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江州的梅雨天总是黏糊糊的,像是永远也拧不干的抹布,糊在人心上。我坐在老旧的藤椅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手里攥着那张工商银行的存折。存折边缘已经磨损,露出白色的纸芯,像是我这三十年的光阴,磨掉了光彩,只剩下里子的苍白。
我今年六十六,退休六年了。三十年在纺织厂当会计,每天对着数字,账本上的进进出出,就像我的人生,进得少,出得多。老伴五年前走了,癌症,把家里的积蓄掏空了大半,还欠了些债。我还清了债,剩下的,就是这存折上的二百三十万。这是我一点点攒下来的,从工资里抠,从奖金里省,从每一分花销里挤。我没别的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旅游,就像一只老鼹鼠,把粮食藏进洞的最深处。
女儿清雅是我唯一的念想。她三十二了,结婚六年,女婿赵宏斌开一家建材店,生意时好时坏。他们有个四岁的儿子,叫乐乐,是我外孙。我疼乐乐,就像当年疼清雅一样。但清雅变了,嫁人后,眼里多了些东西,是我看不透的。女婿宏斌,人高马大,说话响亮,但眼神飘忽,像总在算计什么。
雨下得大了,砸在防盗窗上,噼啪作响。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清雅说今天带乐乐过来吃饭,宏斌也可能来。我早早买了菜,清雅爱吃糖醋排骨,宏斌喜欢红烧鱼,乐乐则钟爱可乐鸡翅。我从早上就开始忙活,厨房里炖着汤,香气飘出来,却驱不散屋里的潮气。
门铃响了。我起身去开门,腿脚有些麻,老了。打开门,清雅站在外面,穿着一件鲜红的连衣裙,妆容精致,手里牵着乐乐。宏斌跟在后面,提着两盒水果,笑容满面。
“爸,我们来了。”清雅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咯噔咯噔的。她扫了一眼客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我知道,她又嫌弃我这房子旧了,装修过时了。这房子是厂里分的福利房,七十平米,两室一厅,我住了三十年。墙皮有些脱落,家具还是老伴在世时置办的,沉甸甸的实木,现在没人喜欢了。
“外公!”乐乐扑过来,我弯腰抱住他,心里一暖。孩子总是真的。
“爸,给你带了点水果。”宏斌把水果放在茶几上,然后很自然地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他环顾四周,说:“爸,你这房子光线不好,下雨天更暗,该换换了。”
我笑笑,没接话。换房子?我这点钱,在江州连个厕所都买不起。现在的房价,像疯了似的涨。
清雅把包包放下,坐到宏斌身边,说:“爸,我们这次来,是有事跟你商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每次他们说“有事商量”,多半是要钱。上次是宏斌生意周转不开,借了五万,还没还。上上次是乐乐要上私立幼儿园,赞助费三万,我给了。再上次是清雅想买车,我出了首付。我不是不给,但每次给,心里都空落落的。他们从未提过还钱,好像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什么事?”我问,声音有点干。
清雅和宏斌对视一眼,宏斌开口:“爸,是这样的,我店里最近接了个大单,需要垫资进货,资金有点紧张。你看,能不能再支援我们一点?”
我沉默。雨声敲打着窗户。
清雅接着说:“爸,你不是有存款吗?先借给我们用用,等货款回来,马上还你。这次利润可观,能赚不少呢。”
我抬头看他们,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还有一丝不耐烦。我突然想起上个月,清雅在电话里抱怨,说谁谁家的父母给了孩子多少钱买新房,谁谁家的岳父又给女婿换了车。我当时没吭声。
“爸,你到底有多少存款啊?”宏斌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问,“我们也不是外人,你告诉我们,我们也好规划。你看你年纪大了,万一有个病啊灾的,我们也好知道底子。”
我心里一凉。这话听起来关心,实则打探。我握紧了手里的存折,它就在我裤兜里,硌着腿。
“我……没多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就十万块钱,养老的。”
“十万?”清雅声音提高了八度,“爸,你工作三十年,就存了十万?不可能吧?”
宏斌也皱起眉:“爸,你是不是信不过我们?我们是你女儿女婿,还能害你?你有多少就说多少,我们又不是要你的钱,是借,会还的。”
我摇摇头,坚持说:“就十万。之前给你们的,加上你妈生病花的,就剩这些了。”
清雅脸色沉下来,别过脸去,不看我。宏斌叹了口气,往后一靠,说:“十万就十万吧,先借我们应应急。”
我没说话。十万?我哪来的十万借给他们?我存折上是二百三十万,但这是我最后的保障。老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景明,这钱你留着养老,谁也别给,儿子女儿靠不住,只有钱靠得住。”我当时点头,但心里想,清雅是我女儿,怎么会靠不住?
