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肖杰已经三年没在家庭聚餐时露面了。

电话里,母亲沈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反复念叨:“你二舅非要请客,去‘老地方’烧烤,说订好了大桌。”

这很反常。自从五年前二舅所在的国营机械厂改制,他买断工龄后,日子便肉眼可见地拮据起来。

去年外婆住院,他掏两千块钱都显得吃力。请客?还是烧烤?还特意强调是“老地方”?

更反常的还在后头。烧烤店里,烟熏火燎中,二舅穿着崭新的 polo 衫,却坐得笔直僵硬。

他不看菜单,对着年轻的服务员,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先上六瓶五粮液,52度的那种。”

全家瞬间寂静。六瓶?那得多少钱?外婆差点从塑料凳上滑下去。

而我,注意到了那个递菜单过来的女服务员。在听到“五粮液”三个字时,她脸上职业性的微笑瞬间冻结,血色褪尽,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

上酒时,她的手抖得厉害,酒瓶磕碰着玻璃转盘,发出清脆却惊心的响声。

她不止一次,用那种混杂着恐惧和焦急的眼神,飞快地扫过二舅,又扫过我们全家。

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我的脊背。这顿饭,恐怕吃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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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接到母亲电话时,我正在宿舍赶一篇关于宋代瓷器鉴定的课程论文。

窗外是初夏黏腻的晚风,吹得人心浮气躁。

“峻熙,晚上空吧?一定回来吃饭!”母亲的声音里有一种久违的、过于饱满的热情,几乎透过电波溢出来。

“妈,不是说好这周我不回去吗?论文……”

“论文哪天不能写!”母亲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你二舅请客!去‘老地方’烧烤,全家都去,一个不能少!”

我愣住了。二舅?请客?

印象里的二舅肖杰,近些年总是沉默的,背影有些佝偻。

他年轻时是厂里的技术标兵,图纸画得漂亮,车钳铣刨样样精通。后来厂子不行了,他试过开修车铺,赔了;跟人跑过运输,车在半路坏了,货也耽搁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腊月,在外婆家。

他缩在旧沙发角落,听着姨夫曾江河高谈阔论最近的钢材生意,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支没点燃的廉价香烟,整个人灰扑扑的,像角落里一件被遗忘的老旧工具。

“二舅……发财了?”我迟疑地问。

“发什么财!”母亲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与有荣焉的兴奋,“他呀,就是心里念着家里人。好久没聚了,非要做这个东。你外婆外公高兴着呢,你可别扫兴。”

我心里犯嘀咕。二舅的经济状况,瞒不过自家人。外婆心脏不好,常年吃药;表妹还在读高中,处处要钱。他哪来的余钱请客,还是去“老地方”?

那家烧烤店在城西老街,味道正宗,价格也实在,是我们家过去逢年过节偶尔打牙祭的“高档”场所。对现在的二舅来说,绝不轻松。

“你姨夫他们去吗?”我问。姨夫曾江河是做小生意的,嘴上活络,喜欢排场,也有些瞧不上落魄的二舅。

“去,怎么不去!你二舅亲自打的电话。”母亲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去了别多话,尤其别问你二舅工作啊钱啊的事,听见没?他就想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顿饭。”

挂了电话,我对着电脑屏幕上精美的汝窑天青釉图片发了会儿呆。

二舅想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顿饭。这话听起来没错,可配上他如今的境况,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勉强,甚至悲凉。

我合上电脑,换了件干净的T恤。无论如何,得回去。

公交车上挤满了下班放学的人,汗味、尘土味和廉价香水味混杂在一起。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招牌变得模糊。

母亲那句“别多话”反复在耳边回响。二舅到底为什么突然请客?仅仅是想聚一聚吗?

