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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尾,应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文学院邀请,我乘坐高铁南下绍兴,演讲《陆游的诗里诗外》。此行于我,有几重意义:其一,友人涂序南老师多次邀请讲学,一直忙而未能赴约,眼看就到年底了;其二,今年正值陆游900岁,南北都很热闹,国图邀请了莫砺锋教授,复旦请出了陈尚君教授,从不同角度纪念诗人的诞辰。那位写下近万首诗篇的“亘古男儿”,其生命刻度跨越了九个世纪,如今故乡如何纪念他?年轻人还读不读他?我敢不敢班门弄斧地去那里分享一下读陆游的心得?其三,自1996年写《文化江南札记》以来,我长期关注江南文学地名的研究,到过的古镇、名山、湖泊、河流,数目逾百,实地踏勘采集的文学地名亦达数百条,然而,陆游诗歌中写山阴、写鉴湖,有大量文学地名,大半我都没有去过——如今它们还好么?

那天气温回暖。上午的高铁,中午餐后稍事休息,往附近的黄酒小镇一游。黄酒小镇是新取的名称,原因是此地黄酒生产特为发达。当地叫东浦,旧时镇上酒坊林立,现在也酒旗招展,河岸有堆叠成排的酒坛、酒瓮、酒缸。会喝酒的人一定要来这里,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当年这里也是放翁常来的地方,写有《游山西村》《秋赛》《行过西山至柳姑庙晚归》,传诵古今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据说正是写在这里。他的诗中保留了诸如“西村”“湖桑埭”“柳姑庙”“道士庄”等古地名。湖桑埭现在叫“壶觞村”,写法变了,但读音未变,是古名称的音转现象。为什么叫“西村”?因为放翁家住鉴湖三山,村子在家的西头。他常常划一只小艇就过来了。也因此,黄酒小镇的东头,新建了一个纯木结构名为“放翁阁”的建筑群。此阁虽然也并不高,但未免过于庄重、气派、挺拔,跟放翁乡村生活中放达闲适的造型,肯定不像。

我们在酒家小酌陈年老黄酒之后,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更加暖洋洋了。讲座是晚上七时整,早晚的寒气还是很重,棉衣丢在了酒店,从吃饭的地方往教室走,路上还是感到有些冷。可是一进教室,马上心头一热,周身一股暖流回来:这五六十人的教室早已座无虚席,后排有加座,更站着好几个人。年轻学子眼中都带着热烈、期待的光芒。据涂老师说,好多外系的学生都说要来听讲。我开讲之前,不忘大大地感谢了一番:“我并没有搞错。我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你们不是对我的热情,而是(必须清醒地说):对你们乡亲故老放翁的感情。当然,这一份感情,我也受到了很大的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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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那天我们读了陆游二十一首诗。讲座题目是《陆游的“诗里诗外”》。我就从这一首“戏里戏外”的名篇讲起。夕阳余晖,古柳树下,诗人见一个背着鼓的盲翁正在为村民唱戏。这首平平说来的诗,细细品读,竟然包含两种含义。一是强调“死后”一句,感叹名人身后是非对错的飘忽不定,历史人生的虚幻无常。一是强调“满村”一句,写出世道人心其实并不虚无。赵家庄的村民们记得的都只是“蔡中郎”这样的戏文故事,由此可知在当时蔡伯喈是被当作反面人物来传播。早期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中,蔡是一个不忠不孝的形象。到了明代的《琵琶记》反转了形象,变成了“全忠全孝蔡伯喈”。无论忠孝与否,蔡伯喈这一形象和东汉蔡邕都是不相干的。我们可以说,文学的外面是真幻交织的世界,而文学的里面是世道人心的世界。文学并不负责某人的真假对错,文学只对道义人心负责。蔡伯喈的故事,无非是突出了文学的真,植根于人心的善。因此,诗外与诗里,不是一种简单对应的关系。

