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民国十年,江南水乡。
这地界儿叫泽州府,府下有个村子,名唤白鹭洲。
听着雅致,实际上却是个闭塞地儿。
村子依着水网而建,青瓦白墙,小桥流水,村里人看着都本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保守和排外。
白鹭洲这潭水,水面上漂着两股势力,一拨是龙家,祖上是水匪出身,传到龙啸天这一代,虽说不挂水匪的名号了,干的却是盘踞一方、鱼肉乡里的恶霸勾当。
另一拨,则是村里那些个世代住这儿的大宗族,盘根错节,人多势众,平日里看着一盘散沙,真要动了他们的根,也能拧成一股绳。
这天,血腥味儿就从这画一样的村子里弥漫开来,搅浑了整片水。
出事的人叫沈月娥。
这女人,生得一副柔弱模样,柳叶眉,杏核眼,走起路来像风扶着杨柳,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能让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搁在城里,那就是画报上的摩登女郎。
可在这白鹭洲,这副长相是福是祸,就两说了。
此时的她,正怀着九个月的身孕,肚子高高隆起,眼看着就要临盆。
说起沈月娥,村里人背后没少嚼舌根。
她本是村里木匠周铁生的婆娘。
那周铁生,是个闷葫芦,话不多,还有点口吃,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村里人都当他是个窝囊废。
三年前,不知怎的,这窝囊废突然犯了冲,提着把斧子就冲到龙啸天家门口去闹,口齿不清地嚷着龙啸天玷污了他老婆沈月娥。
结果呢?
人没伤着,自家斧子倒砍坏了,当着全村人的面丢尽了脸。
第二天,周铁生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铁生失踪了两年多,就在半年前,沈月娥改嫁了。
新丈夫是邻村的木匠,叫高明远。
这高明远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前头的老婆病没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娶了沈月娥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带着“破鞋”的名声,他也不嫌弃,反倒当个宝似的捧在手心,百般呵护,村里不少人都说他捡着了大便宜。
这桩血案,就发生在高明远和沈月娥位于村尾的新家。
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
高明远是个勤快人,院角还堆着些木料,散发着好闻的松木香。
眼瞅着媳妇就要生了,他更是寸步不离。
这天下午,他估摸着时辰,托了邻居王大婶去村口的小铺子买些红糖回来,备着媳妇产后补身子。
王大婶也是个热心肠,买好红糖,颠颠儿地就往高家送。
可离着院门还有十几步远,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儿就冲进了鼻子,甜腻腻的,带着铁锈气,闻着让人直犯恶心。
王大婶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就慢了。
她壮着胆子走到院门口,只见那扇虚掩的木门上,溅着几点暗红的血迹,像是谁甩上去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没有。
“明远?月娥?”王大婶扯着嗓子喊了两声。
没人应。
风吹过,只有檐下的几串干辣椒在轻轻摇晃。
王大婶是个胆小的人,腿肚子当时就软了。
她不敢进去,连滚带爬地往村口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出事了,出大事了!
