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短信是在一个夏蝉聒噪的午后抵达的,六个字,像六颗淬了冰的钉子,钉进我发烫的手机屏幕:“水太深,快上岸。”发信人是刚退休的老局长陈望年。
彼时,我们市规划资源局内部,为了那个悬空的副局长之位,早已暗流汹涌,人人都在削尖了脑袋往里扎。
而我,作为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却在那一刻,嗅到了一丝腐烂的甜腥气。
我选择了最不可思议的一条路——上岸。
不是登上权力的岸,而是逃离这片即将吞噬一切的深潭。
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本故事分为上下阕,进主页可查看)
01
市规划资源局的夏天,比窗外的柏油马路还要燥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灼,像高压锅顶住了阀门,只等“嘶”的一声,就将所有人的命运掀个底朝天。
起因是王副局长上调省里,空出了一个副处级的实权位置。
这在死水一潭的机关单位,不亚于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整个大院都沸腾了。
平日里见面点头都嫌多余的同事,如今在走廊里碰上,笑容能拉到耳根,客气得让你怀疑自己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我叫沈澈,三十五岁,耕地保护监督科科长。
名校硕士毕业,进来十年,从基层科员干起,业务上没出过半点纰漏,由我经手的几个重大项目规划,都成了市里的标杆工程。
按资历、按能力、按口碑,我都是这次提拔名单上绕不开的名字。
“沈科,这回十拿九稳了吧?到时候可得请我们大家好好搓一顿啊!”说话的是办公室新来的小张,一张脸笑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把刚泡好的龙井推到他面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别瞎传。先把手头的卷宗整理好,下午要归档的。”
我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正对着院子里的那棵百年老槐树。
此刻,我能看到树下,用地审批科的科长许志功正陪着办公室主任有说有笑。
许志功的嘴像抹了蜜,几句话就把微胖的主任逗得前仰后合,手里那把象征身份的蒲扇摇得虎虎生风。
许志功,是我最主要的竞争对手。
他路子野,手腕活,跟谁都能称兄道弟。
业务能力马马虎虎,但“向上管理”的功夫却炉火纯青。
听说他最近搭上了市里某位领导的线,天天往人家里跑,比对自己亲爹还上心。
同事们私下里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沈派”,觉得我业务精湛,为人正派,是众望所归;另一派“许派”,则认定许志功背景深厚,能量巨大,这位置非他莫属。
我的妻子林岚,自然是“沈派”最坚定的拥护者。
她是一家银行的客户经理,见惯了人情冷暖,对这种单位里的竞争比我还上心。
“老陈退下来之前,是不是跟你透过底?他最看好你了。”晚上回家,林岚一边给我盛汤,一边不动声色地打探。
老陈,就是刚退休的老局长陈望年。
“没有。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嘴严得很。”我喝了口汤,鲜美的菌菇味在舌尖化开,却驱散不了心头的烦闷。
“那你也得上点心啊!许志功都快住到吴主任家去了!你呢?天天就知道守着你那堆破图纸。”林岚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埋怨,“这年头,光会干活有什么用?得会做人!”
我放下汤碗,看着她被高级护肤品保养得很好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打拼。
我曾以为,我们是精神上最契合的伴侣,都看不起那些歪门邪道。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口中也开始频繁出现“人脉”、“圈子”、“资源”这些词。
“小岚,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试图解释。
“做好自己的事?”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音量陡然拔高,“沈澈,你是不是在单位里待傻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错过了这次,你这辈子就顶着个科长干到退休吧!你甘心,我还不甘心呢!我不想让儿子以后跟人说,他爸就是个没出息的小科长!”
