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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忆后,暗恋对象成了我的护工
许轻舟在我的婚礼现场逃婚了。
所有人都说,他爱的从来不是我。
两年后我车祸失忆,唯独忘了他。
那个曾经高不可攀的许家少爷,如今是我的24小时贴身护工。
他喂我吃药,替我梳头,每晚念故事哄我入睡。
直到我在旧手机里发现上千条未发送的消息:
“周叙白,今天你穿了婚纱,真好看。”
“周叙白,求你别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
“周叙白……我得病了,可能等不到你想起我了。”
(一) 婚礼
我的婚礼,是在一个晴朗得过分的天。
阳光透过教堂彩绘玻璃,碎成一片片晃眼的光斑,落在洁白的长地毯上。空气里有百合和香槟的味道,甜腻腻的,熏得人有些发晕。我站在圣坛前,手心沁出薄薄的汗,婚纱厚重的裙摆像一团云,又像一层茧,把我裹在里面。
宾客满座。我能听见后排传来压低的、兴奋的私语,那些目光,好奇的、祝福的、审视的,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拢在我和周叙白身上。
周叙白站在我身旁。我的新郎。他今天格外英俊,剪裁合体的礼服衬得肩线平直挺拔,侧脸的弧度在光里显得柔和。他微微偏头,对我极轻地笑了一下,手指安抚似的,轻轻碰了碰我捏着捧花、指节发白的手背。
他在紧张。我知道。我也在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恍惚——我真的,要嫁给周叙白了。
神父的声音洪亮而庄严,回荡在挑高的穹顶下。
“许轻舟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周叙白小姐为妻,爱她、忠诚于她,无论贫穷、疾病……”
我的呼吸屏住了。耳朵里嗡嗡的,盖过了其他所有声响,只余下那个名字,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许轻舟先生?”
神父又念了一遍。
寂静像滴入清水中的墨,倏然扩散开来,瞬间浸透了整个教堂。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重量感的安静,压得人胸口发闷。宾客席上的低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凝固的诧异。
我转过头,看向身旁。
许轻舟站在那里,脸朝着神父的方向,却又好像没在听。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下颌骨的弧度清晰得近乎锋利。阳光照着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回答。
时间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得难以流动。我看见前排母亲骤然失血的脸,父亲紧握起来的拳头。周叙白握着我的手,温度一点点褪去,变得冰凉。
然后,许轻舟动了一下。
他极慢地,转过了身。目光掠过我,没有停留,像掠过教堂里任何一根柱子,任何一把椅子。那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歉意,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情绪。只是一片干净的、彻底的虚无。
他迈开了步子。
沿着那条来时的、铺满花瓣的洁白地毯,一步一步,朝着教堂那两扇沉重的、此刻正被阳光照得耀眼的橡木大门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甚至称得上从容。仿佛不是逃离一场婚礼,只是结束一次寻常的散步。
“轻舟!”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的,破碎的,不像我的。我甚至想提起裙摆追上去,但婚纱太重了,重得我像被钉在原地。
他没有任何停顿,没有回头。
镶着铜钉的教堂大门被推开,更为炽烈刺目的阳光汹涌而入,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只剩下一个逆光的、迅速模糊的轮廓,然后,彻底消失。
死寂。
随即,嗡的一声,巨大的喧嚣从四面八方炸开,议论声、惊呼声、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响声……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站在原地,手里那束精心挑选的铃兰捧花,“啪”一声掉在地上,花瓣摔散了,零落得可怜。
有人围了上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朋友焦急的询问,周叙白用力握住我肩膀的手……所有的声音和触碰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什么也听不清,只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大门,门外是白得灼眼的天光。
那里空无一人。
后来是怎么离开教堂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到化妆间,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眶赤红,嘴唇上精心涂抹的口红斑驳脱落,像干涸的血迹。身上这件价值不菲、由母亲陪着试了无数次才定下的婚纱,此刻像个巨大而讽刺的笑话。
有人推门进来,是我的伴娘之一,苏晓。她眼睛也是红的,递给我一杯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挤出声音:“叙白……外面……那些人都在说……”
她说不下去。
我接过水杯,冰凉的玻璃壁硌着掌心。“说什么?”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害怕。
苏晓别开脸,声音很低,带着难堪的怜悯:“他们说……许轻舟他……他可能从来就没……没想过真的结婚。说他心里……一直有别人。”
化妆间里还有其他帮忙的亲友,此刻都停下了动作,屏息看着我们,眼神复杂。
我心里某个地方,很轻地“咔哒”了一声。像是终于有一根弦,承受到了极限,断了。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疼,只是钝钝的,空茫的一片。
原来是这样。
不是紧张,不是怯场,不是任何突发状况。
只是,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娶我。或许,也从未真正爱过我。
那些恋爱时的温柔注视,深夜陪我煲的电话粥,为我学会做的并不拿手的早餐,在父母面前郑重其事的承诺……都是假的?或者,只是一场他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长辈压力,或许是别的什么)不得不配合演出的戏码?
