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深冬,暖气也驱不散病房里的寒意。曹丽琼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养女董欣宜,混浊的眼里涌出泪水。

她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塞进董欣宜手中,布包滚烫,似有千斤重。

“宜啊……有件事,妈瞒了你四十年。”曹丽琼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用尽力气。

布包里,是一双褪色发硬的绣花鞋垫,针脚细密,绣着小小的槐花。

边缘处,用极细的线绣着一行小字:1978.6. 槐花巷。

“你不是我亲生的……你亲妈,她……”话未说完,曹丽琼的手骤然松脱,监测仪发出刺耳长鸣。

董欣宜握着那对陌生的鞋垫,僵在冰冷的死亡寂静里,四十年的世界悄然崩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某市养老院的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许思颖正对着窗外飘雪出神。

她手里摩挲着一块同样褪色的、绣着槐花的布片,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四十年时光。

每年六月槐花开时,她都会这样坐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无人知晓她心底那口日夜沸腾的油锅。

而电视上,一档名为《寻亲之路》的节目预告正反复播放,下一个求助者的背影,模糊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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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曹丽琼的葬礼简单冷清。董欣宜一身黑衣,站在养母墓碑前,雪花落在肩头。

手里那对鞋垫已被她攥得温热,边缘的“槐花巷”三个字,像烧红的针,刺着她的眼。

母亲临终前破碎的话语,混合着四十年日常点滴,在脑中反复撕扯。

记忆里,母亲对自己极好,好到近乎小心翼翼,好到从不打骂,也……从不过分亲昵。

邻居大妈曾玩笑说:“丽琼疼闺女,倒像客客气气待别人家孩子。”母亲当时脸色霎白。

如今回想,处处皆是裂痕。父亲去世早,母女相依为命,秘密却如影随形。

回到空荡的家,董欣宜第一次仔细翻找。在母亲床底老樟木箱最底层,她找到一个铁盒。

里面有几张泛黄汇款单存根,收款地是“陕西省榆林地区赵家沟公社”,汇款人姓名潦草。

最早一张日期是1979年6月,金额不大,但连续多年,最近一次停在1998年。

还有一张折叠的信纸,是母亲笔迹,未写完:“贵哥,孩子安好,勿念。我实在没脸……”

“贵哥”是谁?孩子……是指自己吗?董欣宜心跳如擂鼓,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打开电脑,搜索“赵家沟”,地图显示那是陕北黄土高原深处一个陌生地名。

“槐花巷”却无处可寻。也许是个小地方,或者,根本不是地名?

几天后,她联系上《寻亲之路》节目组。编导很热情,听了她的讲述,尤其是鞋垫线索。

“1978年6月,槐花巷。这很可能是孩子出生地点或相关标志。”编导分析,“我们先查档案。”

节目录制前,需要尽可能多的信息。董欣宜提供了鞋垫高清照片和汇款单复印件。

等待回复的日子漫长难熬。她夜夜梦见母亲临终的眼,和一双模糊的、温柔的女人的手。

一周后,编导打来电话,语气有些异样:“董女士,我们查到一些……可能相关的档案。”

“在赵家沟公社1978年部分残缺记录里,有一份婴儿寄养文件,提及接收方是曹丽琼。”

“但寄出方署名……”编导停顿了一下,“署名是‘许思华’,一个化名吗?地址栏有个备注。”

“备注写着:槐花巷旧址,窑洞东侧第三棵老槐树下。这与您提供的‘槐花巷’吻合。”

许思华。董欣宜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是她吗?那个在1978年夏天,生下自己又遗弃自己的人?

为什么是“遗弃”?若真想抛弃,何必年复一年汇款?又何必留下这精心刺绣的鞋垫?