儿子刚上小学,正在房间里写作业。
林岚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想争吵,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在林岚看来,是懦弱,是无能。
接下来的几天,局里的气氛愈发诡异。
许志功走路带风,见谁都主动打招呼,连扫地阿姨都收过他递的烟。
而我,则被有意无意地孤立了。
之前围着我转的几个年轻同事,现在见到我都绕着走。
送到我这里的文件,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各种低级错误,耽误我的工作进度。
我明白,这是许志功的手段。
他要在所有人的潜意识里植入一个印象:沈澈不行了,大势已去。
那天下午,我被吴主任叫到办公室,名义上是谈一个项目的补充材料,实际上却旁敲侧击地问我对这次人事调整的看法。
他呷着茶,慢悠悠地说:“小沈啊,你年轻有为,业务扎实,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呢,走上领导岗位,光有业务能力还不够,还要有大局观,要懂得团结同志。”
我静静地听着,知道他所谓的“团结同志”,就是让我别挡许志功的路。
正是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氛围里,我收到了陈望年老局长的那条短信。
六个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
“水太深,快上岸。”
我盯着手机屏幕,感觉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陈望年是个极其稳重谨慎的人,如果不是情况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他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我。
水太深……这潭水,到底深到了什么地步?
是许志功背后的人能量太大,我斗不过?
还是说,这个副局长的位置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那个瞬间,许志功志在必得的嘴脸,吴主任意有所指的暗示,同事们躲闪的眼神,还有妻子林岚焦灼的期盼,所有画面在我脑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我感到一阵窒息。
02
陈望年的短信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虽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让井底的黑暗泛起了层层涟漪,每一圈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我将那条短信默默删除,但那六个字却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第二天上班,我刻意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许志功春风满面地走进办公室,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里面装着什么看不真切,但他径直走向了分管人事的张副局长的办公室。
没过多久,张副局长办公室里就传出了爽朗的笑声。
我科室里的小李,上周还主动帮我分担了一份棘手的报告,今天却对我递过去的材料说:“沈科,不好意思啊,我手上活儿太多,您这事儿……能不能先放放?”他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人心向背,竟是如此迅速而真实。
中午在食堂吃饭,我端着餐盘,习惯性地想找个安静的角落。
刚坐下,许志功就端着他的饭菜,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我对面。
“沈科,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他夹起一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最近看你好像挺累的,是不是手头项目太多,忙不过来?要不要我跟吴主任说说,给你减减负?”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关怀”,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炫耀。
他在告诉我,他已经可以影响到主任的决策了。
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平静地抬起眼:“多谢许科长关心,我的工作,自己能处理好。”
“那就好,那就好。”许志功哈哈一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桌的人都听见,“咱们局里,还得靠沈科你这样的业务骨干撑着呢。不像我,业务上稀松平常,也就只能跑跑腿,打打杂,做点服务工作。”
他自谦的话语,落在别人耳朵里,就是赤裸裸的凡尔赛。
谁都知道,“跑腿打杂”如果能跑到领导心里去,那比任何业务能力都管用。
我没有再接话,默默地吃完了饭。
转过身,我看到不远处,几个平日里和我关系不错的同事正聚在一起,对着我和许志功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是看好戏的表情。
下午,我找了个由头,去了档案室。
我们局里所有的项目卷宗,从立项到结项,都会在这里归档。
我想起了陈望年老局长退休前,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一句话:“小沈,你最大的优点是正直,最大的缺点是太正直。有时候,答案不在人嘴里,而在纸上。”
当时我不懂,现在,我似乎有了一点模糊的头绪。
“水太深”,这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以核对“城西湿地公园改造项目”历史数据为由,调取了近三年的相关卷宗。
这个项目,是市里的重点工程,投资巨大,也是许志功履历上最光鲜的一笔。
他当时作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没少在各种会议上做汇报。
档案室的管理员老王跟我关系不错,没多问什么,就把钥匙给了我。
巨大的铁皮柜散发着陈年纸张的霉味。
我关上门,一个人置身于这片由文字和数字构成的海洋里。
我没有直接去看湿地公园的项目,而是先调出了几个我亲手经办的项目档案。
我清楚地记得我递交的每一份报告、每一张图纸、每一个数据的来源和计算方式。
然而,当我翻开其中一个已经结项的“南山地质灾害勘探项目”卷宗时,我的指尖触及纸张的瞬间,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油然而生。
在最终的审批意见页,分管财务的李副局长的签名,笔锋和我记忆中的有些许出入。
他的签名一向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不羁的力道。
而这份文件上的签名,虽然模仿得很像,但收笔处却多了一丝不自然的停顿,显得有些犹豫和刻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我立刻放下这份卷宗,转而开始翻阅“城西湿地公园改造项目”的厚厚案卷。
这份卷宗比我经手的任何项目都要复杂,光是各类补充协议和预算变更说明,就摞了半尺高。
我没有被那些繁杂的数字迷惑,而是直接寻找所有需要领导签字的关键文件。
从立项申请、预算审批、工程招标,到中期款项拨付、项目验收……我一页一页地翻,一个签名一个签名地比对。
时间在档案室里仿佛静止了。
窗外的光线从明亮变得昏黄,我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在一份关于“项目二期工程追加预算”的文件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却又带着一丝异样感的李副局长签名。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这份追加预算的申请理由写得极其含糊,只用了“因地质条件复杂,施工难度增加”一笔带过,后面附上的勘探报告,却是由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出具的,报告上甚至没有专业工程师的执业印章。
这完全不符合规程!
