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我坐在客厅地板上,面前摊着三本存折和几张理财确认函。
数字相加起来,整整八十万三千七百六十二元。
这是我工作六年来的全部积蓄,每一分都浸透着加班、省吃俭用和小心翼翼的投资。
手机屏幕亮着,母亲三小时前发来的语音条尚未点开。
我知道内容大概是老生常谈:工作累不累,吃饭了没,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最后总会若有似无地提到哥哥,提到家里,提到钱。
所以三天前那次通话,当母亲又一次试探我的存款时,我下意识地撒了谎。
“妈,我手上就八万块钱,还是省吃俭用攒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母亲略显失望的“哦”。
我以为这个数字足够小,小到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
小到能保护我这八十万来之不易的安全感。
可就在刚才,晚上十点四十七分,门铃疯了似的响起来。
透过猫眼,我看见父母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站在楼道里。
父亲肩上还扛着一个编织袋。
母亲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头上,眼神却异常明亮。
这种明亮让我心头一紧。
打开门的瞬间,母亲率先挤了进来,语气热切得反常。
“婉清啊,妈和你爸想来你这儿住段时间,好好照顾照顾你。”
父亲沉默地放下行李,目光扫过我这间四十平米的公寓。
编织袋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站在门口,雨水斜飘进来打湿了拖鞋。
看着客厅里那两个刺眼的行李包,忽然想起三天前那个关于八万块的谎言。
一个可怕的念头缓缓浮上来——
他们来,根本不是要照顾我。
01
八十万这个数字,在存折上是冰冷的印刷体。
但在我心里,它是有温度,有重量的。
六年前刚来这座城市时,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出租屋前。
那是个十平米的隔断间,月租一千二。
第一个月工资扣除社保后到手四千三。
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每月硬性储蓄两千,生活费控制在一千五。
剩下八百作为应急资金。
记得第一个冬天特别冷,出租屋的暖气时好时坏。
我裹着毯子加班做设计图,手指冻得发僵。
同事约火锅,我说胃不舒服;商场打折,我说衣服够穿。
其实衣柜里最贵的外套不超过三百块。
第三年开始接私单,日子稍微松动些。
但储蓄比例提高到百分之五十。
理财是从第四年摸索的,基金、定期、一点点股票。
亏损过,焦虑得整夜睡不着。
后来学会分散风险,收益才慢慢稳定下来。
上个月盘点时,我看着总额心跳加速。
八十万。
在这个均价六万一平的城市,它只够一个卫生间。
但对我而言,它是安全感,是说不的底气,是深夜失眠时能让我平静的数字。
可这份踏实里总掺杂着不安。
像鞋子里进了颗小石子,平时感觉不到,走远路就硌得生疼。
这不安来自于上周整理旧物时翻出的相册。
1998年,我六岁,哥哥八岁。
照片里他穿着崭新的卡通毛衣,我身上的毛衣袖口已经磨出毛边。
母亲在旁边写道:“誉儿生日,婉清乖,不闹。”
2003年小升初,哥哥进了要交赞助费的私立学校。
我去了划片分配的普通中学。
父亲那时说:“男孩要好好培养,女孩嘛,能读书就行。”
2008年高考,我分数够一本线,哥哥刚够三本。
家里开了个简短的会,母亲声音很温和。
“婉清,师范学校学费低,还有补贴。你哥那个专业将来赚钱多,得供他。”
我没哭没闹,点了点头。
只是后来在志愿表上,把第一志愿从师范改成了设计类。
学费靠助学贷款,生活费靠兼职。
这些记忆平时锁在心底最角落。
只有数存款时,它们才会悄然浮现,像背景音一样提醒我——
这个家,从来不是均等的。
窗外霓虹灯闪烁,远处写字楼还有零星灯火。
我把存折和理财单收进床头柜的暗格,锁好。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屏幕显示“妈妈”,晚上十点零三分。
02
“喂,妈。”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睡衣衣角。
“婉清,还没睡吧?”