可现在,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心里发寒。他们听说只有十万,那失望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扎我。
“爸,不是我说你,”清雅转过头,语气带着埋怨,“你这辈子就是太抠,就知道存钱。钱存着能下崽吗?你看隔壁王叔叔,把钱拿出来跟儿子投资,现在赚翻了,全家搬进大别墅。你呢,守着这老破小,有什么意思?”
我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话。王叔叔我是知道的,他把所有积蓄给儿子炒股,亏得精光,现在儿子不管他,他靠退休金生活,整天在公园发呆。但清雅不会信,她只看到人家风光的时候。
宏斌打圆场:“好了清雅,少说两句。爸有爸的打算。”他看向我,笑容又堆起来:“爸,那十万,你看什么时候能转给我们?我这边急用。”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我得去银行取,定期,没到期,取了利息就没了。”
“哎呀,利息才几个钱,我们这生意赚回来,补给你。”宏斌摆手。
“那我明天去办。”我说。
清雅脸色这才好些,起身说:“我去做饭吧。”但她没进厨房,而是拉着乐乐去看电视了。宏斌拿出手机玩起来。
我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雨还在下,天色暗得像傍晚。厨房里炖的汤咕嘟咕嘟响,香气弥漫,但我闻不到香味,只闻到一股霉味,从墙角,从心里,泛上来。
晚饭时,清雅和宏斌说说笑笑,讨论着生意做成后换什么车,带乐乐去迪士尼。我默默吃饭,糖醋排骨嚼在嘴里,像木头渣子。乐乐吵着要喝饮料,清雅说:“外公,你去楼下买瓶可乐吧,乐乐要喝。”
我放下碗筷,拿了伞下楼。雨小了,但地上积水,我小心地走着。小区门口有小超市,我买了瓶可乐,又买了包烟。我戒烟很多年了,但此刻突然想抽。
站在屋檐下,我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散不开,缠着我。我想起清雅小时候,趴在我背上,说爸爸我要吃冰棍。我给她买,她舔着冰棍,笑得像朵花。现在,她让我买可乐,语气那么自然,像使唤佣人。
回去的路上,我踩到水坑,鞋湿了。进门,清雅说:“怎么这么久?”我没吭声,把可乐递给她。
饭后,他们坐了会儿就走了,说乐乐要早睡。我送他们到门口,清雅回头说:“爸,那钱尽快啊,宏斌等着用。”
我点点头。
门关上,屋里一下子静了。我站在玄关,好久没动。然后走到沙发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存折。打开,看着上面的数字:2304789.56。二百三十万零四千七百八十九块五毛六。这是我三十年的血汗。
我说只有十万,他们信了。但他们的眼神,让我知道,他们不信。他们肯定觉得我藏着掖着。可我就是不想给。不是我抠,是我怕。怕给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老伴的话在耳边响:只有钱靠得住。
这一夜,我失眠了。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了很多。想老伴,想清雅小时候,想我这辈子。我是不是做错了?也许该把钱给他们,帮他们一把,他们好了,也会孝顺我。但另一个声音说:不行,给了就没了,他们会觉得理所当然,下次还会要。
天亮时,雨停了。我起床,做了早餐,一个人吃。然后去银行,从定期账户里取了十万块,转到活期。我没急着给他们打电话,我想等他们催。
果然,下午宏斌打电话来:“爸,钱取得怎么样?”
我说:“取好了,怎么给你?”
“转我卡上吧,我发你卡号。”他说。
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收到短信,是宏斌的账户信息。我拿着银行卡,去了银行柜台,转了十万过去。营业员问我用途,我说:“借给女婿做生意。”
营业员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我看到那眼神,有点怜悯。我讨厌这种眼神。
转完钱,我心里空了一块。十万,不多,但像是一个口子,撕开了。我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撕更大。
回到家,我坐在藤椅上,看着存折上变成2204789.56。少了十万,数字没那么圆满了。我苦笑,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我为什么这么在意?