谜团像雪球越滚越大。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四十岁的面容。

试图从眉眼、鼻梁、嘴唇的弧度里,找到一丝来自遥远血缘的、陌生的痕迹。

她忽然迫切地想看清,那个叫“许思华”或别的什么名字的女人,究竟长了怎样一张脸。

02

时间逆流,退回1978年夏。陕北,赵家沟,黄土高原的风干燥炙热。

十九岁的许思颖扎着两根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站在夜校土坯房前。

她是北京来的知青,被分配教扫盲课。煤油灯昏黄,照亮墙上斑驳的“农业学大寨”标语。

下面坐着十几个黝黑脸庞的村民,眼神里有好奇,也有隔阂。角落有个年轻人,格外沉默。

他叫赵福贵,是村民兵队长,身板笔直,像山崖上的白杨。他总是最后来,最早走。

认字对他似乎格外艰难,眉头拧成疙瘩,握着铅笔的手粗大笨拙,常捏断笔芯。

那晚下课,人都散了,许思颖发现赵福贵还蹲在门口,就着月光看课本。

“赵队长,还有哪里不懂?”她走过去,声音轻柔。

赵福贵猛地站起,有些窘迫,汗味混合着黄土气息扑面而来。“许老师……这个字……”

他指着“国”字,指尖有厚厚的茧。许思颖耐心地在他手心一笔一画写。

他掌心滚烫,微微颤抖。写完了,他却没松手,突然低声说:“许老师,你念书真好听。”

许思颖脸一热,抽回手。月光下,他眼睛很亮,有种野性的、纯粹的光芒。

后来,赵福贵常借口请教,晚上送她回知青点。两人沿着沟畔慢慢走,话不多。

他说山里的传说,她说城里的见闻。他给她摘过酸枣,野杏,用衣襟兜着,憨憨地笑。

她也见过他干活的样子,赤膊抡着镢头,汗水在古铜色脊背上淌成小溪,力量磅礴。

一次暴雨冲垮了一段田埂,他带人抢修,她帮忙递工具,两人一身泥水。

歇气时,他脱下外衣拧水,露出结实的胸膛。许思颖别过脸,心跳得厉害。

他忽然凑近,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是个木头刻的小鸟,栩栩如生。“给你,刻着玩的。”

木头还带着他的体温。许思颖握紧了,觉得这荒凉的高原,忽然有了颜色。

知青点同屋的梁桂兰发现了端倪,晚上挤在她被窝里悄声问:“思颖,你和赵队长……”

“别瞎说!”许思颖捂住她的嘴,心却慌慌地跳。窗外蝉鸣聒噪,月光如水。

她知道这感情危险,是“资产阶级情调”,是“不安心接受改造”,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

那本《青春之歌》她偷偷借给赵福贵,他如获至宝,用牛皮纸仔细包好。

还书时,书里夹着一片压平的红色枫叶,叶脉清晰如掌纹。什么也没写,又像什么都写了。

夏夜星空低垂,他们在打谷场的草垛后第一次拥抱。他的心跳像撞鼓,她的颤抖如风中秋叶。

“思颖,”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我赵福贵这辈子,认定你了。”

许思颖把脸埋在他满是汗味的胸前,泪水无声滑落。未来如浓雾弥漫,她只想抓住此刻温暖。

不久后,公社通知,知青返城政策有了新动向,可能陆续有名额下来。

消息像石头投入深潭,激起涟漪。有人欣喜若狂,有人茫然失措。许思颖心里乱极了。

回城是她和家人的期盼,可如今,这片黄土地,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成了她的牵绊。

赵福贵听到消息后,眼神黯了黯,却只说:“能回去是好事。城里……总比这山沟沟强。”

他越是这样说,许思颖心里越像刀绞。那晚,她没让他送,一个人望着连绵的土丘发呆。

胃里突然一阵翻搅,她扶住土墙干呕起来。月光惨白,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地攫住了她。

算算日子,月事已迟了近两月。恐惧瞬间冰凉彻骨,她瘫软在地,久久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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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许思颖蜷在知青点的土炕上,浑身发冷,尽管盛夏的夜闷热难当。

梁桂兰察觉她不对劲,摸她额头:“不烧啊,思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许思颖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桂兰,我可能……有了。”

梁桂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慌忙捂住嘴,压低声音:“赵福贵的?”