车晃荡着驶过跨江大桥,夕阳把江面染成浑浊的橙红色。

我心里那点不安,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汁,缓慢地弥散开来。

02

“老地方”烧烤店还是老样子。

门脸不大,红色塑料招牌被油烟熏得发暗,“烧烤”两个字缺了“火”旁,显得有些滑稽。

门口永远摆着几个油腻腻的塑料大桶,里面泡着待串的肉和蔬菜,苍蝇嗡嗡地绕着飞。

但里面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划拳声、笑骂声、油脂滴在炭火上刺啦的爆响,混成一片喧嚣的暖流。

我们到得不算晚,但最大的那张圆桌已经被占了。

二舅站在门口等我们,身上那件深蓝色的 polo 衫簇新,领子硬挺,衬得他脖子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他看到我们,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算是笑了:“来了?里面,最里面那张桌。”

他的头发特意梳过,用水或者廉价的发胶固定,但几缕不听话的花白头发仍支棱着。

脸色在店内暖黄灯光下显得有点暗,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阴影。

“肖杰,你这身……精神!”姨夫曾江河嗓门洪亮,拍了拍二舅的肩膀,力道不小。

二舅被他拍得晃了一下,没接话,只是侧身引我们往里走。

母亲和姨妈簇拥着外公外婆。外婆今天特意穿了件带暗红花的衬衫,拉着二舅的手,仰头看着他,眼圈有点红:“花这个钱干啥……”

“妈,吃顿饭,花不了几个。”二舅打断她,声音干巴巴的,把外婆扶到里面靠墙的座位坐下。

那张桌子在店铺最深处,靠近后厨通道和后门,相对安静些,但也更闷热。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来阵阵混合着香料和焦糊味的热风。

大家落座,有些挤。塑料凳子在水泥地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菜单是塑封的,边缘卷起,油腻腻的传了一圈,最后落到二舅手里。

他却没看,直接把菜单递给旁边的表妹:“看看想吃啥,尽管点。”

“二舅,你先点。”表妹推回来。

“你们点,我随便。”二舅把菜单又推出去,手收回时,无意识地握成了拳,放在膝盖上。

母亲打圆场:“先点些肉串、鸡翅、韭菜、馒头片吧,都爱吃。肖杰,你看看喝点啥?啤的?”

“嗯,先点着。”二舅含糊应道,目光有些游离,扫过嘈杂的大堂,又瞥了一眼通往后厨的那条昏暗过道。

他的坐姿一直很直,背部几乎没有靠在椅背上,像在警惕什么,或者在等待什么。

姨夫曾江河点了几样贵的,羊腰子、烤生蚝,声音很大,带着某种炫耀式的体贴:“肖杰难得请客,咱们也开开荤。”

二舅只是点点头,嘴角那点勉强的弧度似乎更僵了。

服务员拿着点单本过来。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扎着简单的马尾,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围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围裙。

“您好,点好了吗?”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本地口音。

“好了,先这些。”母亲把写好的单子递给她。

女孩接过,快速看了一眼,问:“酒水呢?要什么啤酒?”

这时,二舅忽然抬起头,他的视线越过母亲,直接落在女服务员脸上,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甚至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先上六瓶五粮液,52度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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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桌上所有的声音——姨夫正吹嘘到一半的生意经,表妹和母亲商量要不要点烤茄子的低语,外公用指甲刮菜单上油渍的悉索声——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隔壁桌一群年轻人爆发的哄笑,以及炭火不知疲倦的、轻微的噼啪声。

六瓶?五粮液?

外婆手里的一次性茶杯歪了,里面廉价的茶水洒出来一些,在她深色裤子上洇开一团深色。

她像是没察觉,眼睛瞪得很大,直直看着二舅,嘴唇哆嗦着,却没发出声音。

姨夫曾江河张着嘴,那句没说完的“上次我见了个客户……”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迅速切换到一种夸张的、近乎滑稽的疑惑。

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她伸手碰了碰二舅的胳膊,力道很轻,声音却有点急:“肖杰!你……你说什么酒?”

二舅的手臂肌肉似乎绷紧了,但他没看母亲,依旧对着那个女服务员,重复了一遍,语气甚至更平稳了些:“六瓶五粮液,52度。有吗?”

女服务员僵在那里。点单本和圆珠笔还握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脸,在那一瞬间,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像一张被漂白过的纸。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映着店里晃动的灯光,还有二舅没什么表情的脸。

那不是惊讶,不是疑惑。是一种更深层、更剧烈的情绪——惊恐。我清楚地看到了,那是惊恐。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下头,然后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走向后厨方向。

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口,像被什么吞噬了。

桌上的寂静被打破。

“肖杰!”姨夫的声音扬了起来,带着不可思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抢了风头的不满,“五粮液?还六瓶?你知道那多少钱一瓶吗?咱们自己家人吃饭,搞这个排场干啥?”