也许是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三天过去了,清雅和宏斌没再联系我,连个谢谢都没有。我坐在藤椅上,看着存折,突然觉得,这上面的数字,就像我的生命值,少一点,就老一岁。而我不知道,下一次,他们会什么时候来要钱。
窗外,又下起了雨。梅雨季,还没结束。
钱转过去后的第十天,清雅来了个电话。不是打给我的,是打给了我们老厂区的邻居陈阿姨。陈阿姨在菜市场碰到我,拉着我的手,神神秘秘地把我拽到一边。
“景明啊,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陈阿姨左右看看,压低声音。
我心里一沉,知道没好话。“你说,陈姐。”
“你家清雅,前天在‘百润发’超市,我碰到她,聊了两句。”陈阿姨顿了顿,“她问我,知不知道你退休金多少,厂里有没有补发过什么大额公积金,还问……问你这房子,产权清不清楚,有没有什么纠纷。”
我手指一下子攥紧了装菜的塑料袋。超市的嘈杂声,鱼腥味,菜叶子腐烂的味道,混在一起,冲得我头晕。
“她问这个干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干哑。
陈阿姨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同情:“我多嘴了,就说不知道。但景明,你得心里有数。女儿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人了。何况……”她没说完,拍了拍我的胳膊,转身走了。
何况什么?何况女婿是生意人,精明。何况我现在是孤老头子一个。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听懂了。我提着菜,慢腾腾往家走。六月的太阳已经有些毒了,晒得我后脊梁冒汗,但心里却一阵阵发凉。他们不信我只有十万。他们在打听,在摸底。那十万,像扔进深潭的小石子,没听到响,反而引来了窥探水深的眼睛。
这之后,家里安静了半个月。没电话,没上门。我心里那根绷着的弦,却越拉越紧。我知道,这不是结束。果然,端午节前一天,清雅和宏斌带着乐乐来了,大包小包,提了不少礼品,有粽子,有水果,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
“爸,过节了,来看看你。”宏斌笑得比以往都热情,把东西放下,就卷起袖子,“今天我来下厨,您歇着。”
清雅也难得地没挑剔房子,拉着乐乐坐在我旁边,问起我最近身体怎么样,血压高不高。乐乐趴在我膝盖上,玩我的老怀表。这怀表是老伴留下的,乐乐喜欢听它滴答响。这一刻,屋里气氛很好,好得有点不真实,像暴风雨前那阵窒闷的平静。
饭菜上桌,果然丰盛。宏斌厨艺不错,红烧肉烧得油光红亮。吃饭时,宏斌开了瓶好酒,给我倒上。
“爸,我敬您。之前那十万,可帮了我大忙了。”宏斌举杯,“那批货出手,赚了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万?”我问。
“嘿,两百个!”宏斌红光满面,“爸,不瞒您说,我找到了条新门路,做建材供应链,利润高,回款快。就是前期需要资金铺路。这次啊,算是小小试水,没想到这么顺!”
清雅在旁边帮腔,眼里闪着光:“爸,宏斌这次可认真了,天天在外面应酬,跑关系。这次赚了钱,第一件事就说要好好孝敬您。”
我抿了一口酒,辣的。心里那点因为家庭温暖而升起的雾气,被这“两百个”和“供应链”一下子冲散了。我看着他们,等着下文。
果然,酒过三巡,宏斌叹了口气,把酒杯放下。“爸,生意是这么好,但机会不等人啊。现在有个更大的项目,是给‘云栖苑’那个高端楼盘供整体卫浴,利润空间更大。但对方要求高,我们小公司,得先押一大笔保证金,还得垫资生产。我算了算,前期投入,起码得这个数。”他伸出手掌,五指张开,晃了晃。
五十万。我的心猛地一缩。刚刚那两百个的喜悦,原来是为了这五百个做铺垫。我没吭声,夹了一筷子青菜,嚼着,没味道。
清雅给我盛了碗汤,声音放软:“爸,宏斌这次真的是看准了,调研了很久。那个楼盘的开发商,他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搭上线的。要是这单成了,以后就是长期合作,咱们家就真的翻身了。”
“翻身?”我抬眼看了她一下,“你们现在过得不好吗?”
清雅被我问得一噎。宏斌接过话头:“爸,话不是这么说。谁不想过得更好?乐乐眼看要上小学了,好的学区房什么价?我们那车也旧了,出门谈生意没个像样的车,人家看不起。清雅这些年跟着我也没享过福,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情真意切,全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为了我女儿。我要是再不表态,就成了阻碍儿孙幸福的绊脚石。
“我……没那么多钱。”我还是这句话,但语气虚了不少,“上次那十万,真是我最后能动的了。剩下的,都是死期,没到期。”
“可以提前取啊!”清雅立刻说,“利息损失,等我们赚了钱,双倍补给你!”