任何超过一百万的预算变更,都必须有甲级资质单位的复核报告和局务会的集体决议。
我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发现,类似这种程序上存在瑕疵、签批上存在疑点、预算上存在模糊地带的文件,在湿地公园这个项目里,竟然不止一份!
它们像一个个隐藏在深水之下的暗礁,平时看不见,摸不着,但足以让任何一艘巨轮触礁沉没。
而这些文件的经手人那一栏,几乎无一例外地,都签着同一个名字——许志功。
我瞬间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谁能力强、谁背景硬的竞争,这是一个早已埋好的雷。
这个副局长的位置,不是奖赏,而是一个用来堵枪口的“法人代表”。
谁坐上去,谁就要为这片“深水”里所有的烂账负责。
许志功不是在争一个位置,他是在争一个“免死金牌”。
他以为只要坐上这个位置,就能把过去的烂事一手压下去。
而他背后的人,也需要一个自己人来盖住这个即将爆发的锅炉。
陈望年老局长看的,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不是在劝我放弃,他是在救我的命。
我合上卷宗,手心冰凉。
走出档案室的时候,夕阳正落在老槐树的顶端,将斑驳的树影投在地上,像一张张狰狞的人脸。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西部人才服务中心的电话。
“您好,我想咨询一下,关于今年的援教计划,现在还能报名吗?”
03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热情,告诉我虽然常规报名期已过,但由于青海的一个偏远乡镇中学急缺一名能教数理化的老师,他们可以为我开启一个特殊申请通道。
“不过沈老师,我得提醒您,”对方的语气变得严肃,“那边的条件非常艰苦,海拔高,气候干燥,而且……服务期至少是两年。”
“我明白。”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申请材料发到我邮箱吧,我今晚就准备。”
挂断电话,我站在单位大院里,看着暮色四合,办公楼里一扇扇窗户亮起了灯。
那些灯光下,有的人在为了前途奋笔疾书,有的人在为了利益卑躬屈膝。
而我,即将告别这一切。
没有丝毫的留恋,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回到家,林岚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饭。
这几天,她一反常态,对我格外温柔体贴,大概是想用“贤内助”的方式,为我的“仕途”加码。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她笑着迎上来,接过我的公文包,“今天怎么样?吴主任没为难你吧?”
“没有。”我换了鞋,走到餐桌前。
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菌菇汤……都是我爱吃的。
“我今天去见了王太太,就是王副局长他爱人。”林岚献宝似的说,“她跟我透露,这次提拔,市里主要领导还是倾向于从业务骨干里选。老公,这不就是说你吗?咱们的希望很大!”
我看着她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里一阵绞痛。
我知道,接下来的话,对她会是多大的打击。
“小岚,”我深吸一口气,拉她坐下,“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这么严肃?”她眨了眨眼,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进我碗里,“先吃饭,吃完再说。”
“我决定,退出这次的副局长竞争。”
林岚夹着排骨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
“……你说什么?”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仅要退出,”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而且,我已经申请了去西部支教,为期两年。”
“啪!”