外公咳嗽了一声,苍老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声道:“肖杰,怎么回事?”

外婆这时才找回声音,带着哭腔:“阿杰啊,你……你是不是遇到啥难处了?你跟妈说,别这样……”

二舅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空荡荡的、带着划痕的玻璃转盘。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再抬头时,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

“没什么难处。”他说,声音有点哑,但语气却刻意放得轻松,甚至带了点生硬的豪气,“就是高兴。好久没请爸妈、请姐和姐夫、请孩子们吃饭了。今天高兴,喝点好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那目光里有某种东西,沉甸甸的,压得人心里发慌。

“别问,行吗?就今天,都听我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几乎是恳求。

母亲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别过脸去,拿起桌上的茶水壶,给外公的空杯续水,手有点抖。

姨夫还想说什么,被姨妈在桌下悄悄扯了下衣服,终究是冷哼一声,没再开口,但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表妹偷偷碰了碰我的胳膊,凑过来,用极低的气声说:“哥,二舅是不是中彩票了?”

我没说话。

中彩票?不。二舅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气。那身新衣服,那梳得别扭的头发,那僵直的坐姿,还有那句“别问”,都指向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女服务员消失的那个通道口。

她刚才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绝不是因为客人点了昂贵的酒水那么简单。她在害怕什么?

就在这时,那个女服务员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只放着一壶茶水。

她低着头,走得很快,把茶水壶放到我们桌边的架子上,动作有些仓促。

在她转身离开前的一刹那,她的目光飞快地、极其隐蔽地再次瞟向二舅,那眼神里的恐惧丝毫未减,甚至更多了一丝焦急。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04

尴尬的沉默像一层厚厚的油脂,糊在桌面上,让人呼吸不畅。

姨夫曾江河率先打破了这沉默,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吹了吹,啜了一口,咂咂嘴,用一种试图重新掌控话题的语气说:“五粮液就五粮液,肖杰有这份心,难得。来,爸,妈,咱们以茶代酒,先碰一个,谢谢肖杰。”

外公沉着脸,没动。外婆勉强拿起杯子,手还在抖。

母亲赶紧跟着举起杯,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我也拿起面前那杯颜色浑浊的茶水。

二舅最后一个举起杯,他的杯子举得很慢,手臂似乎有千斤重。玻璃杯碰在一起,声音杂乱而脆弱。

“吃菜,吃菜,烤串该上来了。”母亲强笑着张罗。

先上来的果然是肉串和蔬菜,油汪汪,热气腾腾,撒着厚厚的辣椒面和孜然粉,香味扑鼻。

放在往常,这足以让我们这群并不常下馆子的人食指大动。但今天,烤串的香气里,似乎总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二舅拿起一串羊肉,咬了一口,嚼得很慢,眼神飘忽,心思显然不在食物上。

“肖杰,最近在忙啥呢?”姨夫终究没忍住,一边嚼着鸡翅,一边貌似随意地问,“听说西郊那边新开了个物流园,缺人手不?”

二舅拿着烤串的手顿了顿,垂下眼:“没忙什么,临时有点活儿,帮人看看仓库。”

“看仓库?”姨夫挑挑眉,“那能挣几个钱?还不如跟我朋友跑跑业务,就是辛苦点……”

“姐夫,”二舅打断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罕见的、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今天不想谈这个。”

姨夫被噎了一下,脸色有点不好看,悻悻地住了口。

外婆连忙给二舅夹了一筷子烤韭菜:“阿杰,吃点菜,光喝酒伤胃。”

酒。对了,酒还没上来。

六瓶五粮液,不是个小数目,哪怕是这种街边烧烤店,存货也可能不够,或者需要去别处调货。

可这也太慢了。从点单到现在,至少过去了二十分钟。

我借口去拿蒜瓣,起身走向靠近后厨的调料台。

通道口挂着脏兮兮的塑料门帘,后面传来锅勺碰撞和厨师粗声吆喝的声音。

我磨蹭着剥蒜,眼角余光瞥向通道。

就在这时,那个女服务员端着一个大托盘出来了。托盘上,赫然是六瓶未开封的五粮液,透明的玻璃瓶,红色的商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她的脚步很慢,很沉,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路,仿佛托着的不是酒,而是什么随时会爆炸的危险品。