“爸,”宏斌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子上,眼睛直直看着我,“我知道您谨慎,存钱不容易。但钱放在银行里,那点利息跑得赢通货膨胀吗?越来越不值钱。拿出来投资,钱生钱,才是正道。您信我这一次,我保证,最多三个月,连本带利还给您,还多给您二十万,就当是孝敬您,给您换套电梯房的首付。”
三个月,二十万。许诺像裹着糖衣,甜得发腻。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想起陈阿姨的话。他们在摸底。现在,他们觉得摸到底了,开始加码。
“不行。”我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那钱,是我的养老钱,不能动。你们生意上的事,我帮不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乐乐似乎感觉到什么,抬起头看看我们,又低下头玩勺子。清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宏斌眼神闪烁了几下,那股子热切慢慢冷下去,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阴郁。
“爸,”清雅开口,声音有点冷,“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我们?不信宏斌能做成?还是觉得我们会吞了你的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清雅打断我,“每次我们需要帮助,你总是推三阻四。上次是五万,上上次是三万,这次是五十万,在你眼里,是不是我们每次开口都是来算计你的?我是你女儿!亲女儿!”她声音高了起来,眼圈有点红。
我心里揪了一下。女儿的话像针,扎在最软的地方。是啊,她是我亲女儿,我是不是真的太多疑,太冷漠了?
宏斌拉了拉清雅,对她说:“别这么跟爸说话。”然后转向我,语气缓和下来,但带着疲惫和失望:“爸,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们也不勉强。生意嘛,有风险,您担心也是正常的。算了,这单子……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看看能不能找朋友凑凑。”
他说“算了”,但那神情,那语气,分明是在说“寒心”。一顿饭,后半段吃得味同嚼蜡。他们没坐多久就走了,说是还要去接乐乐上英语课。那些带来的礼品,堆在墙角,像个沉默的讽刺。
我坐在狼藉的餐桌旁,看着那盒精美的茶叶,突然觉得累极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也许,该相信他们一次?五十万,我还有一百八十万,不至于伤筋动骨。万一真成了呢?女儿会不会重新对我亲热起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我开始后悔刚才的坚决。整个晚上,我辗转反侧,老伴的脸,清雅小时候的笑脸,宏斌失望的表情,交错出现。天亮时,我做出了决定:再帮一次,最后一次。但钱不能直接给,得有个说法。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反抗”,或者说,是试图建立一点可怜的规则。我打电话给宏斌,没打给清雅,我觉得跟女婿说,好像更容易开口些。
“宏斌啊,昨天的事,我想了想。”我斟酌着词句,“爸不是不信你,是年纪大了,怕风险。这样,五十万,我可以借给你。但……得打个借条,写清楚利息和还款时间。不是爸跟你见外,咱们亲父子明算账,以后也好说,对不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宏斌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干:“爸,您说得对,应该的。借条肯定要写。您什么时候方便?我过来拿钱,顺便把借条写好。”
他的爽快让我稍稍安心,又有些不安。下午,宏斌一个人来了,没带清雅。他果然拿出了一张事先打印好的借条,格式正规,借款金额五十万,借款用途“生意周转”,月息1%,还款日期写的是三个月后。他签了名,按了手印。
我仔细看了看,心里那点别扭被“正规”的借条压下去一些。我当了一辈子会计,对白纸黑字的东西,有种天然的信任。我签了字,然后一起去银行转账。柜台操作时,看着五十万被划走,我手指有点抖。宏斌在旁边拍拍我的肩膀:“爸,放心,很快还您。”
钱转过去,借条被我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和存折放在一起。抽屉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好像把我的担忧也暂时锁了进去。
这之后,我过得比借钱前还忐忑。每天都盼着宏斌那边传来好消息,又怕传来坏消息。我不敢主动打电话问,怕给他们压力,也怕听到不想听的消息。清雅偶尔来个电话,语气不冷不热,问问我身体,绝口不提钱的事。倒是乐乐,有时会用电话手表打给我,奶声奶气地说“外公我想你”,让我心里酸软一片。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正在楼下散步,手机响了,是宏斌。我心里一紧,赶紧接起来。
“爸!”宏斌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兴奋,“好消息!项目进展顺利,第一笔预付款对方已经打过来了!我明天就把您那五十万先还上!连利息一起!”
我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喜悦冲上头顶,脚步都轻快起来。“真的?这么快?”
“那当然!我说了让您放心嘛!”宏斌笑着,“明天上午,我就转给您。对了爸,为了庆祝,明晚咱们一家人出去吃顿好的!我订了‘锦江春’的包厢!”