许思颖惨然点头,泪水滚落。梁桂兰也慌了神,在狭小的屋里转圈。“这可怎么办!要是被知道……”

“返城名额眼看要下来,你这……这不但回不去,还要挨批斗,一辈子毁了!”梁桂兰急得跺脚。

两个年轻女孩,在昏暗煤油灯下面面相觑,只看到彼此眼中无边的恐惧。

“得告诉他。”梁桂兰镇定些,“赵福贵是条汉子,他得拿主意。”

许思颖摇头,又点头,心乱如麻。她怕,怕看到赵福贵为难,怕他把责任全揽下毁了前程。

可除了他,还能找谁?深夜,她们悄悄溜出知青点,摸黑找到赵福贵住的独窑。

赵福贵听完,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半晌。古铜色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

他猛地蹲下,双手抱头,粗重地喘息。良久,他站起来,眼神变得坚定:“思颖,咱结婚。”

“我明天就去找支书开证明!我赵福贵娶你!孩子生下来,我养!”他语气斩钉截铁。

许思颖的泪涌得更凶,是感动,更是绝望。“结婚?福贵,我是知青,政审怎么办?我家里……”

“管不了那么多了!”赵福贵握住她冰凉的手,“天塌下来,我先顶着。你跟我,受苦了。”

梁桂兰在一旁抹泪,既为这份孤勇感动,又深知现实狰狞。知青和当地农民结婚,阻力如山。

果然,第二天赵福贵去找村支书胡德发。胡支书是个五十多岁的黑瘦老汉,闻言眉头拧成疙瘩。

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良久才说:“福贵,你想清楚了?许知青是北京来的,早晚要回去。”

“我想清楚了。”赵福贵脊梁挺直。

胡支书叹气:“成,我试试。不过,她家里那边,还有公社……你得有心理准备。”

事情还没办,风声却不知怎么漏了出去。知青点里议论纷纷,看许思颖的眼神多了异样。

返城预报名开始,许思颖的名字被单独搁置。指导员找她谈话,语气严肃,敲打她注意影响。

许思颖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而就在这时,家里来信了。

母亲的信字字泣血,说父亲得知她与农民“搞对象”,气得心脏病发住院。

家里动用所有关系,正在争取把她列入第一批返城名单,命令她立刻断绝关系。

“思颖,你若一意孤行,就再也别回这个家!我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信末的话触目惊心。

她捏着信纸,瘫坐在炕沿,仿佛全身力气被抽空。一边是血脉亲情和城市未来,一边是爱情骨肉和荒凉深山。

赵福贵再来找她时,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信递过去。他识字不多,却看懂了大概。

这个山一样沉默刚强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他喉结剧烈滚动,最终只哑声说:“你……回吧。”

“孩子……”许思颖泣不成声。

“生下来,给我。”赵福贵别过脸,声音硬邦邦,“我赵福贵的种,我养活。”

可他们都清楚,一个未婚男人带着婴儿,在这看重名声的山沟里,将面临什么。

几天后,许思颖发现自己被严格“保护”起来,活动受限,赵福贵也被派去远处修水库。

返城通知正式下达,她的名字赫然在列。出发日期定在七天后。一切快得令人窒息。

梁桂兰抱着她哭:“思颖,你得走!不走,你和你家,还有赵福贵,全都完了!”

“可孩子……孩子怎么办?”许思颖抚摸着小腹,那里已有微弱但确实的生命律动。

“总有办法的,”梁桂兰咬着嘴唇,“找胡支书,他心善,也许……能帮忙安排。”