筷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林岚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怒火。
“沈澈!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支教?你放着好好的副局长不当,要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支教?你脑子被门夹了?!”
“我很清醒,小岚。”我试图握住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
“你清醒?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是不是许志功跟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威胁你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我去找吴主任!我就不信这个世界没有王法了!”
“跟他们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自己的决定?”林岚停下来,指着我的鼻子,因为愤怒,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沈澈,你太自私了!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你儿子?他马上就要小升初了,我托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心思,才给他联系上一所好中学!人家看的是什么?看的是我们的家庭背景,看的是你的社会地位!你现在拍拍屁股去支教了,当你的圣人去了,我跟儿子怎么办?!”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去支教,档案和编制都还在局里,只是岗位调动。对儿子上学没有影响。”我辩解道,但声音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没有影响?你是在自欺欺人!一个前途无量的科长,和一个自暴自弃跑去山沟里的老师,你觉得在别人眼里是一回事吗?”林岚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顺着脸颊滚滚滑落,“沈澈,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有担当、有抱负的男人,没想到你是个懦夫!你连争都不敢争一下,就直接认输了!你就是个逃兵!”
“懦夫”、“逃兵”,这些词汇比任何脏话都更伤人。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很想把档案室里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告诉她那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个火坑。
可是我不能。
那些文件上的签名,牵扯到的人,可能远不止一个李副局长。
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说的任何话,都可能给我们这个家带来灭顶之灾。
陈望年用那么隐晦的方式提醒我,就是怕我知道得太多,引火烧身。
我只能选择沉默,选择一个人背负所有的不解和怨恨。
“我不是逃兵。”我站起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小岚,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今天的决定是对的。”
“对的?我永远不会明白一个傻子的决定!”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沈澈,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去,我们就离婚!我不会跟着一个自毁前程的疯子过一辈子!”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胸膛。
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个晚上,我们彻夜无眠。
她背对着我,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抽动。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着陈望年的短信,档案室里那些诡异的签名,以及林岚绝望的控诉。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悬崖上走钢丝的人,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至亲之人的不解和怨恨。
而我,只能选择走向那片看似荒芜、实则安全的对岸。
04
林岚的威胁并没有动摇我的决心。
当一个人窥见过深渊的模样后,便再也无法对悬崖边的虚假繁荣产生任何兴趣。
第二天,我向局里正式递交了《关于申请参加西部地区人才支援计划的报告》。
报告交到吴主任手上时,他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先是错愕,然后是疑惑,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怜悯的惋惜。
他扶了扶眼镜,把那份薄薄的报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仿佛想从那白纸黑字里找出我精神失常的证据。
“小沈,你……这是认真的?”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吴主任。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语气平静。
“胡闹!”他猛地一拍桌子,但声音随即又软了下来,“小沈啊,我知道,最近一些风言风语让你心里不舒服。年轻人有情绪,可以理解。但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啊!你知不知道,局党组对你很看好,你……”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番话,或许有安抚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一种试探。
他在试探我究竟知道了什么,是不是在以退为进,要挟组织。
“主任,我没有闹情绪。”我迎着他的目光,态度诚恳,“我只是觉得,在机关待久了,有点迷失了方向。想换个环境,去基层,去真正需要人的地方,找回一点初心。这也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嘛。”
我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吴主任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似乎想从我的脸上分辨出真伪。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挥了挥手:“报告我先收下,你再好好想想。三天之内,如果你不撤回,我就上报局党组会。”
他给了我一个台阶,也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我申请支教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炸弹,瞬间在整个规划资源局炸开了锅。
一开始,没人相信。
他们觉得这肯定是我的某种“策略”,是一种“行为艺术”,是为了在竞争中出奇制胜的险招。
“沈澈这招高啊!以退为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恋权位、淡泊名利的高尚形象,这不就把许志功那种钻营的人给比下去了吗?”