还有,诗里诗外也是诗人情感生活中明线与暗线的关系。我们只知道《钗头凤》等名篇讲陆游与唐琬的悲剧故事。但是不知道,这种刻骨的伤痛怎样成为一种不敢实指的心理隐痛,每年都会复发;以及在半夜时诗人的枕边唤醒这样的痛。我与学生一起读:《春晚》“二十四年成昨梦,每逢春晚即凄然”中“二十四年”的确切时间,《悲秋》“梦回有恨无人会,枕伴橙香似昔年”的午夜梦回,以及“菊枕”二首之二:“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旧人唐琬曾采菊烘干入枕,“枕伴橙香”正是此意。以诗证诗,在没有更多“诗外”证据的情况下,称物小而旨极大,“诗里”乾坤大而久,可见诗人一生怀念唐琬之情更加深切浓郁。

在讲座中,我还表示不能同意钱锺书先生批评陆游只是一“咖啡馆战略家”。一方面,他的“诗里”不是虚幻梦游的。他是一位战士,曾经驰骋南宋的南郑前线,真实的军旅生涯和真实的抗金军事机会,不断激发起他的恢复中原的壮图豪情。另一方面,他的“诗里”又是强大的。之所以他是一个不凡的诗人,还在其不断失去且不可逆转的一生中,始终在用诗歌来反抗命运,无论是冬天里的梅花、寒夜里的明月、酷暑里的好风、旅途中的好山好水好风物,还是家国情怀、前线生活、亲人之爱与朋友之谊等等,他都能将人世间的希望与理想,人世间值得珍惜的很多美好事物写入诗中,来安顿自己的心灵,激励自己的志气,提升自己的灵魂,营造出一个又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意空间。对这样的人应更多同情的了解。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陆游的复杂性也体现在诗里诗外的一种“拒”与“迎”的关系中。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极为人称道,也最有含蓄不尽之意。“骑驴”,是中国文化传统中诗人身份的象征;“剑门”,壁立千仞的军事要地,朦胧烟雨中,驴背上略带惆怅的诗人通过千古雄关,一步步进入人文荟萃的成都。心中不甘与自许、失落与自得、诗人之细腻与志士之豪健兼而有之,欲拒还迎,跌宕顿挫。此后,志士之放翁自不妨暂让位于诗人之放翁,而诗人又何尝不能兼为志士?这些微妙复杂的情感贯穿诗里诗外,永恒定格为驴背上意味深长的一个背影。

第二天,我和几位朋友一起去探访陆游故里。故里位于越城区东浦街道塘湾村,背靠着行宫、石堰、韩家三座小山,即陆游所说的“三山别业”,上月刚刚正式开放。我们参访了其中的陆游纪念馆,以及根据文献精心修缮和复建的“三山别业”生活场景,南堂、昨非轩、山房、菜园、药圃等。三山其实是小土丘,鉴湖的水道肯定也有古今变化。原先放翁出门即可以乘船,我们在故里没有看到水。但是这个三山和不远处的鉴湖,正是最重要的地理坐标。纪念馆分为上下两层,一楼主要是生平大要,爱国志士是其中的主调。二楼则显示了放翁极为丰富多样的文化世界。