当她走近我们这桌时,我能清晰地看到,她托着托盘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甲盖都泛白了。

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不是劳累的那种抖,而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源自深处的战栗。

走到桌边,她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将托盘放在桌旁的空凳子上。

一瓶一瓶把酒拿到桌上时,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酒瓶底部与玻璃转盘接触,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在相对安静的我们这桌,显得格外清晰。

她摆放得很慢,很小心,头始终低着,散落的几缕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

放好最后一瓶,她飞快地直起身,似乎想立刻逃离。

“开酒。”二舅忽然开口,声音平淡。

女服务员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她转过身,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个开瓶器,动作僵硬地拿起最近的一瓶酒。

开瓶器卡住瓶盖,她用力一撬。

“砰”的一声轻响,瓶盖开了。

就在瓶盖弹起、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瓶口的刹那,她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迅疾地扫向了二舅。

那一眼,极其短暂,但里面的内容却复杂得让我心惊——恐惧、焦急、担忧,甚至还有一丝……不忍?

二舅似乎接收到了她的目光,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桌上那排酒瓶,眼神空洞。

女服务员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手下动作加快,几乎带着仓皇,接连“砰砰砰”开完了剩下的五瓶酒。

浓烈的、属于高度白酒的醇厚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烧烤的味道。

“需要帮您斟酒吗?”她问,声音紧绷。

“不用,我们自己来。”二舅说。

女服务员如蒙大赦,立刻后退两步,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她又停住,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这次,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二舅身上,而是飞快地扫过了我们全桌人,尤其是外婆、母亲和表妹。

那眼神里的意味,让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一种警告,一种近乎绝望的提醒。

然后,她咬了下嘴唇,快步消失在通道口的塑料门帘后。

“来,倒上。”二舅拿起一瓶酒,先给外公面前的酒杯满上。

透明的液体倾泻而出,在杯子里微微荡漾。外公看着那杯酒,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母亲按住二舅又要给她倒酒的手:“肖杰,我不行,你知道我……”

“姐,就一杯。”二舅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东西,“就今天。”

母亲的手松开了,眼圈更红。

二舅依次给姨夫、姨妈、他自己倒上。轮到我和表妹时,他说:“学生,喝饮料。”

表妹吐吐舌头,我点点头,心里却乱成一团。

那个服务员……她到底知道什么?这酒,有什么问题?

二舅端起自己那杯酒,酒液晃了一下。他看了看杯中物,又环视我们,喉结滚动。

“爸,妈,姐,姐夫……”他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但努力稳住,“我……敬大家。”

说完,他一仰头,将满满一杯白酒,一口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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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二舅的脸立刻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他闭上眼,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压下那股呛咳的冲动。再睁开时,眼眶有些湿润,不知是酒劲,还是别的什么。

“好!痛快!”姨夫曾江河拍了下桌子,似乎被这豪饮点燃了兴致,也端起杯,“来来,爸,咱们也走一个!别辜负肖杰一片心意!”

外公看着杯中清澈却灼人的液体,叹了口气,终究是端起来,抿了一小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外婆慌忙给他拍背,眼里满是心疼和担忧,看看咳嗽的丈夫,又看看脸色通红的儿子,手足无措。

母亲只浅浅沾了沾唇,便被辣得直皱眉。

二舅却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酒。

倒酒,仰头,灌下。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机械。仿佛喝下的不是价格不菲的五粮液,而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仪式,或是急于浇灭心头之火的苦水。

桌上的气氛更加诡异了。烤串渐渐凉了,油凝成白色的脂块。

姨夫还在试图带动话题,讲他生意场上的见闻,声音很大,却得不到多少回应,显得有些讪讪。

表妹小声跟我抱怨烤馒头片不够脆,我敷衍地应着,全部的注意力都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二舅身上。他喝酒的样子,不像享受,更像自虐。那崭新的 polo 衫领口被他扯开了一些,露出嶙峋的锁骨。

他偶尔会停下,眼神发直地盯着桌上某处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酒杯壁。

另一半注意力,则牢牢锁定了通往后厨的那个通道口,以及在大堂里穿梭的其他服务员。

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没有再直接服务我们这桌,但我看到她好几次端着盘子从旁边经过。