而我,周叙白,成了全城皆知的笑话。在人生最重要的一天,被新郎弃之如敝履。
我放下水杯,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镜中的女人依旧穿着圣洁的婚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顶的水晶冠冕闪闪发光。多么完美的新娘装扮。只可惜,没有新郎了。
我伸出手,一点点,扯掉头上的发饰,水晶珠子崩落,滚了一地。然后,我抓住婚纱精致的领口,用力一撕——
“刺啦——”
布料破裂的声音尖锐地响起,盖过了身后的惊呼。我像是感觉不到阻力,只是机械地、固执地撕扯着,直到那身华丽的、象征幸福的裙子,变成一堆凌乱的、毫无意义的破布,堆在脚下。
身上只剩下贴身的衬裙。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激起一阵战栗。我看着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叙白……”苏晓冲过来,想用外套裹住我。
我推开她,赤着脚,踩过冰冷的地砖和散落的珍珠,走到窗边。楼下是酒店的停车场,宾客的车正在陆续离开,车灯明明灭灭,像一场匆忙退场的幻梦。
远处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璀璨却冰冷。属于我的那盏灯,还没点亮,就永远地熄灭了。
心脏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我扶着窗框,慢慢滑坐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
外面开始下雨了。细密的雨丝斜打在窗户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二)遗忘
那场雨,后来在我记忆里,断断续续下了两年。
两年时间,足够许多事情发生,也足够许多事情被掩埋。许轻舟这个名字,从最初的禁忌,渐渐变成旁人小心翼翼避开的旧闻,最终沉入水底,只在偶尔泛起浑浊的泡沫。
我搬了家,换了工作,剪短了头发。生活被填满,用无尽的工作、旅行、新的爱好,以及父母安排的、我从不拒绝也从不投入的相亲。我看起来很好,笑容得体,举止如常。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破了个洞,风声呼啸,永远也填不满。
周叙白还是那个周叙白,只是更沉默,也更疏离。
然后,是那个雨夜。
加班到很晚,出来时已是深夜。雨下得很大,瓢泼一般,砸在地上溅起迷蒙的水雾。路灯的光晕在水汽里散开,昏黄一片。我撑着伞,快步走向停车场。手机在包里震动,大概是母亲又一次询问相亲的进展,我不想接。
就是那一低头的瞬间。
刺目的白光,撕裂雨幕,蛮横地撞入瞳孔。
巨大的撞击声,金属扭曲的呻吟,玻璃破碎的尖啸……世界天旋地转。然后是钝重的痛,从四肢百骸炸开,迅速吞噬了所有意识。
最后的感知,是冰凉的雨水混着温热的液体,滑过额角,浸透衣衫。还有鼻端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黑暗彻底降临。
再醒来时,是医院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嘀嗒作响的仪器声,身体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视线缓慢聚焦。
“醒了!医生,她醒了!”