刚跑到村口的大榕树下,正巧撞见高明远的远房亲戚,杀猪的屠户高彪。
高彪人高马大,一身的煞气,常年跟猪羊打交道,对血腥味儿早就习以为常。
听王大婶结结巴巴地说完,他眉头一皱,二话不说,抄起挂在腰间的杀猪刀,就大步流星地跟着王大婶往回走。
两人再次来到高家院外,高彪没含糊,一脚就踹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咣当”一声,门板撞在墙上,也撞开了地狱的一角。
王大婶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两眼一翻,瘫软在地。
高彪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沈月娥面朝下,扑倒在院子中央的血泊里。
她那身干净的蓝布褂子被鲜血浸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紫黑色。
她的身上,横七竖八地全是刀口,深可见骨,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泄愤。
高彪到底是见过血的,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绕过沈月娥的尸体,冲进屋里。
屋里更是狼藉一片,桌椅倒在地上,茶碗碎了一地。
高明远就死在门槛边,后脑勺上嵌着一把斧头,血和脑浆糊了一地。
他双眼圆睁,似乎到死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在他僵硬的手边,还扔着另一把沾满血污的木工斧,斧柄上刻着个“高”字——那是他自己的家伙。
两尸三命!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整个白鹭洲。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围在高家院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惊恐和好奇混杂在每个人的脸上。
泽州警察署的人来得不算慢。
领头的是个叫罗靖的探长,四十来岁,瘦高个,眼窝深陷,嘴里总叼着一根烟斗,烟雾缭绕中,那双眼睛却像鹰隼一样锐利。
他办案子不按常理出牌,人送外号“烟枪神探”。
跟着他来的,是两个年轻探员,一个叫张猛,人如其名,耿直冲动;另一个叫李文,心思缜密,做事细致。
罗靖一进院子,就先被那股冲天的血气熏得皱了皱眉。
他没急着看尸体,而是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目光扫过地上的脚印、门上的血迹、院角的木料堆,最后才停在高明远的尸体旁。
仵作的初步检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高明远身中两斧,一斧在背,一斧在后脑,是致命伤,干脆利落。
而沈月娥,全身被砍了足足有十几斧,刀刀见肉,手段极其残忍,凶手对她的恨意,简直是刻进了骨子里。
罗靖蹲在地上,用烟斗柄拨了拨那把遗留在高明远身边的斧头,又看了看屋里的陈设,脑子里已经开始勾勒案发时的情景。
“凶手是空手来的。”
他缓缓开口,声音被烟雾熏得有些沙哑,“看这屋里的打斗痕迹,他跟高明远夫妻俩应该是认识的,进了屋,坐下喝了茶。然后,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起了争执。”
张猛在一旁补充道:“看样子,是凶手先跟高明远动了手。高明远想跑,被一斧子砍倒。沈月娥吓坏了,往院子里逃,结果被凶手追上,乱斧砍死。”
“不对。”
罗靖摇了摇头,指着高明远尸体的位置,“高明远死在屋里,沈月娥死在院里。凶器是高明远自己的斧头,平时就放在院角的木料堆旁。所以,应该是凶手在屋里跟他们起了争执,然后冲到院子里抄起斧头,再返回屋里。高明远是第一个受害者,沈月娥想跑,没跑掉。”
李文在一旁听着,补充道:“探长,这说明凶手对这家的环境很熟,知道斧头放在哪。而且,他对沈月娥的恨意远超高明远,高明远更像是被迁怒的。”
罗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李文的推断。
他站起身,走到院外,听着村民们的窃窃私语。这种时候,流言蜚语里往往藏着最原始的线索。
果然,一个嘴碎的村妇凑了上来,神神秘秘地对罗靖说:“探长,这事儿……我看八成是那个周铁生干的!”
“周铁生?”罗靖吐出一口烟圈。
“就是沈月娥那个失踪了三年的前夫啊!”
村妇说得唾沫横飞,“三年前,他就拿着斧头要砍人,说龙家大爷……那个……糟蹋了他婆娘。那次没砍成,自己倒把斧子弄坏了,丢死个人。第二天人就跑了。现在他回来,看见自己婆娘跟了别人,还要给别人生孩子了,这心里的火能不烧起来?杀人用的还是斧头,这不就对上了嘛!”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立刻激起一片涟漪。
周围的村民纷纷附和,觉得这推测合情合理。
“周铁生复仇?”
张猛在一旁嘀咕,“失踪三年,回来报复,倒也说得通。”
罗靖不置可否,目光却落在了另一处。细心的李文正蹲在沈月娥的尸体旁,小心翼翼地从她那早已僵硬、紧紧攥着的手心里,掰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块被烧掉了大半的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些诡异的符号,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那扭曲的线条,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
“探长,您看这个。”李文将那块符纸残片用手帕包好,递了过来。
罗靖接过符纸,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灰气息。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在被追杀的最后时刻,手里死死攥着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张烧了一半的符咒?