“好,好!”我连声答应,挂了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小区里遛弯的老邻居,都觉得他们格外亲切。天边的晚霞,也格外绚烂。是我多心了,是我老了,疑神疑鬼。孩子们还是靠谱的,生意做成了,钱也马上要回来了。我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那锁在抽屉里的借条,明天就可以拿出来,当着他的面撕掉了。
第二天上午,我从九点就开始等手机短信。银行转账一般很快。等到十一点,还没动静。我想,也许他忙,下午再说。等到下午三点,依然没有。我心里有点打鼓,想打电话问问,又怕显得催他。一直熬到下午四点半,手机终于震了。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看,却不是银行的入账通知,而是一条新的短信,来自宏斌:
“爸,突然出了点状况!对方公司财务总监那边出了点问题,第二笔款子卡住了,需要临时打点一下!我手头现金都压货上了,一时周转不开!您那儿还能不能再凑二十万?急用!最多一个星期,等款子一到,连同之前的五十万一起还您!这次真的就差这临门一脚了!”
我拿着手机,站在客厅中央,窗外阳光很好,我却觉得浑身发冷,从脚底板一直凉到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好像都冲到了脸上,又迅速褪去。差临门一脚?一个星期?这些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我没有立刻回消息。我走到床头柜前,手有点抖,试了两次才打开锁,拿出那张借条。白纸黑字,红手印。三个月。现在才过了一个月。我盯着那借条,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花。然后我慢慢坐下,把借条仔仔细细折好,放回抽屉,锁上。
我没有二十万了吗?我有。但我不能再给了。这不是借钱,这是填无底洞。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可认识到了,又能怎么办?五十万已经在他手里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打电话质问他。我回了一条短信,只有三个字:“没有了。”
短信如同石沉大海,他没有再回复。晚上的“锦江春”聚餐,自然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一天,我在空荡荡的家里,从白天坐到黑夜。第一次尝试划下的那道可怜的界线,被轻易地践踏了过去。借条成了一张废纸,而我的妥协,换来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变本加厉的索求。
矛盾没有解决,只是像这梅雨天的积水,表面被烈日晒干一层,底下却更加淤烂泥泞,等待着下一次大雨,汇集成更深的潭。我知道,他们不会罢休。五十万,或许让他们更加确信,我绝不止十万。而我的拒绝,可能激起了别的念头。
夜很深了,我毫无睡意。银行存折就在抽屉里,和那张借条锁在一起。它好像变成了一块烫手的铁,藏不住,也扔不掉。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盘踞在黑暗里,没有答案。
宏斌那条要二十万的短信,像一根冰冷的针,把我心里最后那点摇摆和温热扎破了。我没回“好”,也没回“不行”,只回了“没有了”三个字。这三个字,是我给自己垒起的一道矮墙。我知道这墙挡不住什么,但至少,我站在了墙的这边。
那之后,家里彻底冷了下来。清雅不再打电话,逢年过节的问候也免了。偶尔乐乐用电话手表打来,背景音里总能听到清雅不耐烦的催促:“乐乐,快点,别老打扰外公!” 孩子怯生生地说“外公再见”,然后通话就断了。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的惩罚,因为我这个不听话的、藏着掖着的老头,不肯继续掏空自己喂养他们的欲望。
心寒到了底,反而生出一种石头似的冷静。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二百三十万,是我和老伴一生的积蓄,是我未来或许绵长或许短暂的晚年唯一的倚仗。我得做点什么,不能再被动地等着他们下一次开口,下一次算计。
我的反击,或者说,我对自己财产的保护,是从一个最朴素的念头开始的:我不能让这钱不明不白地没了,就算最后真要给,也得是我心甘情愿,明明白白地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软硬兼施地“借”走,然后泥牛入海。
我第一个去找的,是公证处的李公证。李公证全名李国华,比我小几岁,以前厂里法律顾问室呆过,后来出来单干,开了个公证事务所,在附近小有名气,为人正派。我带着我的身份证、户口本、房产证,还有那张至关重要的银行存折,走进了他位于老写字楼里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堆满了卷宗,但收拾得整齐。李公证戴着老花镜,听我颠三倒四、夹杂着叹息和无奈地讲完大概——女儿女婿如何一次次要钱,我如何说了十万的谎,他们如何不信、如何探听、如何在我给了五十万后又立刻要二十万。我没说得太细,那太琐碎,也太难堪。但李公证是明白人,他听完,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老沈啊,”他叹了口气,“你这情况,不少见。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是钱的事,掺和上子女,更难办。”
“李公证,我不求断家务事。”我坐直了些,声音也稳了些,“我就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这钱……安生点?我的意思是,万一我将来老了,糊涂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这钱,能不能按我自己的意思来安排?比如,我想留一部分给乐乐,但必须是等他成年,用于正途。其他的,我想捐了也行,自己花完也行,就是不想……不想被人当成理所当然的提款机,更不想被唬弄走。”
李公证重新戴上眼镜,看着我:“你想做意定监护协议,还是遗嘱公证?或者,两种都考虑?”