是母亲激动的声音,带着哽咽。很快,父亲的脸也出现在视野里,眼圈通红,憔悴不堪。
我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像样的音节。
“别动,别说话,”母亲按住我,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叙白,我的孩子……你吓死妈妈了……”
医生来了,做了检查,说了很多话。脑震荡,多处软组织挫伤,左臂骨折,还有……一些需要时间观察的后遗症。我听得断断续续,头疼得厉害。
住院的日子漫长而混沌。疼痛,昏睡,清醒,再疼痛。亲友陆续来探望,带来鲜花和安慰。我认得他们,苏晓,表哥,公司的同事……可心里总有种奇怪的、难以言喻的隔阂感,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清晰,却又都不真切。
直到那天,一个年轻男人捧着一束新鲜的向日葵,推开病房的门。
他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烟灰色毛衣和黑色长裤,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身形轮廓有些模糊。可就在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冻住了,又猛地沸腾起来,冲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一种尖锐的、冰冷的、近乎生理性的排斥,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不是恐惧,不是厌恶,是比那更彻底的——陌生。
彻头彻尾的陌生。仿佛从未见过这张脸。
可他看我的眼神……那么深,那么沉,像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寂静海面,底下全是暗涌的、我看不懂的情绪。悲伤?痛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他走到床边,将向日葵插进床头的花瓶。动作很轻,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叙白,”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感觉好点了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求助般地看向母亲。
母亲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男人,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对我说:“叙白,这是……许轻舟。他……听说你出了事,来看看你。”
许轻舟。
这个名字钻进耳朵,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唤回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忆。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没有情绪。只是一片空白。
我看着这个叫许轻舟的男人。他很英俊,是那种带着些许距离感的、沉静的英俊。可他的脸色似乎过于苍白了,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
我礼貌地,也是疏离地,对他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你来。我……不太记得了。我们以前,认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眼底那片寂静的海,骤然碎裂了。
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灰飞烟灭。他整个人僵在那里,连指尖都凝固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比医院的墙壁还要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的黑暗。
他就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像是要透过我的瞳孔,看清我灵魂里那片关于他的、彻底的荒漠。
时间仿佛凝固了。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
然后,他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某种重压,脊椎微微弯折了一瞬,又立刻强迫自己挺直。
他垂下眼睫,盖住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抬起时,只剩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裂痕遍布。
“……认识。”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沙哑,“我们……认识很久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
“叙白,”他重新看着我,目光像是穿过我,落在某个遥远的、我无法触及的过去,“你只是……暂时忘了。”
(三)护工
出院回家,才是真正挑战的开始。
手臂打着石膏,行动诸多不便,脑震荡的后遗症让头晕和恶心时不时袭来,记忆力也时好时坏。父母年事已高,无法日夜照料,请保姆又不放心。正焦头烂额之际,母亲有些犹豫地提起:“要不……让轻舟来帮帮忙?他……坚持说他可以。”
许轻舟?
那个在医院里,仅仅一面就让我感到莫名排斥和巨大空白的男人?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不用,太麻烦别人了。找个护工就好。”
“叙白,”母亲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哀伤和疲惫,“他不是‘别人’。而且……他比任何护工都可靠。就……试试看,好吗?如果你实在不适应,我们再换。”
她的语气近乎恳求。我看着她明显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心软了,也妥协了。或许,真的是我以前很熟悉、很信赖的朋友吧?只是我忘了。
于是,许轻舟就这样登堂入室,成了我的24小时“贴身护工”。
他来的那天,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依旧是素色的衣衫,气质清冷,可做起事来却细致妥帖得超乎想象。他能准确记得我换药的时间,知道我头晕时哪种姿势最缓解,甚至清楚我饮食上那些自己都未曾留意的小偏好。
可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屏障。
大部分时间,我们沉默。他沉默地准备三餐,沉默地整理房间,沉默地在我需要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我也沉默地接受,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主动开口。
那种奇怪的隔阂感并未消失。每次他靠近,替我调整背后的靠枕,或者弯腰帮我穿好拖鞋,我身体总会先于意识微微绷紧。他的气息,一种很淡的、类似冷杉混着药皂的味道,会让我瞬间失神,随即是更深的茫然。
我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的动作总是很轻,目光总是谨慎地避开长时间的直接对视。偶尔,在我因为疼痛或烦躁而脾气失控时(尽管我努力克制,但伤病让人难以保持常态),他会停下手中的事,静静站在不远处,等我平静下来。那时,他的眼神会变得很深,像两口枯井,里面翻涌着我无法理解、也不愿去深究的情绪。
有天夜里,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有电钻在太阳穴里搅动。我疼得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黑暗里,我听见隔壁房间极轻的开门声,脚步声停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门。
“……进来。”我咬着牙,挤出声音。
他推门进来,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床边一盏昏暗的暖黄色壁灯。他手里端着水和止痛药,还有一条拧干的热毛巾。
他没有多问,扶我起来,让我靠在他臂弯里,把药片喂到我嘴边,又递上水。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然后,他用热毛巾轻轻擦拭我额头的冷汗。
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能感受到他手臂支撑着我身体时,稳定而温热的力量。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愈发清晰的、让我心神不宁的气息。
“谢谢。”我偏过头,避开他的碰触,声音干涩。
他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收回。“没事。”他低声说,将毛巾放在一旁,“如果还疼得厉害,我就在隔壁。”
他转身要走。
“许轻舟。”不知为什么,我叫住他。
他背影顿住,没有回头。
“我们以前……”我头痛欲裂,混乱的思绪搅成一团,“真的……很熟吗?”