这案子,恐怕不像周铁生复仇那么简单。
02 迷雾重重
龙啸天的豪宅,在白鹭洲算得上是个异类。
青砖高墙,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跟村里那些温婉的民居比起来,透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霸道和张扬。
宅子里的陈设更是讲究,黄花梨的太师椅,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角落里摆着西洋的自鸣钟,处处都显露着主人的财力和野心。
罗靖带着张猛和李文踏进龙家大门时,龙啸天正歪在榻上,由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伺候着抽大烟。
烟雾缭绕,把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衬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眼神却老辣得像个活了半个甲子的老狐狸。
听完罗靖说明来意,龙啸天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挥了挥手,让丫鬟退下。
“沈月娥死了?”
他把烟枪往旁边一搁,坐直了身子,语气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一尸两命,倒是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村里人都说,凶手很可能是她那个失踪了三年的前夫,周铁生。”
罗靖盯着龙啸天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听到“周铁生”这个名字,龙啸天脸上那点复杂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薄的嗤笑。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嘴角咧开,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
“查他?周铁生?”
他摇着头,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罗探长,我劝你一句,别白费力气了。查他,你什么都查不出来。”
“哦?龙大爷为何如此肯定?”张猛忍不住插话,他最看不惯这种故弄玄虚的态度。
龙啸天瞥了张猛一眼,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目光重新落回到罗靖身上,用一种看透了一切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些事,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那窝囊废……他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本事。”
罗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笃定背后隐藏的信息。
龙啸天不是在猜测,而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知晓的事实。
这让罗靖更加确信,周铁生复仇的说法,恐怕只是个烟雾弹,此案另有天大的隐情。
从龙家出来,罗靖没有急着去别处,而是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默默地抽着烟斗。
既然周铁生这条线索被龙啸天一句话堵死了,那就得从别的方向撕开一个口子。
他想起了村民们提到的另一件事:沈月娥之所以能顺利改嫁,是因为有个叫牛二的村痞,从邻省回来后到处宣扬,说亲眼见到了周铁生在那边另娶新欢,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个消息,是压垮沈月娥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她获得“自由身”的直接凭证。
“李文,”罗靖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去查查那个牛二。问问他,到底是在哪儿,什么时间,见到的周铁生。”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用最残酷的方式来回应探寻者。
不到半个时辰,派去寻找牛二的警员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
“探长……不好了!牛二……牛二也死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罗靖脸色一沉,立刻带人赶往牛二的住处。
牛二家比高明远的院子还要破败,屋里一股子酸臭味儿,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牛二就倒在床边,身上穿着件脏兮兮的褂子,后心窝上插着一把菜刀,血流了一地,已经凝固成了黑褐色。
仵作初步判断,他的死亡时间,与高家命案相差无几。
这下,案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甚至变得更加清晰了。
“探长,这下没跑了!”
张猛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肯定是周铁生回来了!他先杀了沈月娥和高明远报复,然后怕牛二戳穿他根本没在外面结婚生子的谎言,就顺手把牛二也给灭了口!这一连串的,全对上了!”
连环命案的出现,让“周铁生复仇”的嫌疑非但没有洗清,反而大大增加了。
整个白鹭洲都笼罩在一种恐慌的气氛中,仿佛那个三年前受辱离去的窝囊废,已经化作了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恶鬼,随时可能再次挥起屠刀。
罗靖站在牛二的尸体旁,眉头紧锁。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一个窝囊废,失踪三年,就能变得如此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还心思缜密到杀人灭口?
他总觉得这其中有哪个环节不对劲。
为了彻底搞清楚周铁生失踪的真相,罗靖决定从他生前最亲近的人入手。
根据村民的说法,周铁生是个孤儿,在村里唯一的“发小”,就是他的邻居陆大山。
陆大山为人热情,乐于助人,在村里口碑极好,是公认的老好人。
罗靖带着人来到陆大山家时,陆大山正在院里劈柴。他长得一副敦厚相,国字脸,皮肤黝黑,见到警察上门,虽然有些意外,但立马放下斧头,热情地把他们往屋里让。
“警官,快请进,快请进!喝口水吧。”
与他的镇定热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妻子秦凤兰。
这个女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身形瘦弱,眼神总是躲躲闪闪,不敢与人对视。
当罗靖的目光扫过她时,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地绞着衣角,似乎对自己的丈夫陆大山极为畏惧。
罗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心里已有了计较。
“陆先生,我们来是想问问关于周铁生的事。”罗靖开门见山。
陆大山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地说道:“唉,铁生这兄弟……命苦啊。三年前他走的时候,我也劝过,可他那脾气,犟得很。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毫无破绽。
但一旁的秦凤兰,却抖得更厉害了,脸色惨白如纸。
耿直的张猛看出了端倪,他往前一步,声色俱厉地对秦凤兰喝道:“你抖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老实交代!包庇凶犯可是重罪!”