我愣了愣,这些词对我来说有些陌生。“有区别吗?”
“有。意定监护是确定你失能后,由谁来照顾你、管理你的财产,这个人不一定是你子女。遗嘱是你身后财产的分配。都可以指定执行人,比如,可以指定我们公证处,或者你信任的其他人,来监督执行。”李公证解释道,“如果你不放心,还可以做个提存,把一部分资金或资产凭证,委托我们公证处保管,设定领取条件。”
我心脏怦怦跳了几下。原来有这么多办法。我以前只觉得钱存银行就安全了,从没想过,比银行更安全的,或许是法律给的框子。
“那……如果我现在立了遗嘱,他们还能改吗?”我问。
“只要是你神志清醒时立的,经过公证,效力最高。别人改不了。”李公证肯定地说,“当然,他们如果质疑,可以打官司,但推翻公证遗嘱,很难。”
我沉吟着。立遗嘱,感觉像在安排后事,有点不吉利。但李公证的话给了我底气。我要的,不就是这个“别人改不了”吗?
“我先想想,”我说,“也打听打听。不过,李公证,今天我来找您这事,您千万替我保密。”
“放心,为客户保密是我们的基本职业道德。”李公证递给我一张名片,“想好了,随时来找我。有些材料,比如你的财产明细,可以先准备起来。”
从公证处出来,天阴沉着,像是又要下雨。但我心里却透进了一丝光。原来我不是只能坐在藤椅上,等着他们来掏,我还能做点主。这感觉,像在闷罐子里凿开了一条缝。
我开始悄悄地、有条不紊地准备。这是我当会计三十年养成的习惯,凡事要有凭有据,要留底。
我回到那家总去的银行,不是去转账,而是去打印流水。我要把从清雅结婚后,给他们的每一笔钱,都从流水里标出来。柜台的小姑娘认识我,一边操作一边随口说:“沈伯伯,最近业务不少啊,上月刚转了一大笔。”
我含糊地应着,心里发苦。那“一大笔”,就是五十万。流水打出来,长长的一条。我回家戴上老花镜,拿着尺子和红笔,一笔一笔地勾。给清雅买车首付八万,给乐乐交幼儿园赞助费三万,给宏斌“生意周转”五万,最近这五十万……林林总总,加起来竟然也有近七十万了。这还不算平时给乐乐买玩具衣服、给他们贴补家用的零碎钱。我把这些勾出来的转账记录,单独复印了一份,和那张五十万的借条复印件放在一起。借条上,宏斌的红手印依然清晰刺眼。
我去了我们这片区口碑较好的几家房产中介,假装要帮亲戚打听,以现在的市场价,我这套七十平米的老房子能卖多少钱。中介的小年轻们很热情,评估价从一百八十万到两百万不等。一个心直口快的小伙子说:“老爷子,这房子地段还行,就是房龄太老,户型也过时了。你要是急用钱,价格还得往下走走。不过您这岁数,是打算卖了房子置换电梯房养老?”