病房里,我问过类似的问题。此刻,在这深夜的静谧中,我又问了一遍。或许,是疼痛降低了心防;或许,是这无微不至却带着巨大隔阂的照料让我困惑;又或许,我只是想找到一个支点,撬开记忆那块坚硬的顽石。
他站在门边的阴影里,良久,才极缓地转过身。暖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却亮得惊人,也痛得惊人。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一种近乎喑哑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语气,轻轻说:
“睡吧,叙白。很晚了。”
他替我关了灯,带上门。脚步声在门外停留了片刻,才渐渐远去。
黑暗重新笼罩。我睁着眼,望着模糊的天花板。头痛似乎缓解了一些,可心里某个地方,却更空了。
后来,他似乎觉察到我夜里的不安稳,或者是医生提过精神放松有助于恢复,他开始在每晚睡前,来我房间念一会儿书。
不是什么小说或诗歌,而是一些很冷门的、关于海洋生物或地质变迁的科普读物。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平稳,没有太多起伏,像寂静深夜里缓缓流淌的溪水,有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
我通常背对着他躺下,闭上眼,听他念那些遥远的、与我无关的知识。棱皮龟的迁徙,海底热液喷口的生态系统,冰川的缓慢移动……在他平缓的语调里,意识渐渐模糊。
有时,在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我会恍惚觉得,这个声音,这个念着陌生内容的语调,似乎曾在某个更久远的、被遗忘的时空里出现过。但当我试图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浮光掠影时,它又迅速消散了,只留下一片更深的怅惘。
在这种日常的、无声的角力与磨合中,时间悄然流逝。我的身体在慢慢康复,手臂的石膏拆掉了,头晕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可关于“许轻舟”的记忆,依旧是一片顽固的空白。
他像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妥帖地安置在我生活每一寸缝隙里,却始终无法穿透那层记忆的壁垒,触碰到真实的我。
而我,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存在。习惯了醒来时餐桌上温度刚好的早餐,习惯了他递过来的药片和温水,习惯了他深夜徘徊在门外的脚步声,也习惯了每晚入睡前,那一段与他无关、却又因他而存在的、关于遥远世界的平静叙述。
只是偶尔,在午后阳光斜照进客厅,他坐在沙发另一端看书,我窝在摇椅里假寐时,我会偷偷睁开眼,打量他。
他看得很专注,侧脸沉静,阳光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削弱了那种冷峻感。可他的眉头,即使在放松时,也似乎微微蹙着,笼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与郁色。
他好像……总是在累。不是身体上的,是一种更深层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
有一次,他大概是真的累极了,就那样靠着沙发背睡着了。书滑落在他膝上。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替他盖条毯子。
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色。那不是健康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唇色也很淡,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
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落在他微敞的毛衣领口下,露出一小截锁骨。那里,似乎有一道很淡的、已经愈合的旧疤。形状有点奇怪。
心里毫无征兆地刺了一下。很细微的疼。
我猛地收回想要触碰毯子的手,后退两步,像是被那无形的隔阂烫到。
他就在这时醒了。睫毛颤动,睁开眼,眸子里起初还有未散的睡意和茫然,但在看到站在近处的我时,瞬间清醒,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之下,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紧绷。
“……怎么了?”他坐直身体,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
“……没什么。”我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摇椅,心跳有些失序,“看你睡着了,怕你着凉。”
“谢谢。”他低声说,捡起膝上的书,没有再开口。
客厅里又恢复了寂静。阳光慢慢移动,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重新闭上眼,却再也无法平静。
那道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为什么看到它,我心里会那么难受?
还有,许轻舟,你到底是谁?
