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八月二日,钱塘江面薄雾未散,江风带着潮腥味拂过船舷。六十二岁的周希汉握着自制罗汉竹鱼竿,神情专注;旁边的周抗援捧着搓好的饵料,仍像少年时期那样等待父亲的点头。浪声拍打木舟,清脆又短促,像是在提醒他们:今日江面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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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希汉此刻的身份,外人看是胃癌手术后在杭州疗养的海军上将;在周抗援心里,他只是那个愿意把细粮省给孩子、却又不许儿子睡懒觉的严父。浪头忽起,竿尖猛颤,周抗援先中鱼,四十多斤的鲭鱼在水中翻腾,他咬牙把线收紧,僵持良久才拖到舱边。而父亲的浮漂才刚沉下去,下一秒,竿弓如月,船身都跟着晃动。

足足半小时的拉锯。陪护战士有些紧张,周抗援却察觉父亲眼中闪着少年般的光。鱼终被制服,五十八斤的重量刷新了疗养院多年的纪录。院长在船头连声祝贺,周希汉抹一把汗,只说:“还好竹竿争气。”随后,他取下一片银白色的鱼鳞,包进笔记本的空白页,再没多占半两鱼肉。

周抗援当时愕然。想到北京家里难得吃鲜鱼,他不禁低声询问:“要不要带回去?”父亲摆手:“空勤灶的飞行员老吃冻货,这条大鱼归他们,江水养的,正补精力。”一句话,定了去向。傍晚,灶房里鱼汤翻滚,飞行员们难得吃上一口鲜香;周希汉却只在病房里啜了几口小米粥,翻看那片鱼鳞,没再提起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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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镜头推回一九六一年。北京粮食定量,半大小子正能吃。晚饭时,桌上寥寥几个高粱饼,父亲把自己的细粮配额切成四瓣,递到孩子碗里。粗米粥下肚,他抬头见儿女仍眼巴巴盯着馒头屑,笑也不是,叹也不是。那年冬天,他听战友建议,干脆在后院养了头猪,取名“南泥湾”,颇有自嘲意味。

猪长到一百来斤,孩子们以为终于能痛快吃肉。屠宰那天,父亲指挥把瘦肉、五花分成几十小份,托警卫员送到机关食堂,自己家里只留猪下水和排骨尖。老炊事员嘟囔:“赔钱赚吆喝。”周抗援也附和一句“真不划算”,刚出口,便被父亲冷冷一瞥,那目光让他闭嘴。多年后他才懂,父亲在意的不是“划算”,而是部队官兵有没有改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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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门口常能见到背旧挎包的乡亲、老兵,想在首都找出路。父亲把有限口粮扣下几碗分给他们,再买火车票相送:“庄稼地还等你们。”语气不重,却让求职者羞涩离去。在周抗援眼里,这种一碗饭、一张票的坚持,比课堂上任何政治课都生动。

一九六八年,响应号召,周希汉亲自填表,把家里五名子女统统送去山西插队。周抗援临行前一晚,父亲严肃得像在开作战会议,“孩子,脚上沾泥,心里才有根。”简单一句,却让周抗援整夜难眠。次年,他参军入伍。接到通知的周希汉拍案叫好,当即挑了个精致笔记本,扉页写下“艰苦奋斗,做雷锋式好战士”十六字,末尾郑重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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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父子之间的书信成为习惯。周抗援月月写,父亲月月回。字迹刚劲,内容具体,既批评缺点也肯定进步,连作息时间都给出精准建议。每封信背后,是深夜台灯下的多一小时劳神。后来兄妹们交换发现,人人如此。那瞬间,周抗援对父亲的敬重,再无一丝私占。

提干后的第一次探亲,周抗援兴冲冲回家,想在沙发窝几天。刚坐下,父亲便立声:“军人无例假,哪儿都一样。”随后列出三条:早六点准时起,拖鞋不得出卧室,军服钮扣随时紧。周抗援嘴上答“明白”,心里发苦,却还是照做。多年军旅,他才知这几条规矩扛过多少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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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周希汉因胃癌手术,体重骤减。医生叮嘱多户外静养,他思索许久,选了钓鱼。不是公园池塘,而是江河湖泊,嫌人少声清。竹竿、棉线、旧纺车轮改的绕线器,全靠自己动手。有人劝他买进口渔具,他笑:“打胜仗靠人心,器材次点无妨。”

野钓五年,周希汉每到一地,先看长流活水,再看附近部队伙房吃什么。这才有了一九七八年那场“破纪录”。他把鱼交空勤灶,说得云淡风轻:“得鱼甚于食鱼美。”飞行员们端着热汤,目光里全是敬意。周希汉只把那片鱼鳞翻来覆去,看着寒光闪闪,似是战场上擦拭过的刺刀刃口。

一九八六年仲冬,周希汉病情恶化。周抗援赶回病房,床头仅放几本笔记和那支罗汉竹鱼竿。木柄磨得发亮,竿身却无一处裂痕。周希汉低声告诫:“竿在,心在。做人做兵,都别放松线。”没再多话。此后,鱼竿成为周抗援书房里唯一未改动的摆设,鱼鳞夹在父亲当年送的笔记本扉页,始终没有泛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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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问他,父亲留下最珍贵的遗物是什么?枪?勋章?都不是。他摊开那片薄如蝉翼的鳞片,轻轻一笑:一片鱼鳞,分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