我摇摇头,没多说,只要了张他的名片。我不是要卖房,我是要知道,在别人眼里,我还有什么“价值”。房子,也是我那“十万存款”谎言里,一个巨大的、显而易见的漏洞。他们迟早会打这房子的主意。我得心里有数。
我翻出了我的社保卡、退休金存折,还有以前厂里买断工龄的协议复印件。我仔细计算了我每月的固定收入:退休金四千三,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补贴,差不多五千块。这是我每月生活的底气。如果我失去了那二百三十万的存款,光靠这每月五千,在江州,也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一场大病就能击垮。我必须牢牢握住那笔本金。我把这些收入证明也整理好,单独放了一个文件袋。
在整理这些东西的过程中,我变得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心冷。那些转账记录,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纸上,也扎在我记忆里。每一次给钱时的情景,他们的笑脸,他们的承诺,此刻回想起来,都蒙上了一层别有用心的色彩。尤其是,当我偶然在小区垃圾桶边,看到被揉成一团、印着“锦江春”logo的纸巾时(那是一家不便宜的饭店),我突然想起宏斌上次说赚了钱要请我去“锦江春”庆祝。当时他只当是空头支票,现在想来,或许他们早就去消费过了,用我“借”给他们的、用来“救急”的钱。
这个联想让我胃里一阵翻搅。我鬼使神差地,没有扔掉那张纸巾,而是用树枝把它拨到一边,然后回家拿了手套和镊子,把它捡了回来,摊开,抚平。纸巾上除了油渍,还有一行用圆珠笔写的、潦草的数字,像是一个临时记下的电话号码,后面跟着一个小数字“6”,可能是包厢号。日期看不清了。这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只是巧合。但我把它小心地夹在了一个旧笔记本里。这是我收集的、最无稽也最让我心痛的一个“证据”。它证明不了任何事,却像一根毒刺,扎在我的怀疑上。
准备这些的同时,我也在反复思量李公证的话。意定监护?找谁呢?我没有可以完全托付的至亲好友了。遗嘱?怎么写?全部捐了?我舍不得,我还是想给乐乐留点。直接指定给乐乐,等他成年继承?那清雅和宏斌作为监护人,会不会有办法动用?各种念头在我脑子里打架。
就在这时,那个让我彻底下定决心的、冰冷的转折点来了。那是在我回复“没有了”的短信大约二十天后,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午睡起来,正对着风扇发呆,手机响了。是一个固定电话,号码有点眼熟。我接起来。
“请问是沈景明先生吗?这里是江州银行融汇支行。我们监测到您尾号8877的账户近期存在大额资金转出,想跟您做个安全回访,确认一下是否是您本人操作?”对方是个语气温和的女声。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五十万的转账。我忙说:“是的,是我本人操作的。”
“好的,沈先生。另外想提醒您一下,您账户里目前活期余额较少,定期存款部分,有几笔即将到期,如果您没有继续定期的需求,请注意到期日,以免资金闲置哦。”
“到期?哪一笔?” 我下意识地问。我对自己的存款很熟悉,记得最近没有到期的。
“我这边看到有一笔五十万的三年期定期,到期日是……三天后,也就是本月15号。”
五十万?三年期?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我的定期是好几笔,有三十万、五十万、一百万,年限不同。一笔五十万的三年期……我猛地想起来,那是三年前,宏斌第一次开口说要扩大店面,借五万那次之后没多久,我去存的。当时我想,存个定期,锁死,免得他们再开口时我心软。这笔钱,我连自己都快忘了。
“好的,谢谢提醒,我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手心有点冒汗。
这笔五十万要到期了。如果转到活期,那就是随时可以动用的钱。清雅和宏斌知道吗?他们是不是在等着这笔钱到期?那个“二十万”的索求被拒后,他们如此沉默,是不是在等这笔“大钱”?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漫上来。他们比我更清楚我的财务状况?他们是不是连我每笔存款什么时候到期都摸清楚了?那个陈阿姨说的,清雅打听我的退休金、公积金、房产……他们不是在泛泛地打听,他们是在做资产评估!为最终的“总攻”做准备!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必须立刻行动,在李公证的帮助下,在那笔钱到期之前,在我可能因为任何原因(疾病、衰老、心软)失去控制力之前,把它们装进法律的保险箱。
我拿出李公证的名片,正准备拨号,突然——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急不缓,但很清晰。不是乐乐那种欢快的拍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时间,会是谁?我没叫快递,也没约人。
我走到门后,从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两个人,正是沈清雅和赵宏斌。清雅脸上没有笑容,抿着嘴。宏斌手里提着个果篮,但表情严肃,眼神里有一种我以前没见过的、公事公办般的锐利。
他们怎么突然来了?事先连个电话都没有。而且,是两个人一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爸。” 清雅先开口,声音平淡。
“爸,没打扰您休息吧?” 宏斌扯出个笑容,把果篮递过来。
“没……进来吧。” 我侧身让他们进来,心里警铃大作。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这阵势,不像往常。
他们走进来,没像以前那样随便坐。清雅甚至没坐下,就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了一下屋子,目光扫过我摊开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银行流水单和计算器。我心头一紧,下意识想挡,但已经晚了。
宏斌也看到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爸,” 清雅转过身,面对我,直接切入了主题,没有任何寒暄,“我们今天来,是想跟你好好谈一谈。关于钱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在藤椅上坐下,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谈什么?上次不是说了,我没有了。”
“爸,您别再说这种话了。” 清雅的语调升高了一些,带着压抑不住的情绪,“我们查过了,您有一笔五十万的定期,这个月15号,也就是后天,就到期了。”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们果然知道!他们连具体日期都清楚!怎么查到的?银行怎么可能告诉他们?难道是……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冒充我?我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宏斌上前一步,语气试图缓和,但话里的意思却更逼人:“爸,我们知道您不容易,存点钱养老。但我们这次真的遇到难关了。那个‘云栖苑’的项目,前期我们已经投进去很多了,现在卡在临门一脚,就差这五十万保证金!如果这笔钱不到位,前面所有的投入,包括您之前那五十万,都可能打水漂!爸,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打水漂?” 我看着他,“你上次不是说,第一笔预付款已经收到了,马上还我钱吗?”
