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的太皇河结了一层薄冰,北风呼啸着掠过河面,扑打在河岸边那些简陋的窝棚上。这些窝棚密密麻麻地挤在河岸高坡上,都是用芦苇、树枝和着泥巴匆匆搭就,勉强能遮风挡雨。每隔几步就有一处冒着袅袅炊烟,那是逃难来的人家在生火做饭。
陶二猛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往码头走去。他今年四十有三,本是霍城郊外的佃农,若不是义军与官兵在家乡一带反复拉锯,烧杀抢掠,他也不会带着妻儿背井离乡,逃到这太皇河畔来。
码头上早已挤满了等活的人。陶二猛缩着脖子,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自从半年前逃难到此,他就在这码头做装卸工。从前在老家种地时,虽也不富裕,但至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屋子,一日三餐能吃上热乎饭。
日头渐渐升高,码头上的人越聚越多。陶二猛踮着脚望向河面,盼着再来几条货船。他想起今早出门时,妻子和女儿陶瓷儿也正要出门去河边捡柴火。
女儿才十八岁,本是说亲的年纪,如今却要跟着他们受这份罪。每回离家前,妻子都会抓把锅底灰,细细地抹在女儿脸上,生怕她清秀的容貌惹来麻烦。想起女儿那双明亮的眼睛被灰土遮盖,陶二猛心里一阵酸楚。
“又来船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陶二猛奋力向前挤去,终于抢到了一个卸货的活计。他扛起一袋沉甸甸的粮食,踩着晃悠悠的跳板,一步步往岸上挪。每走一步,跳板就上下颤动,他不得不格外小心,生怕一个不稳摔进河里。
安丰县城西街,王路甲的豆腐坊里热气腾腾。蒸腾的白雾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豆制品的清香,在这寒冷的清晨格外诱人。
“兴哥,去把后院那筐豆子搬进来。”王路甲一边点卤一边吩咐道。他仔细地观察着豆浆的变化,时不时用长勺轻轻搅动。点卤是做豆腐最关键的一步,卤水多了豆腐会老,少了又不成形,全凭经验把握。
陶兴儿应声而去。王路甲望着他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这小伙子勤快肯干,自打他来后,豆腐坊的活儿轻松了不少。更重要的是,他诚实可靠,从未有过偷奸耍滑的时候。
已近晌午,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王路甲正要叫陶兴儿吃饭,忽见门外一个背着柴捆的姑娘怯生生地探头。那捆柴比她的人还要高些,压得她直不起腰来。
“掌柜的,要柴火吗?都是干透的芦苇和柳枝,好烧得很!”姑娘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一双冻得通红的手紧紧攥着捆柴的麻绳。
姑娘接过钱,连声道谢。许是太过激动,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一擦,脸上的灰掉了一块,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王路甲不由得一怔,这姑娘竟是如此标致。
恰在此时,陶兴儿搬着豆筐从后院进来,一见那姑娘,脱口叫道:“瓷儿!你怎么来了?”
“哥!”陶瓷儿又惊又喜,脸上的灰尘随着她的笑容簌簌落下,“我来城里卖柴,没想到能遇见你!”
王路甲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兄妹?”
陶兴儿忙道:“掌柜的,这是我家妹子陶瓷儿。瓷儿,这是王掌柜,我的东家!”
陶瓷儿慌忙行礼,一不小心,脸上蹭的灰又掉了一块,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王路甲不由得看得怔住了,这姑娘眉如远山,目似秋水,竟是如此标致。
“既然来了,就一起吃个便饭吧!”王路甲热情地招呼道。
陶瓷儿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我这就回去!”
“别急,”王路甲笑道,“正好灶上烧着热水,你洗把脸,歇歇脚再走不迟。这大冷天的,喝碗热豆腐脑暖暖身子!”
陶兴儿也劝道:“瓷儿,王掌柜人极好的,你就别推辞了。再说,你这捆柴也卖给我们铺子了,算是我们的客人!”
陶瓷儿这才红着脸应了。等她洗净了脸回来,王路甲不觉看呆了。面前的姑娘明眸皓齿,肤白如脂,虽衣衫褴褛,却掩不住天生的好容貌。她害羞地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那模样更是惹人怜爱。
三人围坐在豆腐坊后院的小桌前,就着热豆腐和糙米饭,边吃边聊。王路甲得知陶家逃难来的艰辛,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身世。他本是富家子弟,破落后独自经营这豆腐坊,深知生活不易。听着陶瓷儿轻声细语地说着一路上的艰难,他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饭后,陶瓷儿千恩万谢地告辞。王路甲又包了两块豆腐硬塞给她:“带回去给你爹娘尝尝。这豆腐是今早刚做的,新鲜着呢!”
陶兴儿送妹妹到门口,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妹妹这一路走回去,又要一个时辰,这冰天雪地的,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傍晚时分,陶兴儿回到河边的窝棚,把今天遇见妹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母。窝棚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火光跳跃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瓷儿今天在豆腐坊洗了脸?”陶二猛皱起眉头,手中的烟袋锅在炕沿上磕了磕,“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陶氏却若有所思,手中的针线活慢了下来:“那个王掌柜,为人如何?可曾婚配?”