这一声断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凤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瘫软在地。
而陆大山,在看到妻子崩溃的瞬间,脸上的镇定也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罗靖面前,抱着头痛哭起来。
“警官,我说,我全说!”
陆大山涕泪横流,仿佛扛不住巨大的压力,选择了“坦白”,“是我对不住铁生兄弟……我、我没敢说实话……”
在陆大山声泪俱下的“忏悔”中,一个惊人的事实被抖了出来:
案发当晚,失踪三年的周铁生真的回来了!
他深夜摸回村子,第一个找的就是陆大山。
当他从陆大山口中得知,沈月娥不仅改嫁,还挺着大肚子即将临盆时,这个窝囊废当场就疯了,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什么话也没说,抄起陆大山家劈柴的斧头(陆大山说到这里特意强调了一下),怒不可遏地就冲向了高明远的家。
“我当时吓傻了,想拦没拦住……”
陆大山哭得捶胸顿足,“后来听说出了事,我……我念着兄弟情谊,想着他也是一时糊涂,就……就想替他瞒着……我真不是有意的!警官,我追悔莫及啊!”
这番“坦白”合情合理,完美地解释了之前所有的疑点。
围观的村民们一阵哗然,纷纷指责陆大山糊涂,竟然包庇杀人犯。
罗靖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老好人”,脸上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他扶起陆大山,温言安慰道:“你也是出于兄弟情义,我们能理解。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周铁生已经杀了三个人,穷凶极恶。为了你和你家人的安全,我得留下人保护你们。”
他转头对李文说:“李文,你带个兄弟,就在陆家附近守着,以防周铁生再回来报复。”
陆大山闻言,感激涕零,连声道谢,亲自将罗靖一行人送出了院门。
然而,罗靖一转身,脸上的同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回警察署,而是背着手,慢悠悠地溜达到了周铁生那座早已荒草丛生的旧宅院。
院子破败不堪,充满了衰亡的气息。
罗靖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目光最终锁定在院子角落里的一棵老槐树下。
那里的土壤,有被人新翻动过的痕迹。
虽然上面覆盖着一层枯叶,但与周围板结的土地相比,显得格外松软。
罗靖用脚尖轻轻碾了碾那片新土,心中已然有数。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出“周铁生复仇”的大戏,演得真是精彩,只可惜,导演的功力还是差了点火候。
与此同时,罗靖派去泽州城里打探符咒来历的探员也带回了消息。
城里一位见多识广的老道士认出了那张烧了一半的黄纸符。
“这叫‘斩孽符’。”
老道士捻着胡须,一脸凝重地说道,“是一种用来斩断孽缘,断绝纠缠的符。求这种符的人,必定是被某个无法摆脱的‘魔星’给缠上了,走投无路,才想用这种阴毒的法子,求个了断。”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罗靖手中的烟斗微微一顿。
沈月娥,这个看似柔弱的受害者,竟然在临死前想要求符来“斩断孽缘”?
她在极力摆脱的,究竟是谁?
是那个传说中失踪的前夫周铁生?
还是……某个更可怕,更近在咫尺的“魔星”?
真相的轮廓,在罗靖的脑海中,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03
龙啸天的书房比之外面的厅堂,更显私密与奢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与上等墨锭混合的气息,偶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罗靖第二次踏入这里时,已不复初见的试探,他的步履沉稳,眼神笃定,仿佛一个即将揭开最后底牌的赌徒。
龙啸天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只是这次没有抽大烟,而是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西洋匕首。
见罗靖再次光临,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道:“罗探长,案子破了?”