在我遗忘的过去里,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四)裂痕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而沉闷地向前。
许轻舟依旧沉默而妥帖。我的身体持续好转,已经可以独自出门散步,处理一些简单的工作邮件。家里不再需要全天候的看护,父母来的次数也少了,似乎默认了许轻舟的存在是一种合理的常态。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改变了。不是往好的方向,而是像一根不断收紧的弦,随时可能崩断。
他开始咳嗽。
起初很轻微,只是偶尔一声闷响,他会立刻偏过头,用手背抵住唇,掩饰过去。后来渐渐频繁,有时在深夜,隔壁会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声,持续很久,然后在令人心悸的停顿后,归于一片死寂。
我敲门问过。他打开门,脸色在昏暗光线里白得像纸,却只是摇头,声音沙哑:“没事,老毛病,吵到你了。”
他的“老毛病”似乎越来越多。有时吃着饭,他会突然停下筷子,眉心蹙紧,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胃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总说“没事,有点胃疼”,然后匆匆扒完剩下的饭,起身离开餐桌。
他瘦得厉害。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锁骨和腕骨突出得明显。那种从内里透出的疲惫和衰弱,再也无法掩饰。
我看在眼里,心里那点因为陌生和隔阂而产生的排斥,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烦躁,不安,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揪心。
我们之间的对话依然稀少,但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无形的张力。像暴风雨来临前,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导火索是一个周六的下午。
我在书房整理旧物,搬动一个沉重的纸箱时,不小心碰倒了书架角落一个蒙尘的收纳盒。盒子摔在地上,盖子开了,里面的东西哗啦散落一地。
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旧物:褪色的电影票根,干枯的压花,几个造型幼稚的钥匙扣,还有一部很老的、屏幕已经碎裂的智能手机。
我蹲下身,慢慢捡拾。触碰到那部旧手机时,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屏幕虽然碎了,但机身似乎还有电。我下意识地,长按了开机键。
一阵熟悉的、早已过时的开机音乐响起。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居然真的进入了系统桌面。壁纸是一片模糊的星空,图标排列得整齐,但许多应用都已无法运行。
我随手点开了短信图标。
收件箱空空如也。发件箱……我点了进去。
然后,我的呼吸停滞了。
发件箱里,躺着上千条未发送的短信。
收件人只有一个,备注是:“周叙白”。
发送时间,从两年多前开始,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最近几个月。
最早的一条,时间是我婚礼那天。
“周叙白,今天你穿了婚纱,真好看。”
我的手指开始颤抖,冰冷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往下翻。
“周叙白,我走出教堂了。阳光很刺眼。对不起。”
“周叙白,我在机场。不知道去哪。哪里都没有你。”
“周叙白,听说你搬家了。也好,离我远点。”
“周叙白,今天路过我们常去的那家书店,它倒闭了。”
“周叙白,我又梦见你了。梦见你对我笑。”
“周叙白,我在你新公司楼下,看到你出来了,和同事一起。你瘦了。”
“周叙白,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周叙白,新年快乐。希望你快乐。”
一条一条,琐碎的,凌乱的,没有回复的独白。记录着一个人的绝望守望,和另一个人的全然不知。
时间跳转到最近。
“周叙白,你出车祸了。我在抢救室外。求你,别有事。”
“周叙白,你醒了。但你不记得我了。”
“周叙白,我成了你的护工。你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周叙白,喂你吃药时,你的睫毛在抖。像以前一样。”
“周叙白,今晚念书,你好像睡着了。呼吸很轻。我想碰碰你的头发,但不敢。”
“周叙白,你又问我以前熟不熟。我该怎么回答?”
“周叙白,我咳血了。不太妙。”
“周叙白,检查结果出来了。胃癌,晚期。医生说我运气不好,发现得太晚。”
最后几条,时间就在前几天。
“周叙白,疼的时候,喊我的名字吧。虽然你不记得了。”
“周叙白,求你别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一次也好。”
“周叙白……我得病了,可能等不到你想起我了。”
“周叙白……”
“周叙白……”
满屏的“周叙白”,像一场无声的、濒临崩溃的雪崩,轰然将我淹没。每一个字都变成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睛,我的心脏,我的灵魂!
头痛毫无预兆地炸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撞着记忆的闸门——
阳光灿烂的大学校园,他穿着白衬衫靠在自行车旁,对我挑眉轻笑……
图书馆闭馆的夜晚,我们并肩走在路灯下,影子拉得很长,他悄悄勾住我的小指……
争吵后冷战,他半夜翻墙跑来我家楼下,扔小石子敲我窗户,头发被雨淋得湿透……
试婚纱那天,他看着镜子里穿白纱的我,眼眶发红,低头吻我肩膀,说“小白,我紧张得快要死掉了”……
婚礼前夜,电话里他的声音温柔又郑重:“明天见,我的新娘。”
然后,是教堂。刺目的阳光。他空茫的眼神。决绝离去的背影。
冰冷的两年的雨。
还有……还有更早的,更混乱的……一些争吵的碎片?关于……关于一个名字?一个女人?模糊的影子……
“啊——!”
