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
黎荔
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更深入的推敲。这“经不起”,并非脆弱,而是一种存在的真相。唐人作诗,为“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捻断数茎须,那是文人雅趣。可若将那扇月下的寺门真的推开或敲开,门后未必是古佛青灯,或许只是荒草满庭,鼠雀窸窣,那份月色的幽寂之美,顷刻便坍圮了。
想起少时在溪边玩耍,最爱看阳光透过粼粼的波,在鹅卵石上投下晃动的、碎金似的光斑。那光斑活泼泼的,像有生命。可你若定睛去寻,非要弄清是哪一道波纹折射了哪一缕日光,那光斑便在你眼中倏然消散,只剩下冰冷的、粗粝的石头。美,原是禁不起这般究诘的。我们总爱说“浮光掠影”,或许不是因为浮光掠影肤浅,反倒是它慈悲——它只给你看那水面上粼粼的、跳动的金,却不让你看清那底下纠缠的水草、沉腐的淤泥,以及淤泥里静默的、早已失了形状的逝去之物。
柳宗元写《小石潭记》,一路“如鸣佩环”,清澈见底,连鱼影都“佁然不动,俶尔远逝”,何等空灵!可待到他“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时,便觉“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终于“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那幽静之美,推到极处,竟是森然的寒意,是“不可久居”的疏离。人只能将那推敲所得的、令人寒栗的“真”,用文字封印起来,然后转身,逃离那片由自己过于专注的目光所召唤出的、绝对的幽寒。
推及人事,便更是如此。故乡那条长街,在我记忆里总浸在午后慵懒的金光里,卖麦芽糖的老人吆喝声拖得长长的,空气里满是暖烘烘的、食物踏实的气息。前些年回去,我忽然起了念头,想沿着那长街,数数还有几间旧铺面,记下那些熟悉的脸孔。我从街头走到巷尾,脚步越来越慢,心越来越沉。那卖糖的老人早就不在了,原址开了一家闪烁霓虹的奶茶店,音响震得人耳膜发颤。斜对角有位卖田螺牛杂的阿婶,我记得她总爱穿一件蓝底白花的衫子,手脚麻利,坐在门口给田螺剪尾。当夕阳伴着晚霞落下时,从这里路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上头的味道,是薄荷的清凉与辣椒的热烈,阿婶田螺汤的鲜香浓郁扑面而来。如今她倒是还在,却已经满头花白,动作迟缓,蜷在一张旧藤椅里,呆呆地望着街面,眼珠浑浊,像两颗磨砂的玻璃球。我几乎是逃开的。这一遍推敲,像是用一把钝刀子,将一层温情脉脉的、发着光的包浆,生生从我记忆的瓷瓶上刮了下来,露出底下粗陋的、冰冷的胎底。
我于是想起古希腊那位哲人第欧根尼。据说他日日跑到市集上,擎着一盏灯笼,白昼也点着,遇到人便举到人家脸前,细细地照,口里念念有词:“我在找人,诚实的人……”这行为荒诞得令人发噱,却也悲凉得叫人心惊。他将灯火——那象征理性审视的光芒——径直照向人的面目,想“找”的,或许正是那被日常油彩所遮盖的本真。可结果呢?推敲到极致,他大约只看到沟壑纵横的皮肤、放大的毛孔、躲闪的瞳仁里深藏的惊惶与空洞。他找到了“人”么?他或许只证明了,人,也是经不起这样一盏明灯,贴面地、无情地照看的。
这便是推敲的终极真相: 你将事物剖析得越清晰,你与它之间那层赖以相处的、朦胧的缓冲地带便消失得越彻底。最后,你直接面对了事物赤裸的核心——而那核心,往往是一片寂静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实在”。推敲,是一趟向着本源的单程探险。我们总以为会找到温暖的答案,却常常在路的尽头,只遇见一片清澈见底、却万物不萦于怀的寒潭。
然而,推敲的冲动,根植于我们灵魂深处,那是一种求真的本能,一种不甘于混沌的执着。我们总想看清事物的纹理,看透人心的底色,看破命运的玄机。这并无过错。可那“看清”的尽头,往往是更深的迷惘与荒寒。就像我们仰望夜空,觉得星河浩瀚,引发无尽诗意与遐思;可若真有一架无远弗届的望远镜,将每一颗星辰的冰冷、死寂、爆炸后的残骸都拉到眼前,那浪漫的星空,只怕会立刻变成一幅巨大而恐怖的、写满宇宙熵增定律的告示。
夜里翻书,看到木心写:“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我忽然懂得了何为“不知如何是好”。世上哪件事经得起细推呢?有些东西,原是要隔着些审美距离,蒙着一层记忆的薄翳,才好安放的。如果世上的事情,一经推敲,便如水中捞月,指尖触到的,永远是虚空与寒凉。那就不如,留一份“不暇细察”的余地,存一点“信以为真”的温柔。让那月光,就朦胧地洒着;让那旧梦,就氤氲地笼着;让那灯火,就温暖地、不求甚解地亮着罢。这或许不是怯懦,而是一种历经推敲之后,与这“经不起”的人世,所能达成的最深的谅解。
夜风起来了,带着凉意,拂过面颊。远处的灯火,一盏一盏,渐次亮了起来,黄晕晕的,暖暖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很美。想起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的结尾:“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好吧!我也不再过度思忖每一盏灯下,此刻正上演着怎样的悲欢。我只是看着那一片光。只是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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