“快了。”
罗靖自顾自地在太师椅上坐下,将烟斗从口袋里掏出来,却没点燃,只是在手里把玩着,“就差龙大爷你这最后一块拼图了。”
龙啸天擦拭匕首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罗靖:“哦?我倒想听听,我这块拼图,能拼出个什么名堂来。”
罗靖不紧不慢地将烟斗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之所以那么肯定周铁生不是凶手,那么笃定我们查不出任何结果,不是因为你觉得他没胆子,而是因为你很清楚——一个死人,是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杀人的。”
他紧紧盯着龙啸天的眼睛,继续说道:“周铁生,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哐啷!”
一声脆响,龙啸天手中的匕首失手掉落在紫檀木桌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颤音。
他脸上的慵懒和玩味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警惕的复杂神情。
他死死地盯着罗靖,仿佛要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烟枪神探”看穿。
良久,龙啸天忽然笑了,那笑声低沉而沙哑,充满了自嘲与释然。
他重新拾起匕首,这次却没了擦拭的心情,而是将其收入鞘中。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看着罗靖,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欣赏,“泽州警察署,总算来了个不是吃干饭的。罗探长,你猜得没错,周铁生早就去见阎王了。”
既然窗户纸已被捅破,龙啸天也就不再遮掩。
他对罗靖这个聪明人产生了兴趣,或者说,他乐于见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真凶被揪出来,那会让他觉得这场由他间接引起的闹剧,有了一个足够精彩的收场。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罗靖推过去一杯,开始讲述那段被尘封了三年的往事。
“罗探长,你以为沈月娥是个什么好货色?她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不过是层皮罢了。撕开那层皮,里面全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龙啸天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她跟那个看似老实的邻居陆大山,早就勾搭成奸,不清不楚了。周铁生常年在外跑活,等于是在给陆大山看老婆。”
“那三年前周铁生来你这闹事,又是怎么回事?”罗靖问道。
龙啸天冷笑一声:“那得问陆大山那个狗东西!他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他有个见不得光的癖好,喜欢在夜里摸黑猥亵落单的女人,享受那种刺激。村里不少妇人吃了他的亏,碍于脸面不敢声张。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摸到我龙啸天的姐姐头上!”
原来,三年前的一个晚上,陆大山故技重施,却不巧摸了回娘家探亲的龙啸天的姐姐。
龙啸天的姐姐可不是村里那些受了欺负只能往肚里咽的懦弱妇人,当场就认出了陆大山。
龙啸天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他没有直接废了陆大山,而是以此为要挟,敲诈了陆大山一笔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的巨款。
“那孙子被我逼得走投无路,你猜他想出了什么馊主意?”
龙啸天端起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他竟然打起了自己情人的主意,威逼利诱,让沈月娥来勾引我,想用‘美人计’让我减免那笔钱。”
“而沈月娥,那个女人,为了自保,也为了满足骨子里的虚荣和欲望,竟然真的同意了。她主动找上门来,使出浑身解数……事后,我随手赏了她一块西洋怀表,算是打发了。”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跑长途回家的周铁生,意外发现了那块不属于这个家的西洋怀表。
在暴怒之下,他毒打了沈月娥一顿。
而沈月娥,这个女人狠起来连自己都算计,她恨丈夫的窝囊无能,也恨情人陆大山的逼迫与背叛,索性心一横,谎称自己是被龙啸天强暴了。
这才有了后来周铁生提着斧头,冲到龙家门口当众受辱的那一幕。
“当时,村里的一个长辈看不下去,悄悄拉住周铁生,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老婆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可不安分’。就这么一句话,让那个窝囊废幡然醒悟。”
龙啸天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那天起,周铁生就再也没出现过。我当时就猜到,他八成是死在了陆大山和沈月娥那对奸夫淫妇的手里。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胆子分尸埋尸。”
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归位。
一个看似老实巴交的“老好人”,一个柔弱无助的“受害者”,联手导演了一出又一出的人间惨剧。
罗靖站起身,对着龙啸天微微点头:“多谢龙大爷解惑。”
他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带着人,直奔陆大山家。
最后的对决,在陆大山家的院子里展开。
当罗靖带着人证物证返回时,陆大山还在卖力地扮演着那个无辜、善良、被兄弟之死和灭门惨案吓坏了的“老好人”。
他看到罗靖,甚至还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警官,你们可回来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罗靖没有理会他的表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后从怀中掏出了那张被烧了一半的“斩孽符”,摊在手心。
“陆大山,你认识这个吗?”