长期以来,陆游渐渐成为爱国和爱情的符号。但近年来,放翁九千多首诗中所包含的其他面相,越来越受到关注。学界充分认识到,陆游诗歌所包含的社会历史文化信息极为丰富,所涉及的题材领域也相当广泛,中国古代诗歌的题材类型,几乎都可以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举凡感时忧国、系念民生、怀人咏古、官场苦情、政经大事、乡土田园、山水边塞、养生闲适、园林农事、读经治史、家庭教育、游仙咏物、隐居求道以及爱情友情亲情等等,无所不备,俨然就是一部中古时代的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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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议跟我一去的青年教师张老师、殷老师,写两本书,一是《陆游的生活美学》,陆游那么多闲适诗,其中南宋精致丰富的生活艺术内容,有待挖掘。二是《陆游文学地名小辞典》,居然,他的九千多首诗中超过六千首,写于鉴湖三山附近,这是多么丰富的文学地名富矿呵。记得多年前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看见一大套辞典,即《日本文学地名大辞典》,其中有散文编、诗歌编、小说编。只要诗人在这条街、这个坡写过一首诗,或有一段游记,就会作为一个词条编进去;他们对于一草一木的温情、对于历史文化的敬意,很值得我们学习。而钱穆先生和宇文所安教授都说过,中国文学以非虚构见长,许多描写,都可以在地图上一一指出。随着社会与城乡建设的加快,很遗憾的是老的地名地貌渐渐不保,而文化历史的信息,正潜藏在这些老地名地貌中。当然,我们通过在景区里上演《寻迹陆游》水上大秀,用水幕投影和实景演绎,展现他的故事与思想情怀,这样一种充满现代感的方式,可以吸引年轻人;但是也不妨以更加实在的方式,透过陆游诗歌文献中的地名,网罗、保留一些残留的历史文化信息,然后建一些步道,立一些标识,让今人探幽寻胜,与古人发生一种日常生活中亲切的精神相接。

我们走出故里,只见鉴湖水环绕,波平如镜,遥想当年陆游写下的“镜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璃一叶船”的诗句,仿佛九百年的时空在此刻交融。这时张老师说,我带你们去找一找画桥。她说她两岁多的儿子也背得这首《思故山》:

……一弯画桥出林薄,两岸红蓼连菰蒲。陂南陂北鸦阵黑,舍西舍东枫叶赤。正当九月十月时,放翁艇子无时出。船头一束书,船后一壶酒。新钓紫鳜鱼,旋洗白莲藕。从渠贵人食万钱,放翁痴腹常便便。暮归稚子迎我笑,遥指一抹西村烟。

车子刚刚出陆游故里,马路对面一个转弯,竟然就看见一处很古朴的小桥,正是陆游诗里写的“画桥”啊!我们都很惊喜,这是一座十五孔的石梁人行小桥,桥长有二十多丈。中间的起伏以及头尾的弯度,都有一幅很美的曲线,与另一头的小岛水岸线构成一种美妙的呼应。桥面石板古朴,有石碑刻着暗红色“画桥”二字。陆游曾写过“画桥南畔倚胡床”“春风小市画桥横”,陆游等诗人常在鉴湖边游览。画桥始建年代不详,据目前查到的信息,宋代应有其雏形,现存的桥于清代道光十七年重建(1837年)。

站在桥头向四周望去,虽然冬天的红蓼已经枯萎,但“湖山清丽说不尽”的意境,仿佛就在眼前。放翁《思故山》这首诗,其看桥的角度确实是从水面而来的,因为你看“一弯画桥出林薄,两岸红蓼连菰蒲”的“出”字、“连”字,就有摇着小舟而来的一种动态感、连续感,桥也活了,水生植物也活了,这正是ai写不出来的具身感受。九百年时光悠悠,我们为这样与古人的邂逅而喜悦,更为我们与诗人走过、看过同款的古桥而歆幸。恍惚间好像看到陆游“船头一束书,船后一壶酒”的小船,从暮色中缓缓归来了。

写到这里,想起多年前有一次在昆山,与葛剑雄、阮仪三教授一桌吃饭。葛教授说之所以中国的古建筑保存不下来,而国外的保留那么多,是因为他们多石头建筑,石城古堡,而我们的多土木建筑。阮仪三教授不同意,说日本的木建筑也保留下来很多云云(大意)。又不禁想起我的朋友,已逝萧驰教授在他的《诗与它的山河》后记里,语重心长地希望在城市化加快的神州,能尽可能多保留一些古典文学的原初景观。那天来不及,我们没有再去寻找柳姑庙、道士庄,也不敢抱与古人同款的奢望,只是衷心期盼,在重建大型景观同时,也保留更多的文学地名,并做上一个小小的标识,让古人与今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

二〇二五年十二月

作者:胡晓明,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来源:文汇报

上观号作者:上海市社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