“没错,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这是在向大领导表态呢!”
然而,当三天期限已过,我没有丝毫撤回申请的意思,并且开始默默交接手头工作时,风向变了。
嘲讽和讥笑取代了之前的“揣测”。
“傻了吧?真要去啊?放着好好的副局长不要,跑去山沟沟里喂牛?”
“我早就说过,沈澈就是个书呆子,一根筋,成不了大事。你看,稍微受点挫折,就自暴自弃了。”
“可惜了,本来前途一片光明。这下可好,两年后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许局长可能都不认识他是谁了。”
许志功是最高兴的人。
他甚至“大度”地跑到我办公室来“挽留”我。
“沈科,兄弟,你这是何必呢?”他拍着我的肩膀,一脸的痛心疾首,“咱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是。你这么一走,局里损失了一位业务大将,我也少了一个可以随时请教的老师啊!”
他的表演惟妙惟肖,如果不是我亲眼见过那些卷宗,我几乎都要被他的“真诚”所打动。
我只是笑了笑:“许科长客气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哪敢当你的老师。以后局里的担子,就要靠你多费心了。”
我这句话,正中他的下怀。
他脸上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转身离开时,那轻快的步伐仿佛要飞起来。
单位里的风言风语,我可以一笑置之。
但来自家庭的压力,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林岚跟我冷战了。
她不再为我做饭,不再跟我说话。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儿子身上,每天早出晚归,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知道,她对我失望透顶。
在她看来,我不仅毁掉了自己的前程,也毁掉了她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想象。
一天晚上,我加班回家,看到儿子正坐在客厅里抹眼泪。
“怎么了,乐乐?”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
儿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爸爸,今天我们班同学说……说你是个逃兵,是个傻子。他们说你工作干不好,被人排挤,才要躲到很远的地方去。”
孩子的话,天真而残忍。
我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们……还说,妈妈要跟你离婚了。”
我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些话,一定是林岚在跟她的朋友或家人诉苦时,被孩子无意中听去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敲开了林ar的房门。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没有开灯。
“小岚,我们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她的声音冰冷。
“为了儿子,也为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走到她面前,“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但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后,如果事实证明我错了,我任你处置。”
她没有说话,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沈澈,你走吧。你想去哪就去哪。但是,你别指望我等你。我的耐心,已经被你耗尽了。”
我知道,这是她最后的通牒。
局党组会最终还是通过了我的申请。
在许志功被正式提名为副局长考察人选的同一天,我的调令也下来了。
目的地,青海,格尔木市下属的一个偏远乡镇。
临走前,陈望年老局长请我吃了顿饭,就在他家楼下的一个小饭馆里。
他头发全白了,但精神矍铄。
席间,他没有提一个字关于局里的事,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跟我聊他年轻时在乡下插队的趣事。
直到最后,我起身告辞,他才拍了拍我的肩膀,沉声说了一句:“小沈,记住,不管走到哪里,把事做好,把人做好。清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的那天,林岚没有来送我。
只有我父母,红着眼睛,一遍遍地叮嘱我注意身体。
我拖着行李箱,走过熟悉的单位大院,走过那棵老槐树。
许志功的新座驾,一辆黑色的奥迪A6,正停在原本属于王副局长的专属车位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通往机场的出租车。
车窗外,城市的高楼大厦不断向后退去。
我知道,我正在远离一个巨大的漩涡。
而漩涡的中心,无数人正在为了一场虚假的狂欢,押上自己的全部。
0axa
05
通往青海的火车在铁轨上疾驰,窗外的景致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逐渐变为连绵不绝的平原,再到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
城市的喧嚣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一种苍凉而辽阔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格尔木市下辖的一个名叫“乌图美仁”的乡镇。
在地图上,它只是一个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
火车换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再换乘当地人称为“毛驴车”的蹦蹦车,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我终于抵达了这片传说中的土地。
眼前的景象,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酷。
低矮的土坯房,被风沙侵蚀得斑驳不堪。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塑料袋呜呜地吹过。
空气稀薄而干燥,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喉咙像被砂纸打磨过。
远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昆仑山脉,在湛蓝得近乎诡异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冷峻。
我将要任教的乌图美仁乡中心学校,是全乡唯一一栋两层高的砖房,但也已经褪色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校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藏族汉子,名叫索南,皮肤黝黑,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笑起来却格外淳朴。
“欢迎你,沈老师!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给盼来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那双粗糙的手掌充满了力量。
我的宿舍,就在教学楼一楼的一个小单间里。
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书桌,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没有暖气,没有独立卫生间,喝水要到院子里的水井去打。
入夜,高原的温度骤降到零下。
我裹紧了单位发的厚棉被,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能听到几声野狗的嚎叫,更添几分荒凉。
那一刻,林岚的指责,同事的嘲笑,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你就是个傻子!”