陆大山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盯着那张符,像是看到了催命的阎王帖。
“这……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这是沈月娥死前,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她去求了这张符,想要斩断跟你的孽缘。”
罗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陆大山的心上,“她想摆脱你,想跟高明远开始新生活,所以你才起了杀心,对不对?”
陆大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罗靖看了一眼院外,那里,几个警员已经带着铁锹,从周铁生旧宅的方向走了过来,铁锹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我们已经在周家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挖到了三年前被你杀害分尸的周铁生的骸骨!”
这句话,成了压垮陆大山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脸上的伪装彻底崩塌,那副敦厚的面具碎裂开来,露出底下狰狞、怨毒的真面目。
他“嗷”的一声怪叫,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却被身旁的张猛和另一名警员死死按在了地上。
屋子里,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秦凤兰,目睹了丈夫被制服的全过程。
她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罗靖走到她面前,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道:“秦凤兰,你不用再怕了。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现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我保证,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在罗靖的保护承诺下,这个被长期家暴、精神受到极度压迫的女人,终于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泣不成声地吐露了所有被深埋的、令人发指的真相。
三年前,周铁生受辱回家,怒火攻心,准备打死沈月娥。
陆大山假意上前劝架,花言巧语地将周铁生骗至自己家中,说是要陪他喝酒解愁。
在灌醉周铁生后,他与早已等候在此的沈月娥合谋,用绳子勒死了这个可怜的男人。
为了掩盖罪行,两人丧心病狂地将周铁生分尸,连夜埋在了周家院内的老槐树下。
而秦凤兰,则被丈夫捆绑封口,堵住嘴巴,被迫在里屋目睹了这血腥残忍的全过程,从此活在无边的噩梦里。
从此以后,沈月娥便与陆大山暗中同居,过上了事实上的夫妻生活。
但沈月娥很快发现,自己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更可怕、更黑暗的深渊。陆大山病态的控制欲和隐藏在“老好人”面具下的暴力倾向,让她日益恐惧。
他不仅占有她的身体,更要控制她的思想,任何一点反抗都会招来毒打。
为了摆脱陆大山这个魔鬼,沈月娥主动提出改嫁。
而极度自负的陆大山,竟天真地以为,就算沈月娥嫁了人,也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于是,他花钱让村痞牛二散播“周铁生在外结婚”的谣言,为沈月娥的改嫁铺平了道路。
沈月娥甚至偷偷去求了那道“斩孽符”,希望能借神鬼之力,彻底斩断与陆大山的孽缘。
然而,当沈月娥嫁给忠厚的高明远,并迅速怀上孩子后,她立刻与陆大山断绝了一切来往,并以怀孕为由,坚决拒绝他的任何骚扰。
眼看着这个女人即将带着自己的孩子,开始全新的生活,彻底脱离自己的掌控,陆大山心中那变态的占有欲和疯狂的嫉妒心终于达到了顶点。
他痛下杀手,制造了这起一尸两命的惨案。
杀人之后,他冷静地前往牛二家,除掉了这个唯一的知情者,然后自导自演了一出“周铁生复仇”的戏码,企图将所有罪恶,都嫁祸给那个早已被他埋入地下的亡魂。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陆大山因连杀三人,手段残忍,罪大恶极,被判处枪决。
白鹭洲的村民们无不震惊错愕,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那个平日里笑脸迎人、热情助人的“大善人”,竟是这样一个凶残冷血、禽兽不如的恶魔。
秦凤兰在法庭上指证了丈夫的全部罪行后,仿佛获得了新生。
她没有再回那个充满恐怖回忆的家,而是带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行李,默默地离开了白鹭洲这个伤心之地,不知所踪。
此案之后,连村霸龙啸天都感到了阵阵后怕,行事收敛低调了许多。
但他作恶多端,终究难逃报应。
数年后,时局动荡,他所依仗的靠山倒台,龙啸天最终也死于一场黑道仇杀,应了那句老话——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一场血案,几条人命,最终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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