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熟悉的、小心翼翼的探询。
“没呢,刚做完一个方案。你和爸身体还好吗?”
“好,都好。就是你爸最近血压有点高,不过吃药控制着呢。”
寒暄持续了五分钟。
母亲问工作,问饮食,问天气,问有没有认识合适的男孩子。
我一一回答,心里那根弦却渐渐绷紧。
经验告诉我,重点要来了。
果然,母亲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柔软。
“清啊,妈知道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这些年,攒下点钱没有?”
房间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
手指收紧,握住了睡衣的一角。
“攒了点,不多。城里开销大,房租、吃饭、交通......”
“妈知道,妈都知道。”
母亲打断我,声音里带着某种诱导的意味。
“那你手上现在大概有多少?妈就是问问,不图你的钱。”
窗外的霓虹灯变换颜色,在墙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我脑子里闪过那八十万的数字,然后是相册里那件磨毛边的毛衣。
哥哥去年买车时,父母给了八万。
他当时说:“等我赚了钱,加倍还你们。”
但车贷第三个月就开始拖欠,最后还是父亲偷偷汇了钱。
话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为什么是八万?
也许因为这个数字听起来合理——不少,但绝对不多。
不足以解决大问题,但能证明我在努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
大概四五秒,但漫长得像几个小时。
然后传来母亲轻轻的、难以辨别情绪的声音。
“八万啊......也行,也挺好的。你一个女孩子,能攒下这些不容易。”
我松了口气,但心脏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妈,是不是家里需要用钱?如果是急用,这八万我可以——”
“不用不用!”
母亲反应很快,几乎有些急促。
“妈就是问问,你留着,自己留着。你哥那边......唉,没事。”
她又说了些注意身体的话,匆匆挂了电话。
忙音在耳边响起。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整座城市的灯火。
八万。
我默念这个数字,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善意的谎言。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避免麻烦。
三天后我会明白,这个数字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涟漪扩散的方向,完全超出我的预料。
03
门铃响起来时,我正在熨烫下周要穿的衬衫。
晚上十点四十七分,这个时间点访客本来就奇怪。
更奇怪的是门铃声——不是按一下停一停。
而是持续的、急促的、近乎疯狂的长鸣。
“谁啊?”
我问了一声,放下熨斗走向门口。
透过猫眼,我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父母并肩站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
母亲徐玉丽穿着那件熟悉的暗红色外套,头发有些凌乱。
父亲苏长贵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脚边还放着两个行李包。
两人都微微喘着气,像是匆忙赶路的样子。
最让我心惊的是他们的表情。
母亲眼睛很亮,嘴角努力向上弯着,但那笑容显得紧绷而不自然。
父亲避开猫眼的视线,低头盯着编织袋的某个角落。
“爸?妈?”
我打开门,冷风夹着雨丝扑进来。
“哎呀婉清!”
母亲几乎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带来一股潮湿的寒气。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手掌冰凉。
“惊不惊喜?我和你爸想了想,你一个人在外太辛苦了。”
父亲沉默地跟进屋,把编织袋“咚”一声放在玄关地板上。
那声音沉重得让我心头一跳。
“所以我们决定来住一段时间,好好照顾你。”
母亲说着,目光已经快速扫过整个客厅。
那种打量不是关心,而是评估——评估空间,评估陈设,评估价值。
“住一段时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怎么这么突然?也没提前说一声......”
“就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母亲松开我的手,开始脱外套。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里就是她自己家。
“长贵,把行李放卧室去。婉清,你睡哪间?”
“妈,我这里就一间卧室。”
我试图让语气保持平静。
“客厅沙发可以拉开当床,我睡沙发就行。”
“那怎么行!”
