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请留步!”
苍老的声音划破了慈宁宫外的宁静,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黄昏的颤抖。
苏培盛佝偻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他背着一个简陋的行囊,本已朝宫门走去。
此刻他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回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她。
甄嬛扶着描金廊柱的手,指节无声地收紧了。
雍正驾崩已逾数年。
新帝的江山坐得稳当,四海之内再无大的波澜。
这偌大的紫禁城,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浪迭起、步步惊心的修罗场。
甄嬛如今是圣母皇太后。
她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的儿子是皇帝,她的尊荣无可撼动。
日子如一潭幽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也无趣。
这个深秋的傍晚,她有些倦了。
殿内的熏香让她感到沉闷。
于是由侍女搀扶着,在慈宁宫外随意走走。
金色的余晖穿过高大的宫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光影冰冷,没有一丝暖意。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脚边打着旋,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像是无数亡魂的叹息。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远处那条通往神武门的长道上,一个身影让她觉得分外熟悉。
那人已经换下了一身荣光的总管太监官服。
一件朴素的青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在秋风中微微晃动。
背上是一个小小的蓝色包袱,里面装着他在这宫里一辈子的念想和了断。
是苏培盛。
她想起来了。
今日,是他告老还乡的日子。
这个伺候了先帝一辈子,也见证了她甄嬛一生起落的人,终究是要走了。
甄嬛示意身边的侍女。
她没有让人去传唤,而是自己缓缓走了过去。
她的凤履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苏公公。”
她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苏培盛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受了惊的鸟雀。
他立刻转过身,看到是太后,脸上血色尽褪,就要双膝跪下。
“奴才……”
“免了。”
甄嬛在他膝盖弯曲之前打断了他。
“你今日已不是宫里的人,不必再行此大礼。”
苏培盛僵硬地直起身,头却垂得更低了。
他不敢看眼前的这位太后。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她的容颜依旧清丽,只是那双曾经盈满秋水的眼睛,如今深得像一汪古井。
井里没有波澜,只有权力和孤寂沉淀下来的幽暗。
“要走了?”甄嬛又问了一遍。
“是,托太后的福,奴才总算能落叶归根了。”苏培盛的声音沙哑干涩。
“也好。”
甄嬛轻轻点了点头。
这宫里,能得一个“好”字的结局,已是天大的福气。
“哀家已命人备了些金银,还有几张银票,你带在路上用。”
“出宫之后,莫要声张,寻个清净地方,买几亩薄田,安度晚年吧。”
她的话语里带着施恩者的从容与淡漠,是上位者对一个旧仆最后的体恤。
苏培盛深深叩首,这一次,甄嬛没有阻止。
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贴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奴才谢太后天恩,此生无以为报。”
“起来吧。”
苏培盛依言站起,始终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去吧。”
甄嬛轻轻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扰人的飞虫,也像是在挥别一段过往。
苏培盛又行了一个大礼,这一次,他没有再迟疑。
他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朝着那巨大的、在暮色中如同巨兽之口的宫门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一段血雨腥风的岁月。
每一步,都踩碎了无数的回忆。
甄嬛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这个最后的故人,即将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或许,从今往后,这宫里便再也没有人记得当年的事了。
也好。
她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那些事,忘了,才是最好的。
就在苏培盛的脚即将踏出宫门门槛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他的身子僵硬地定在那里,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拽住。
宫门外的喧嚣与宫内的死寂,只隔着他这一步之遥。
片刻之后,他猛地回过头。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是一种挣扎到极点之后、豁出去的决绝。
“太后,请留步!”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黄昏的死寂。
甄嬛身边的侍女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一个即将出宫的太监,叫住当朝太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甄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抬了抬手,示意侍女们全部退下,退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远处。
长道之上,只剩下她与苏培盛,在渐起的秋风中遥遥对立。
气氛,从温情的告别,瞬间转为无法言说的凝重。
“你还有事?”甄嬛的声音冷了下来。
苏培盛不顾她的命令,快步走回到甄嬛面前,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再次重重地跪下。
“太后,有句话,奴才藏了半辈子。”
他的声音在剧烈地颤抖,像是风中的残烛。
“这句话不说出来,奴才怕是……怕是到了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
甄嬛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她扶着描金廊柱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说。”
一个字,冰冷,威严,不容置喙。
苏培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
“奴才要说的,是关于……滴血验亲那日的事。”
“滴血验亲”。
这四个字,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毫无征兆地刺进了甄嬛的心脏。
瞬间,刺破了她多年来用平静与威严织就的坚硬外壳。
那一日的惊心动魄。
那一日的生死一线。
那一日的万劫不复。
她以为自己赢了,赢得天衣无缝,赢得理所当然。
可苏培盛此刻的眼神,却让她心底最深处的地方,泛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那日之事,早已尘埃落定,铁证如山。”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早已尘埃落定。”苏培盛重复道,脸上却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笑。
“可有些事,您以为的尘埃落定,或许……只是先帝想让您以为的。”
甄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风暴正在酝酿。
她在等。
等一个可能颠覆她一生的秘密。
苏培盛没有直接说出那个秘密。
他的眼神变得飘忽,似乎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阴沉的午后,回到了景仁宫那令人窒息的殿宇。
“太后,您还记得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甄嬛的心上。
“当祺贵人指认您与温太医有私,当着满朝文武和后宫众人的面,端上了那碗水。”
“第一碗血,您和六阿哥的血,无法相融。”
“那一刻,您几乎是万念俱灰,浑身冰冷地跪在地上,对吗?”
甄嬛的呼吸微微一滞,喉咙发紧。
那份彻骨的绝望,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永世不忘。
“当时,皇后娘娘和祺贵人胜券在握,她们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殿内所有的人,都以为您必死无疑,都等着皇上降下雷霆之怒。”
苏培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回忆往事时的颤栗。
“奴才当时,就侍立在龙椅旁,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那个所有人都盯着您,盯着那碗血的瞬间,一直沉默不语、面沉如水的先帝,做了一个动作。”
甄嬛的心猛地一跳。
动作?
她当时全部的心神都在那碗不融的血上,都在皇后得意的笑脸上,都在自己和一双儿女的性命上。
她从未留意过,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究竟做了什么。
“他没有看您,太后。”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碗血一眼。”
苏培盛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他将目光,像两把冰刀一样,直直地投向了龙椅另一侧,那个得意洋洋的皇后。”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然后,他以宽大的龙袍袖口作掩,极其隐蔽地,对着奴才……招了招手。”
苏培盛一边说,一边模仿着当时的样子,那细微的动作,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威压。
“奴才立刻躬身,将耳朵凑了过去,以为皇上要吩咐什么大事。”
“皇上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只是把一样东西,从他的掌心,悄无声息地,极为迅速地,滑入了奴才的手中。”
甄嬛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她的身体前倾,声音也跟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是什么东西?!”
苏培盛缓缓摊开他那干枯苍老、布满褶皱的手掌,仿佛那件东西至今仍灼烫着他的皮肤。
他声音沙哑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他记了一辈子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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