每一次,她的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目光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掠过我们,尤其是在二舅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逃开。

她脸上那种混合着恐惧和焦急的神色,没有丝毫减退。

我甚至注意到,她有一次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服务员在收银台边低声快速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朝我们这边努嘴。

年长的服务员听完,脸色也变了变,朝我们投来一瞥,眼神复杂。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二舅异常的挥霍,服务员异常的惊恐,还有这笼罩全桌、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我的掌心开始冒汗,心脏在胸腔里敲着不安的鼓点。这顿饭,绝对有问题。我必须弄清楚,至少,要有个防备。

我站起身。

“去哪?”母亲问。

“洗手间。”我说。

穿过嘈杂的大堂,走向店铺角落那个狭小、异味扑鼻的洗手间。经过收银台时,我看到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正站在柜台后,低头摆弄着计算器,侧脸紧绷。

从洗手间出来,我故意放慢脚步,在靠近后门通道的饮水机旁停下,假装接水。

这里光线更暗,也更隐蔽。我的目光再次飘向那晃动的塑料门帘。

就在这时,那个女服务员端着一壶新泡的茶水,低着头,急匆匆地从后厨出来,径直朝着我们桌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经过我身边的一刹那,我几乎以为是我的幻觉——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头极其轻微地向我这边偏了一点点。

然后,一句压得极低、语速极快、带着颤抖和气音的话语,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耳膜:“快走…酒有问题…别回头…”

话音未落,她已经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加速走开了,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和空气中一丝廉价洗发水的淡淡香味。

而我,僵在原地,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耳边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喧闹——划拳声、笑声、滋滋的烤肉声——都迅速褪去,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只有那七个字,带着冰冷的惊悚,在我脑海里疯狂炸响:“快走…酒有问题…别回头…”

酒有问题?什么问题?假酒?毒酒?还是……和某种更可怕的罪行牵连在一起?

那个服务员惊恐的脸,二舅反常的举止,六瓶突兀的五粮液……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句警告强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我不敢深想的深渊。

她为什么警告我?她认识二舅?还是她知道什么内情?她让我走,是只让我一个人走,还是……

我猛地看向我们那桌。

二舅又干了一杯,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外婆正试图拿走他手里的酒瓶,低声劝说着什么,二舅只是摇头。

姨夫喝得脸红脖子粗,正在跟外公大声说着什么。

母亲一脸担忧地看着二舅,又不安地看了看周围。

表妹无聊地玩着手机。

他们全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緒里,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

走?现在就离开?扔下他们?我的家人?

可是……如果酒真的“有问题”,如果留下来会……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那个服务员恐惧的眼神不似作伪,她的警告冒着极大的风险。

理智在尖叫,让我立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情感却死死拽住我的脚,那是我的至亲骨肉啊!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二舅身上。他正努力对外婆挤出笑容,那笑容破碎而凄凉。

忽然间,我明白了他眼中那种沉甸甸的东西是什么了。是决绝。

一种冰冷的预感攥住了我的心脏。也许,二舅请这顿饭,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绝望的“问题”的一部分。

而那个服务员的警告,或许是唯一能抓住的、逃离漩涡的绳索。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不能再犹豫了。

我转过身,没有回座位,而是向着与座位相反的方向——那扇贴着“安全出口”绿色标识的后门,一步一步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我不敢回头,耳畔反复回响着那句话:“别回头…”

06

推开油腻厚重的后门,一股混杂着垃圾腐败气息和油烟的热浪扑面而来。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背街小巷,没有路灯,只有两边楼房窗户里透出的零星光亮,勉强勾勒出堆满杂物和泔水桶的轮廓。

蟑螂在墙角窸窣爬动。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后背紧紧贴在冰凉粗糙的砖墙上,巷子里的闷热和内心的冰冷让我一阵阵发抖。

我就这么逃出来了?把外婆、外公、妈妈、表妹他们,全都留在了那间灯火通明却危机四伏的屋子里,留在了二舅身边,留在了那六瓶“有问题”的五粮液旁边?