母亲的声音陡然提高,随即又软化下来。
“你工作那么累,得睡好觉。这样,我和你爸睡沙发床,你照常睡卧室。”
父亲已经扛起一个行李包往卧室方向走。
我下意识侧身拦住他。
“爸,等等。这事太突然了,我们得先聊聊。”
空气凝固了一瞬。
母亲脸上的笑容像瓷器一样出现了裂痕。
父亲站在原地,肩膀微微垮下去,眼睛却仍盯着卧室的门。
“聊什么呀,一家人。”
母亲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力道有点大。
“妈就是心疼你。你看你,瘦了这么多。这段时间妈天天给你炖汤补补。”
她的手很凉,掌心有粗糙的老茧。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这双手也是这样贴着我的额头。
只是那时候,温度是滚烫的。
“妈,你们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问得直接,看着她的眼睛。
母亲眼神闪烁了一下,看向父亲。
父亲清了清嗓子,这是他说话前的习惯动作。
但这次,他什么也没说。
“先收拾吧,收拾好了慢慢聊。”
母亲转身去拎另一个行李包。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玄关地板上那摊雨水渍。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谎言只有八万,但行李却装满两个大包和一个编织袋。
这不对等让我后背发凉。
04
那晚我睡在卧室,父母在客厅拉开沙发床。
隔着一道门,我能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
听不清内容,但那种窸窸窣窣的声响持续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七点,母亲已经在厨房忙活了。
煎蛋的香味飘出来,伴随着她哼的老歌调子。
“婉清醒啦?快去洗漱,早饭马上好。”
她系着我的围裙,袖子挽到手肘,动作熟练得像在这里生活了多年。
父亲坐在餐桌旁看手机,面前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这场景本该温馨。
可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妈,我来吧。”
“不用不用,你坐着等吃就行。”
早饭是煎蛋、白粥和超市买的速冻包子。
母亲把最金黄的煎蛋夹到我碗里。
“多吃点,看你瘦的。”
她自己也坐下,却不动筷子,就那么看着我。
目光温柔得让我心里发毛。
“婉清啊,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来了。
我放下勺子,碗里的粥突然失去了所有味道。
父亲也抬起头,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你哥要结婚了,你知道吧?”
“听说了。赵欣怡,去年过年时他带回家那个。”
“对对,就是欣怡。那姑娘挺好的,家里条件也不错。”
母亲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微微发白。
“就是......结婚得买房,对吧?现在姑娘家都要求这个。”
我没接话,等着下文。
母亲深吸一口气,声音开始发抖。
“你哥看中了一套房,三室两厅,离女方单位近。首付要一百二十万。”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的嗡嗡声。
“亲家那边能出四十万,我们老两口......把棺材本都掏出来,凑了二十万。”
她眼圈红了,是真的红了,有泪光在闪动。
“还差六十万。你哥这段时间愁得睡不着觉,人都瘦了一圈。”
父亲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他就你这一个妹妹。”
这句话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我握紧了藏在桌下的手,指甲陷进掌心。
“所以你们来,是想让我出这六十万?”
母亲眼泪掉下来,一滴,两滴,落在桌布上晕开深色痕迹。
“婉清,妈知道这要求过分。但这不是借,是帮,帮你哥渡过难关。”
“那天电话里我说了,我只有八万。”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八万......八万也行!”
母亲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在颤抖。
“你先出八万,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你工作好,可以贷款,可以跟同事借——”
“妈。”
我打断她,慢慢把手抽回来。
“我说的是,我全部存款只有八万。没有更多了。”
母亲的表情凝固了。
那种凝固不是震惊,而是......一种计算被打断的茫然。
她看向父亲,父亲低头盯着自己的茶杯。
“怎么会只有八万呢?”
母亲喃喃自语,更像是在问自己。
“你工作六年了,一个月就算攒三千,也该有二十多万......”
“城里开销大,妈。”
我重复三天前电话里的话。
“而且我刚工作那会儿工资低,还得还助学贷款。”
“可你说过你接私单,收入不错......”
“私单不稳定,而且我也得生活。”
我站起来,碗里的粥已经凉透了。
“妈,爸,我很想帮哥,但八万是我的极限。”
母亲也站起来,眼泪止住了,脸上有种奇异的坚决。
“婉清,你再想想办法。你哥这婚不能不结,他都三十了。”
“差六十万,不是六万。”
我的声音终于开始发抖。
“妈,你觉得我能从哪儿变出六十万?”