宏斌脸色一僵。清雅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急促:“那是之前!现在情况变了!生意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您不懂!爸,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现在是救命的时候!您要是这五十万不拿出来,我们真的就完了!房子可能都要抵押出去!”
她用上了“救命”,用上了“完了”,甚至用上了“抵押房子”。恐慌和要挟,混杂在一起砸过来。
我手指抠着藤椅的扶手,骨头节发白。我知道,这次和以往不同。他们不再用“借”的借口,不再用“孝敬”的许诺,而是直接逼宫,用损失、用破产、用他们一家的命运来绑架我。
“我没有。” 我还是这三个字,但声音有些发颤。
“您有!” 清雅突然尖声说,她指着桌上那些单据,“您在看什么?在看给我们转了多少钱吗?爸,我们是您女儿女婿!我们过不好,您脸上有光吗?乐乐以后怎么办?您就忍心看着您外孙跟着我们受苦?看着我们一家流落街头?”
“清雅!” 我看着她,看着这张和我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因为激动和某种我陌生的戾气而扭曲的脸,“那笔钱,是我的棺材本!我给了你们,我怎么办?我生了病,躺在床上,谁管我?”
“我们管你啊!” 宏斌立刻表态,“爸,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怎么能不管您?您把钱拿出来,帮我们渡过难关,我们以后肯定好好孝敬您,给您养老送终!”
“用我的钱,给我养老送终?” 我苦笑了一下,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凄凉又讽刺。
“那不然呢?” 清雅的眼睛红了,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爸,您怎么就这么自私?就想着自己攥着那点钱!钱比女儿、比外孙还重要吗?您是不是非要逼死我们才甘心?”
自私。这个词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我自私?我省吃俭用一辈子,把钱一次次给了他们,到头来,我成了自私?
我闭上眼,又睁开,胸口堵得厉害。我知道,今天不说清楚,他们是不会走的。而我也不能再退了。再退,就真的万丈深渊。
“那笔钱,” 我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我已经有安排了。你们不用打它的主意了。”
“安排?什么安排?” 清雅和宏斌异口同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我……” 我顿了顿,李公证的话在脑海里回响。说吧,说出来,也许就能断了他们的念想。“我打算去做公证。遗嘱公证,还有意定监护。”
“公证?遗嘱?” 清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愤怒,“爸!您说什么?您要立遗嘱?您才六十六!您这是什么意思?防贼一样防着我们吗?”
宏斌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他不再假装缓和,语气带着冷意:“爸,您这么做,可就太伤人心了。我们是一家人,您居然想着去公证遗嘱?把财产留给外人吗?”
“那不是外人!那是我的钱,我想怎么安排,是我的自由!” 我也激动起来,撑着藤椅扶手想站起来。
“你的自由?” 清雅逼近一步,眼泪流下来,但眼神却冷得像冰,“爸,我真是看错你了!我妈走了,你就把我们当外人了是吧?想着把钱留给哪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女人?还是打算捐了都不给我们?”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胡说?” 清雅擦了一把眼泪,冷笑一声,“那你急着公证什么?不就是想剥夺我们的继承权吗?我告诉你,爸,没用的!我们咨询过了,你名下的财产,最后还不都是我们的,这是法律规定的!你立什么都没用!”
宏斌在一旁,抱着胳膊,声音不大,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爸,清雅话糙理不糙。您年纪大了,有些事可能想不明白。就算您立了遗嘱,将来操作起来,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何必弄得大家这么难堪呢?趁现在脑子清楚,把钱拿出来,我们保证,以后您的生活,我们全包了。要不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这套老旧的房子,意味深长地说,“将来您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或者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很多事情,可就由不得您了。到时候,别说钱,可能连个舒坦地方躺着,都难。”
我如坠冰窟,看着眼前女儿女婿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你名下的财产,最后还不都是我们的”、“将来您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可就由不得您了”。
就在这时,我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屏幕上,跳出来电显示——“江州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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