陶兴儿忙道:“王掌柜人极好,待人宽厚。听说他原本也是富家公子,家道中落后才开了这豆腐坊,至今未曾娶亲。今日见了瓷儿,还特意留她吃饭,临走还送了两块豆腐!”
陶二猛与妻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心思。油灯的火苗啪地爆了个灯花,像是在预示着什么喜事。
夜深人静,窝棚里只剩下老两口时,陶二猛低声道:“瓷儿十八了,本该在老家说亲的。如今逃难在此,回乡无望,总不能一直跟着咱们受苦!”
陶氏叹道:“我看那王掌柜倒是个可靠的人。只是不知人家能不能看上咱们这逃难的人家。再说了,咱们现在这光景,连像样的嫁妆都备不起!”
“明日让兴儿探探口风!”陶二猛沉吟道,手中的烟袋明明灭灭,“若是能成,瓷儿有了归宿,咱们也了却一桩心事。我看那王掌柜既然愿意送豆腐,想必对瓷儿也有几分好感!”
第二天,陶兴儿趁着豆腐坊午休的工夫,红着脸向王路甲提起了这门亲事。他说得结结巴巴,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路甲先是一愣,随即摇头:“这怎么行!我如今就守着这么个小铺子,如何配得上你家妹妹?再说了,你们是逃难来的,将来若是回乡,岂不是要骨肉分离?”
陶兴儿急道:“掌柜的有所不知,我爹娘说,如今我们家落难在此,不敢高攀。只是见掌柜的人品端正,才敢开这个口。瓷儿虽不是大家闺秀,但勤快懂事,定能做个好内助。至于回乡……”他苦笑一声,“霍城如今兵荒马乱,怕是回不去了!”
王路甲仍是推辞,只说自家贫寒,不敢耽误陶瓷儿青春。
当晚,陶兴儿把徐瓦子请到家中,将此事细细说与他听。徐瓦子与王路甲是忘年交,最是了解他的性子。徐瓦子仔细听了来龙去脉,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
次日一早,徐瓦子就来到豆腐坊,开门见山道:“路甲,听说陶家想将女儿许配给你,你为何不答应?”
王路甲苦笑道:“瓦子叔,我如今这般光景,自身难保,何苦连累人家姑娘。您也知道,我这豆腐坊生意时好时坏,勉强糊口而已!”
徐瓦子正色道:“你这话就不对了。陶家如今落难,你若是能拉他们一把,便是积德行善。再说,你本是富家公子出身,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守着这个小铺子?成了家,夫妻同心,说不定能重振家业。那陶瓷儿我见过,是个聪明能干的姑娘,定能成为你的贤内助!”
王路甲沉默良久,手中的活计也慢了下来。他想起陶瓷儿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她说话时温柔的语气,心中不禁一动。终于,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烦请瓦子叔帮忙说合吧!”
王路甲的好友丘宜庆得知此事,特地派人送来贺礼:两匹上好的棉布、一袋白米、十斤猪肉,还有五两银子,总值七八两银。又将陶二猛和陶兴儿推荐给自家田庄的庄头丘世园。信中说陶家父子勤劳肯干,请庄头好生照料。
有了丘家的关照,陶二猛和陶兴儿很快就在丘家田庄找到了长工的活计。虽然工钱不多,但胜在稳定,一日三餐有了保障。陶二猛负责照看田庄的牲畜,陶兴儿则跟着老把式学种地。庄头见他们做事认真,待他们也格外宽厚。
腊月二十,是个黄道吉日。王路甲和陶瓷儿在豆腐坊简单办了喜事。徐瓦子做媒人,丘宜庆也特地前来祝贺。陶氏用丘家送来的棉布,连夜为女儿赶制了一件嫁衣。虽然简陋,但穿在陶瓷儿身上,却显得格外动人。
成亲后,陶瓷儿便帮着打理豆腐坊。她心灵手巧,不仅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还想出了许多新花样。她做的五香豆腐干,在街上渐渐有了名气。她还建议在豆腐坊门口支个摊子,卖热豆浆和豆腐脑,方便过往的行人。这个主意让豆腐坊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转眼到了年关,太皇河上飘起了雪花。陶二猛一家从窝棚搬进了豆腐坊后院的两间厢房。虽然拥挤,但总算有了个像样的家。陶氏每天帮着女儿料理家务,照看豆腐坊的生意。陶二猛和儿子每天从田庄回来,都会带回些庄头赏的蔬菜粮食,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除夕之夜,陶氏在灶前忙着准备年夜饭,陶瓷儿在一旁打下手。陶二猛和儿子从田庄回来,带回了庄头赏的年货:一条大鲤鱼、一方猪肉,还有一坛米酒。王路甲和徐瓦子盘点着豆腐坊这一月的进项,脸上都带着笑意。
“爹,娘,开饭了!”陶瓷儿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进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桌上摆着白菜豆腐馅的饺子、红烧肉、炖鸡,还有一盆热腾腾的豆腐汤。这在三个月前,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丰盛年夜饭。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太皇河畔那些逃难人搭的窝棚。豆腐坊里,烛火通明,笑语声声。在这乱世之中,陶家人终于在太皇河畔扎下了根,迎来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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