母亲张开嘴,又闭上。
她看向我的眼神变得复杂,有恳求,有失望,还有某种我读不懂的决绝。
“总会有办法的。”
她说,语气轻得像叹息。
“一家人,总会有办法的。”
那顿早饭剩下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
我洗完碗回到客厅时,父母正在阳台上低声说话。
母亲背对着我,肩膀耸动,像是在哭。
父亲的手搭在她肩上,一下下拍着。
阳光很好,但照在他们身上,只投下两道沉重的影子。
05
那天下午我借口公司有事出了门。
其实只是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盯着枯黄的草坪发呆。
手机响了三次,都是工作电话。
我机械地接听、回答、挂断。
脑子里反复回放早饭时的对话,回放母亲流泪的眼睛。
还有那句“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傍晚回家时,母亲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
红烧排骨、清蒸鱼、炒时蔬、番茄鸡蛋,还有一大锅鸡汤。
“都是你爱吃的。”
她笑着接过我的包,动作自然得像从未有过早晨那场谈话。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房价调控政策。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只有筷子和碗碟碰撞的细微声响。
直到最后一道汤喝完,父亲放下碗,清了清嗓子。
“婉清,爸有句话想说。”
他很少主动开口,这让我警惕起来。
“爸,你说。”
“你哥......是你亲哥。”
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斟酌过。
“小时候你生病,是他背着你跑了两公里去医院。你忘了?”
我没忘。
十岁那年急性阑尾炎,父母不在家,是十五岁的哥哥背着我一路狂奔。
他校服后背全被我的冷汗浸湿。
“爸记得,你考上大学那年,你哥把打工攒的三千块钱塞给你。”
父亲眼睛看着桌面,不敢看我。
“他说,妹妹去大城市,不能太寒酸。”
那也是真的。
那三千块钱我存了很久没舍得花,最后给他买了件羽绒服。
“现在他有难处,咱们是一家人。”
父亲终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爸知道这要求难为你了。但你看,你妈为这事,这几天都没睡好。”
母亲适时地揉了揉太阳穴,动作虚弱。
“爸年纪也大了,血压高,心脏也不太好。就盼着你们俩都好。”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
“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还得靠你们照顾。你哥要是连婚都结不成......”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清清楚楚。
亲情绑架加上养老施压,双重锁链。
我放下筷子,胃里那点食物开始翻搅。
“爸,妈,我需要时间考虑。”
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考虑多久?”
母亲立刻追问,身子前倾。
“一两天吧。毕竟不是小数目。”
“行,行,你慢慢想。”
母亲脸上重新浮现笑容,但眼底没有笑意。
“妈不逼你,你好好想。”
那晚我早早躲进卧室,反锁了门。
坐在床边,听着客厅传来的电视声,忽然觉得窒息。
这间我住了三年的公寓,第一次让我感到陌生和不安全。
午夜时分,我起身想去厨房倒水。
手刚碰到门把,听见客厅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八万肯定不止。”
是母亲的声音,冷硬而清晰。
“她那个包,我在商场见过标价,要三千多。还有化妆品,都是名牌。”
“也许......是别人送的?”
父亲的声音含糊。
“谁送?她连男朋友都没有。肯定是自己买的。”
母亲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明天我去她公司楼下看看。听说她们设计公司收入高,年终奖就好几万。”
我的血液瞬间冰凉。
“你去了说什么?”
“就说我是她妈,想了解了解她工作情况。顺便问问她同事,她平时消费水平。”
母亲语气理所当然。
“要是真像她说的那么穷,同事肯定知道。”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她要是真有钱不帮哥哥,那才叫不好!”
母亲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
“实在不行,我找她领导。女儿有钱不帮家里,领导也得说说她。”
我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板上。
木地板的凉意透过睡衣渗进来,一直凉到心里。
原来早晨的眼泪、父亲的亲情牌,都只是序曲。
真正的戏码,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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