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滚动播报
(来源:上观新闻)
初冬的上海,天色是匀净的、含混的灰,像一卷摊开许久、受了些潮气的宣纸。风里带着寒意,却不甚凛冽,只悄悄钻进衣领,提醒人们岁末的步履。空气里,那缕若有若无的甜,在清冷中愈发显得幽邃而固执——是晚桂。这香气,不似繁花盛放时的张扬,倒像一句低回的年终耳语,在你不及细听时,已悄然萦绕左右。
这香气是有脚的,它沿着襄阳北路的墙根游走,穿过作家书店的铁艺橱窗,在巨鹿路作协门前流连。门庭简朴,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庄重。门前停着一辆快递车,穿着工装的小哥怀抱一摞摞牛皮纸包裹的邮件,步履匆匆地进出。想来那沉甸甸的包裹中,盛放着灯下揉皱的稿纸,或是荧屏深处不眠的思绪。文学的收获,其养分,原也系于这最质朴、最迅疾的人间奔忙。
这是我每天上班必经的路,朝西而行,过一个红绿灯,右手边便是位于巨鹿路的四明邨巷口。一踏入这弄堂,时光仿佛骤然缓了下来。暗红色的砖墙,历经风雨,色泽沉郁得像凝固了的往事。这里曾是沪上文华之地,遥想当年,徐志摩那清瘦的身影,常于月下踟蹰在弄堂的青石板上,为新诗觅句。而我,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此刻站在这弄堂里,与他们隔着近百年的寂静对视。他们为诗句辗转,为理想激辩;我则为明日的稿件熬夜,在屏幕前斟酌词句。我们面对的困惑各异,那份对表达的苛求、对完美的挣扎,却仿佛穿越时空,在这“嗒嗒”声中交织在一起。裁衣店对面新搬来一位阿姨,退休不久的样子,将小小的一间一楼屋子收拾得清雅宜人。窗台上总放着几盆茉莉与绿萝,每次走过,步履匆匆间,总有隐约的香气拂过鼻尖。走在四明邨里,那股香气仿佛忽然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和历史散落的尘埃一起,沉进温润的砖石与吱呀作响的木纹之中。许多年前,是否也有谁,在这样的晨昏里,闻见一样的茉莉香?那些曾经在此徘徊的身影,早已散入风里,化入砖缝,唯有年复一年如期而至的花信,成了光阴缄默的证人。如今,这重量与四明邨的市井烟火遥遥相望,共同沉淀为这片街区不可分离的呼吸。
与四明邨仅一街之隔的老建筑,青灰色的卵石墙静静地隐在冬日的画卷里——那里曾是善道堂,也是后来的上海市文化局旧址。上世纪五十年代,夏衍先生正是以首任局长的身份在此进出。想到夏公曾在此处处理公文、构思文化方略,再看向巨鹿路作协门前那奔波忙碌的快递小哥,怀抱沉甸甸的文稿邮件,便觉出一种动人的承接。文学的形态在变,从稿纸到屏幕,从邮路到网络,但那份渴望被看见、被理解的核心从未改变。我们这些后来的书写者,某种意义上,依然行走在他所参与开辟的道路上,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继续着类似的耕耘。
百年一瞬,租客、路人如潮汐更迭,从名流雅士到都市白领,变的是一张张面孔与一段段际遇,不变的是石库门里对“家”的营筑,对一方安稳的寻觅,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承载的文化气息的向往。我们都是光阴的旅人,在这名为“四明邨”的客栈,暂寄此身。
风起时,那浮动在空气中雅致的暗香仿佛更浓郁了一些。它轻拂过公园的舞步,摩挲过弄堂的砖墙,抚慰过奔波的身影,也浸润过书斋的茶烟与纸墨……它既温柔覆盖了历史烟尘里一代风流人物走过的木楼梯,轻轻洒落在新租客们晾晒在窗外的衣衫上,亦悄然潜入我这一后来者的笔端,仿佛在提醒着: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喧嚣与寂寞,而真诚的书写,便是对过往最好的回应,也是对当下最有力的注脚。
原标题:《晨读 | 杨之:暗香浮动时》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金晖 王瑜明
来源:作者: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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