“自毁前程!”
我问自己,真的值得吗?
为了一个未经证实的猜测,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清白”,抛弃安逸的生活,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答案,在我第二天走进教室的时候,变得清晰起来。
教室里坐着三十多个孩子,年龄从七八岁到十四五岁不等。
他们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张张小脸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通红,但那几十双眼睛,却像高原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明亮、清澈、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我负责教他们数学、物理和语文。
我很快发现,这里的教学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差。
没有多媒体设备,没有像样的实验器材,甚至连课本都是几年前的旧版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
孩子们的基础更是薄弱得惊人。
很多初中生连基本的四则运算都搞不清楚,物理公式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天书。
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气馁。
我拿出了当年在大学里做学术研究的劲头,开始琢磨怎么用最简单、最直观的方式,把知识教给他们。
讲物理的杠杆原理,我没有照本宣科。
我带着孩子们跑到院子里,找来一根长木棍和一块石头,让他们亲手尝试,如何用最小的力气撬起一块大石头。
当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成功撬动一个比她还重的石块时,孩子们发出了惊喜的欢呼,那兴奋的劲头,比在城里看一场3D电影还要强烈。
讲数学的几何图形,我没有在黑板上画枯燥的线条。
我用废旧的纸板,和他们一起动手制作正方体、圆锥体,让他们亲手触摸、感受这些形状的奥秘。
我甚至把我过去在规划局工作的专业知识也用上了。
我教他们认识地图,学习等高线,告诉他们如何根据山势和水源,选择最安全的放牧路线。
我用沙土和石子,在院子里堆砌出一个微缩的沙盘模型,模拟山洪暴发时,水流会如何冲刷村庄,哪里是安全的避难所。
这些知识,对城里的孩子来说可能毫无用处,但对他们而言,却可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救下自己或者家人的性命。
孩子们渐渐地喜欢上了我这个戴着眼镜、说话温和的“城里老师”。
他们下课后会围着我,问各种各样天马行空的问题。
他们会从家里带来最好吃的糌粑和风干牛肉干,羞涩地塞到我手里。
在这里,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需要揣摩任何一句弦外之音。
我和孩子们的关系简单而纯粹。
我付出的每一分努力,都能得到最直接、最真诚的回应。
我感觉,自己那颗在机关单位里被磨得僵硬、麻木的心,正在一点点地变得柔软、鲜活起来。
当然,艰苦的生活依然在继续。
我还是会因为缺氧而头痛,还是会因为吃不惯当地的食物而肠胃不适。
有一次,我和索南校长去县城采购物资,返回途中,车子陷进了泥潭。
手机没有信号,周围荒无人烟。
我和索南校长两个人,在零下十几度的寒风里,硬是用手挖了三个小时的泥,才把车子弄出来。
回到学校时,我浑身是泥,又冷又饿,累得几乎虚脱。
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产生了动摇。
我拿出了很久没有开机的另一部手机,那是我的“城市号码”。
信号时断时续,我收到了几十条垃圾短信,和一条来自银行的信用卡账单提醒。
没有一条,是来自林岚的。
我苦笑了一下,关掉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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