墨绿,像一个人一样硬朗、倔强,不肯被时光打败。

我们小孩子最惦记的,还是吃的,冬天里的美味就更多了。鱼面、鱼圆、酸菜鱼、墨鱼肚片汤、土鸡芋圆、腊肉炒紫菜苔,当然,最喜欢的,还有藕炖排骨……老家在千湖之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寒冬腊月,新鲜莲藕还带着淤泥,被一担一担地挑出来叫卖,洗净了,咔嚓咔嚓,切成大块的藕段,与排骨一起大火烧开,小火慢炖,排骨香混合着莲藕香,入心入肺,隔着一道道时光,这香味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

入冬,济南的朋友去武汉开会,让我推荐美食,我想也没想就让她去吃藕炖排骨,最好是瓦罐炖的,肉汤浓郁,红莲藕香糯,百吃不厌。上周末,我和女儿去逛超市,女儿眼尖,一眼看到特色货架上有卖莲藕,真空包装,产地写着:洪湖莲藕。虽然不是我老家太白湖,大约也差不多,是煲汤的红莲藕,不是北方凉拌的脆生生的白莲藕。以吃货的胃来区分,红莲藕与白莲藕各有千秋,但若多了一份乡愁,就另当别论了。

我手机里还珍藏着一张旧照片,是十几岁时青春年少的我和最小的表弟表妹一起去照相馆照的,我们三个都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镜头,眼神明亮,就好像一起在眺望着我们的未来。表兄弟姐妹里,我们三个共处的时间最长,吃外婆做的饭也最多。外婆还有一样拿手本领:炭火烤糍粑。是本地人手舂糯米糍粑,糯香,有咬劲,有糯米颗粒感。那时,南方冬天没有暖气,湿气重,屋里屋外一样寒冷。我们在家做作业,手脚冻得冰凉。外婆忙碌着生起炭火,一个四四方方的炭火盘,火不大,但足够温暖。外婆变花样地拿出花生、地瓜、荸荠、橙子、橘子在炭炉边烤着,稍许,就能闻到食物的香气,最好吃的是烤糍粑,火候要刚刚好,我们小孩子毛毛糙糙,一不小心就烤黑烤煳了,只有外婆烤得总是恰到好处,烤到微微金黄,蘸着白砂糖,外酥里糯,又热乎又香甜,是记忆里独属于冬天的充满神奇魔法的美味。

最近一次聚会,我们表兄弟姐妹们说起小时候的事,都滔滔不绝,又有新的孩子们加入,队伍更庞大了。二表妹是一位能干的护士,平日与人打交道多,是我们当中最伶牙俐齿的,她一个人坐在高凳上,拍手抚掌,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又说又笑,我们围着听,一二十年的往事被她叙说得栩栩如生,宛若眼前。已经是主治医生的小表妹笑哈哈地总结陈词:“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惹来众人哄堂大笑。

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时光带走了我们最亲的人,又回馈我们新的亲人,由此,一个家族,泪与笑交织,生生不息。

人多,饭是在酒店吃的。我拿起手机拍照,藕炖排骨、粉蒸肉、淡水鱼火锅……大家都笑我“吃饭先拍照”,我这个大表姐年龄最大,却一点没学来长辈们的好厨艺,拍照存念,也只是照葫芦画瓢,做不出地道的家乡菜滋味。反倒是小表妹,最忙碌,还能上班拿手术刀,下班拿菜刀,做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让大家赞不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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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作家说:“食物有爱生活有光。”好好吃饭,就是好好爱自己、爱家人。读《红楼梦》最容易读出世事苍茫,但目光一落到描写吃的,好像又重回到了烟火人间。刘姥姥进大观园,谁能不被刘姥姥的那句“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逗得捧腹大笑?

青春散场,但一日三餐还在流水一样继续。我欢欢喜喜地买了漂亮的酒杯、盘子、碟子、碗,以恭贺新岁。也买了许多的苹果、橘子橙子、糖果、巧克力,祝福我们新的一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心想事成。美好的日子,就藏在我们的“食光”里,一粥一饭、一蔬一菜,一瓜一果,吃出健康来,也吃出精气神来,把日常过好了,这一生也就都是好时光了。

冬去春又来,那些屹立在冬日里的树会发出新芽,我们,也会迎来新的相聚。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好了祝酒词,祝福我们每一个人——“过往的你如此清澈,请坚定你的坚持,期待明天,同样幸福。”

(作者为山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