我捂住快要裂开的头,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旧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再次摔在地上,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许轻舟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他的目光先落在我痛苦蜷缩的身上,随即,看到了地上那部屏幕熄灭的旧手机,以及散落一地的、那些写着“未发送”提示的短信草稿截图(手机自动备份的云端缩略图,打印出来我曾随手塞在盒子里)——我刚才慌乱中扯出来的。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绝望地看着我,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灰飞烟灭。
我抬起头,透过疼痛的泪水和混乱复苏的记忆,看向他。
那些被遗忘的、深爱的、甜蜜的、痛苦的、背叛的……所有与他有关的过去,连同这几个月他沉默的守护、压抑的痛苦、病弱的躯体、未发送的千言万语……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将我撕裂!
我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许轻舟。我的恋人。我的逃婚新郎。我遗忘的过去。我此刻的……护工。
“许……轻舟……”我喊出这个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记忆复苏后的剧痛和滔天的混乱。
他听到这声呼唤,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中。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他猛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我看到刺目的猩红,蜿蜒流下。
血。
他咳血了。
我忘了头痛,忘了愤怒,忘了所有刚刚复苏的、关于背叛的尖锐痛楚,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轻舟!”我挣扎着想爬起来。
他却在我碰到他之前,猛地直起身,用那双染血的手,胡乱地擦了一下嘴角,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躲避。他看也不敢再看我,更不敢看我手里那些打印出来的短信截图,转身就往外冲,步伐踉跄,险些摔倒。
“许轻舟!你去哪儿!”我追到书房门口,对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嘶喊。
他没有回答,径直冲出了大门。门板在他身后重重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偌大的房子,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满地狼藉的记忆残骸。
我靠着门框,慢慢滑坐下去,浑身都在抖。头痛依旧肆虐,心脏的位置更疼,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想起来了。
可为什么,想起来之后,比遗忘时,更痛,更绝望?
他病了。胃癌。晚期。
他一直在等我。用他的方式,沉默地,绝望地,病入膏肓地,等着一个可能永远也想不起他的人。
而我,忘了他两年。用陌生的眼神,看了他几个月。
那上千条未发送的短信,每一个字,都成了扎在我心上的刀。
许轻舟……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当年……又为什么离开?
(五)潮汐
许轻舟消失了。
整整三天,没有任何消息。手机关机,常去的地方找不到人。我问遍了可能知道他去向的人,父母,苏晓,甚至辗转联系上他许久不见的大学室友,所有人都摇头。
母亲在电话里叹气,声音苍老:“叙白,你们的事……我们做父母的,其实后来也多少知道一些。当年……许家那边是出了些问题,很严重,轻舟他父亲……差点进去。轻舟这孩子,性子拗,他觉得……觉得那时候不能拖累你。”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对着电话吼,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在婚礼上那样……那样丢下我!”
“他说……他怕你心软,怕你明知是火坑还跟着跳。他说……长痛不如短痛。”母亲哽咽了,“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他病了。他求我们别告诉你,尤其是你忘了他的时候。他说……就这样让你以为他是个陌生人,对你更好。”
更好?哪里好?
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精心照料,又被他彻底排除在他生命的悲剧之外?让我在终于想起一切时,同时得知他可能随时会死?
这算什么好?!
第四天傍晚,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城西,白浪滩,老地方。”
心脏狂跳起来。是他。一定是。
我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
白浪滩。那是我们大学时最爱来的地方。一片未开发的野海滩,礁石嶙峋,海浪汹涌,没什么游客。我们曾在这里看过无数次日出日落,分享过无数秘密和梦想。他说过,如果有一天找不到他了,就来这里。
我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海天交界处只剩下一抹暗红的残霞,像一道未愈的伤口。海风很大,带着咸腥的凉意,吹得人站立不稳。
他果然在那里。
坐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礁石上,面向着暮色沉沉的、墨蓝色的大海。背影单薄得可怕,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海风吹散。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踩在粗糙的砂石上,脚步声被风声和海浪声吞没。
直到我走到他身后,他才有所察觉,微微侧过头。
几天不见,他瘦得几乎脱了形。脸颊凹陷下去,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不祥的灰败颜色。只有那双眼睛,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依旧黑沉沉的,映着最后一点天光,安静地看着我。
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海风把他额前过长的头发吹得凌乱,露出苍白额角一道淡淡的旧疤——和我记忆中,婚礼前夜他电话里支吾说“不小心磕了一下”的那个位置吻合。
所有质问的话,所有翻腾的委屈、愤怒、不解,在看到这样子的他时,全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片酸涩的硬块。
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气音:“……为什么?”