强烈的负罪感瞬间淹没了我,几乎要催使我立刻推门回去。

但女服务员那双盛满惊恐的眼睛,和她那句气音般的警告,像冰锥一样钉住了我的脚步。

回去能做什么?质问二舅?酒有什么问题?他会承认吗?如果他真的卷入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的莽撞会不会让情况更糟?

报警?报什么警?说我二舅点了六瓶五粮液,服务员神色不对?听起来多么荒谬。

巨大的无助感和焦虑撕扯着我。我该怎么办?

小巷深处传来醉汉含糊的哼唱声和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下意识地往更深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呼吸。直到那脚步声歪歪扭扭地经过巷口,消失在另一头。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死死盯着烧烤店的后门,耳朵竭力捕捉着门内传来的任何异常声响。

但除了隐约的嘈杂,什么也听不清。

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睛发酸。没有未接来电,没有信息。

家人还没有发现我离开?还是他们已经……出了事,无法联系我?

各种可怕的猜测不受控制地涌现。我用力掐了自己的虎口,疼痛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不能干等。我踮起脚尖,试图透过后门上方那扇布满油污的小气窗往里看,但只看到晃动的人影和模糊的光晕。

我又悄悄挪到巷子口,从这里能看到烧烤店的正门。

霓虹招牌依旧懒洋洋地亮着,“老地方”三个残缺的字在夜色里闪烁。

门口依然有人进出,烟气缭绕,看起来一切如常。

我的家人还在里面吗?他们喝了吗?喝了多少?那个服务员……她会不会已经……

就在我焦灼得几乎要崩溃时,一阵极其轻微、不同于寻常车辆驶过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轮胎碾过路面,平稳而克制的声音,不止一辆。

我警觉地缩回巷口阴影,探头望去。

只见三辆没有开警灯、甚至没有明显标志的深色轿车,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到“老地方”烧烤店门前不远处的暗影里,停住。

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下来七八个人,穿着便服,但动作干练迅捷,步伐一致,瞬间形成松散的包围态势,朝着烧烤店门口走去。

其中两人快步绕向店铺侧面——那正是后门所在小巷的另一个出口方向。

他们的目标明确,行动无声,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压迫感。

不是普通的警察巡逻。便衣。抓捕。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进去了。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或者更久——对我来说像几个世纪——烧烤店里的嘈杂声似乎突兀地低了下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接着,我看到正门被从里面推开。

两个人率先走出来,正是刚才进去的便衣,神色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

随后,我看到了我的家人。

外公外婆互相搀扶着,外婆似乎腿软了,几乎是被外公半抱着挪出来,苍老的脸上满是惊惶和难以置信。

母亲跟在后面,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紧紧抿着,她一边走,一边试图回头张望,立刻被身旁一名女便衣低声制止了。

姨夫曾江河不复之前的红光满面,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嘴里似乎在小声辩解着什么,但没人理会。

姨妈紧紧拉着吓呆了的表妹,表妹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们被分散着,分别被便衣人员引向那几辆深色轿车。

没有手铐,没有大声呵斥,但那种沉默的、控制性的姿态,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胆寒。

最后出来的是二舅。

他被两名便衣夹在中间。那件崭新的 polo 衫领口歪斜,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酒后的潮红,但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

他微微佝偻着背,没有挣扎,没有看向任何家人,只是低着头,顺从地走向其中一辆车。

在他被按着头坐进车后座的前一秒,他忽然抬起眼,目光似乎毫无焦点地扫过黑漆漆的街道,扫过我藏身的巷口方向。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阴影中的我。但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闪动了一下,像是解脱,又像是更深重的绝望。

然后,车门关上,隔绝了一切。

三辆车再次悄无声息地启动,迅速驶离,融入夜色下的车流,仿佛从未出现过。

烧烤店门口恢复了平静,偶尔还有不明所以的客人进出。霓虹灯依旧闪烁。

只有我知道,就在刚才,我所有的家人,都被带走了。

而我,因为一个陌生服务员的警告,因为那一刻的胆怯和犹疑,独自站在了这条肮脏、黑暗的小巷里。

夜风吹过,带着泔水桶的酸臭。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磕在地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就在这时,那裂开的屏幕,骤然亮起,疯狂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尾号带着“110”的固定电话号码。

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永无止境。屏幕被不断跳出的同一个未接来电提示炸得一片惨白。

派出所的电话,打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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