他转回头,继续望着大海。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空洞而永恒的巨响。
“对不起,叙白。”他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很轻,却清晰地钻入我耳中,“为两年前,也为现在。”
“我要听的不是对不起!”我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哭腔,“我要知道为什么!许轻舟,你看着我!”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缓缓地,还是转了过来,面对着我。
暮色完全笼罩下来,四下昏暗。只有远处灯塔的光,规律地扫过,每一次掠过,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盛满太多痛苦、已然干涸的眼睛。
“当年……”他开口,语气平直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爸的公司,不是简单的经营问题。他……涉了案,金额很大,证据确凿。如果找不到转圜余地,不止倾家荡产,他可能会坐很久的牢,许家也彻底完了。”
“那时候,调查已经开始,风声很紧。我们家的资产被冻结,所有关系人人自危。婚礼……其实是我爸最后一搏,他想借周家的势,搭上你大伯那条线,争取一个‘积极配合,退赃补税’的机会。他甚至……暗中答应了一些条件,关于……联姻带来的利益交换。”
我僵在原地,浑身发冷。婚礼……是一场交易?
“我知道的时候,请柬已经发出去了。我爸跪下来求我,我妈以死相逼。”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们说,只要婚礼顺利举行,周家点了头,事情就有转机。他们说,这是救许家唯一的办法。”
“所以你就答应了?把我当成你们家渡劫的筹码?”我的声音在抖。
“没有!”他猛地抬眼,眼底终于燃起一丝激烈的情绪,但很快又湮灭下去,变成更深的灰烬,“我从来没有!我答应婚礼,是因为……因为我真的想娶你,叙白。从大学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没想过新娘会是别人。哪怕家里不出事,我也早就计划好要求婚……我只是……我只是天真地以为,我可以既保住许家,又不失去你。我以为……等风波过去,我再慢慢补偿你,告诉你一切……”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弓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平息,气息微弱地继续:
“可是……婚礼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另一个电话。是我爸的对头,也是……也是掌握了最关键证据的人。他说,就算周家出面,我爸也逃不掉。他还说……如果我不在婚礼上当众离开,让你、让周家彻底颜面扫地,断绝所有合作可能,他就把另一份能把我妈也拖下水的材料交上去……”
海风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喊。
“他不仅要许家垮,还要我们众叛亲离,永无翻身之日。”许轻舟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嘲弄和疲惫,“你看,叙白,我多蠢。我以为我能两全,结果却是一无所有。我站在教堂里,看着你穿着婚纱走向我……那么美,美得像梦一样。我就知道,我完了。”
“那一刻我就知道,无论我怎么选,我都已经失去你了。如果我留下,完成婚礼,许家或许有一线生机,但你、你们周家,从此就被绑上了一条可能沉没的破船,你会恨我一辈子。如果我走……你会当场恨我,至少……至少你能干干净净地脱身,过没有我、没有许家这些污糟事的人生。”
他抬起头,看向我,目光穿透两年多的时光和遗忘的尘埃,直直落在我的灵魂上。
“所以我走了。叙白。我用最混蛋的方式,推开了你。”
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听着他用平静到残忍的语气,揭开当年血淋淋的真相。原来,那不是背叛,而是一个绝望的人,在悬崖边,选择了自己跳下去,把生的可能留给我。
可这算什么牺牲?凭什么由他来决定什么对我“更好”?
“那后来呢?”我哽咽着问,“许家……”
“我爸还是进去了。我妈受了打击,身体垮了,去年冬天走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许家什么都没剩下。也好,干净。”
“那你的病……”我的心抽紧了。
他沉默了很久。海浪声填补着空洞的寂静。
“婚礼后,大概半年多吧,开始胃疼。没当回事。后来……越来越频繁。确诊的时候,就是晚期了。”他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如同随时会消散的雾气,“可能……是报应吧。为我当年懦弱的决定,为让你那么难过。”
“你胡说!”我终于崩溃,哭喊着打断他,“许轻舟!你这个自私的混蛋!你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人决定所有事!凭什么瞒着我!凭什么病了也不说!凭什么……凭什么以为我忘了你、恨着你,会比知道你快要死了更好过!”
我冲上前,抓住他冰冷瘦削的手腕,触手一片嶙峋的骨头,几乎硌疼了我的掌心。
“你看着我!许轻舟!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想起我们怎么相爱,怎么计划未来,我也想起你在教堂离开……可我更想起这两个月你是怎么守着我,怎么忍着痛照顾我,怎么在深夜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却不敢让我听见!”
我哭得语无伦次,所有的情绪山洪暴发。
“你以为你是在赎罪吗?你是在折磨我!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活着!你让我……让我在可能永远失去你的时候,才明白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从来没有!”
最后一句嘶吼,耗尽了我所有力气。我抓着他的手腕,滑跪在粗糙的礁石上,脸贴着他冰凉的膝盖,嚎啕大哭。两年的委屈,遗忘的茫然,复苏后的剧痛,以及此刻直面他将死的恐惧,全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身体僵直着,一动不动。许久,一只冰冷颤抖的手,极轻、极缓地,落在我的头发上,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别哭,叙白。”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哽咽,“别为我哭。”
“我恨你……”我哭着说。
“嗯。”他轻轻应着,手指笨拙地梳理我散乱的头发,“恨我吧。应该的。”
“可我更怕你死……”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寻找他的眼睛,“许轻舟,我们去医院,我们治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他缓缓摇头,目光温柔而哀伤地落在我脸上,像是在用视线临摹我的轮廓,储存最后的样子。
“太晚了,小白。”他叫了我的小名,那个两年多未曾有人唤过的称呼,“扩散了。医生说了,时间……不多了。”
“我不信!”我抓紧他,指甲几乎嵌进他皮肉,“总有办法的!我们试试!许轻舟,你不能再丢下我一次!你不能!”
他看着我,眼眶终于红了,有水光在深处积聚,却始终没有落下。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我的头顶,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发丝。
“对不起……这一次,可能……真的要丢下你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海风里。
“能再见到你,能听你喊我的名字,能让你想起来……哪怕只有一点点……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我有遗憾!”我痛哭失声,“我还有好多话没问你!还有好多事没和你做!我们说过要一起看遍世界的海!许轻舟,你这个骗子!”
他不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靠着我,听着我哭,听着海浪一遍遍冲刷礁石,仿佛要洗净人间所有悲欢。
灯塔的光柱扫过,照亮我们依偎又即将分离的身影,一明,一灭。
像心跳。
像我们短暂交汇,又注定错过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得几乎脱力,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他慢慢直起身,用冰凉的手指,很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
“叙白,”他看着我,眼神清澈得像此刻渐渐显露的星辰,“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抽噎着,看着他。
“好好活下去。”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认真得像在许下来世的诺言,“把我忘了。就像……就像之前那两年一样。找一个……对你好的人,平安,健康,快乐地过完一辈子。”
“不要……”我摇头,眼泪又涌出来。
“答应我。”他执拗地看着我,眼里有恳求,也有决绝。
海风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他单薄得像一张纸,随时会随风而去。
我望着他,望着这个我爱了整个青春,恨了两年,又用生命最后时光默默守护我的男人。望着他病骨支离,却依旧挺直的脊梁。望着他眼底那片为我而亮、又即将为我而熄灭的星空。
巨大的悲痛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可在那悲痛的深处,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慢慢滋生。
我伸出手,捧住他冰冷的脸颊,迫使他看着我。
“许轻舟,”我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不会忘。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忘。”
他瞳孔微缩。
“你要我好好活,我答应你。”我的眼泪滚落,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但你也答应我,最后这段时间,让我陪着你。不许再逃,不许再瞒。”
他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没有商量余地。”我打断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许轻舟,你欠我的。你得用剩下的所有时间,一点一点还。”
海风吹散了我的话语,却又似乎将它们牢牢刻在了空气里。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东方的海平面,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鱼肚白的曙光。
然后,他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幅度。
却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闭上眼睛,一滴泪,终于从他眼角滑落,迅速被海风吹冷,消失不见。
我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冰冷瘦削的肩窝。他的手臂迟疑地、最终轻轻环住了我的背。
我们就那样,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亘古不变的海浪声中,紧紧相拥。
像两艘在暴风雨中失散太久、遍体鳞伤的小船,终于在沉没前,找到了彼此。
尽管,我们都知道,离别的潮汐,正不可抗拒地涨起。
天,快要亮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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