绝望中的一丝微光。许思颖在极度焦虑和孕吐中煎熬,腹中的生命却一天天长大。

离出发还有三天时,她趁着守夜人打盹,偷偷溜出,奔向赵福贵曾经指给她看的一处废弃窑洞。

那是他们的“秘密地方”,他说过那里安静,洞前有棵老槐树,夏天开一树香喷喷的槐花。

她刚跑到窑洞口,一阵剧烈的腹痛猛然袭来,像有只手在肚子里狠命撕扯。

她踉跄跌进黑暗的窑洞,身下一热,羊水破了。孩子等不及了,要在这荒僻之地,降临人间。

04

窑洞里弥漫着尘土和霉味,月光从破败的窗洞漏进,勉强照亮一地凌乱干草。

许思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垫着匆匆脱下的外衣。剧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她咬紧嘴唇,血腥味弥漫。

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她不敢大声喊叫,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只有赵福贵送她的那只小木鸟,被她死死攥在掌心,木头棱角硌得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一声微弱的啼哭划破了窑洞的死寂。

是个女孩。小小的,红通通的一团,嗓门却不小,哭得一声接一声。

许思颖用牙齿咬断脐带,脱下贴身棉布衬衣裹住孩子。虚弱让她眼前发黑,心却被巨大的暖流淹没。

她借着月光仔细看:皱巴巴的小脸,稀疏的胎毛,眼睛还没睁开,小嘴却无意识地嚅动着。

右肩上,有一块清晰的、枫叶形状的淡红色胎记。和她书里夹着的那片红叶,如此相似。

“山丹丹……”她喃喃叫着陕北常见的野花名,眼泪大颗大颗滴在孩子脸上,“我的山丹丹……”

孩子仿佛听懂了,渐渐止住啼哭,往她怀里蹭了蹭。这一刻,所有的恐惧、委屈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可现实很快冰水般浇下。她如何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返城?如何面对父母、单位、所有人的目光?

赵福贵在哪里?他能保护她们吗?即使能,她真的能留下,毁掉所有人吗?

天快亮时,窑洞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和低语。是梁桂兰带着胡德发支书找来了。

胡支书看到孩子,愣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作孽啊……”他脱下外褂盖在许思颖身上。

“许知青,赵福贵那边……公社知道了,把他叫去谈话,暂时回不来。”胡支书语气沉重。

许思颖的心沉入谷底。

“返城的车,明天一早就走。”胡支书蹲下身,抽着旱烟,眉头紧锁,“孩子,你带不走。”

许思颖抱紧孩子,拼命摇头,泪水汹涌。

“有个办法,”胡支书声音压得更低,“沟里头,更深的杏树洼,有户人家,两口子,人本分。”

“结婚十几年,没开怀。男人叫曹大勇,媳妇叫曹丽琼,是本家兄妹结的亲。”

“前阵子听说,他们想抱养个孩子。要是孩子给他们,或许……有条活路。”

“不!”许思颖尖叫起来,把孩子搂得更紧。

“思颖!”梁桂兰哭着跪在她身边,“你听我说!你带她回城,她是什么身份?你怎么养?”

“放在这里,好歹有口饭吃,有人疼!胡支书找的人家,肯定差不了!这是唯一的活路啊!”

许思颖看着怀里安静下来的女儿,看着她肩头那枚枫叶胎记,肝肠寸断。

她知道梁桂兰说得对。她连自己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保护这柔软的生命?

“孩子……能吃饱吗?能……念书吗?”她声音嘶哑,问得卑微。

胡支书郑重地点点头:“我老胡以党性担保,只要我还在赵家沟,一定看着孩子好好长大。”

“那户人家,虽然穷,但心善。孩子去了,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许思颖低下头,脸贴着女儿温热的小脸蛋,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奶腥味。

许久,她抬起头,眼睛干涸得流不出泪:“让我……给她留点东西。”

她摸出随身带的针线包,又扯下内衫一块干净衬布。就着熹微晨光,她颤抖着手,开始刺绣。

绣什么呢?她想起窑洞外那棵老槐树,想起这个充满槐花香的夏天,想起不知在何处的赵福贵。

她绣了一簇细小的槐花,用最细的线,在布角绣下“1978.6. 槐花巷”。

“槐花巷”是她和赵福贵私下给这处废窑起的名,只有他们俩知道。

绣完,她将布片仔细塞进孩子襁褓中。又将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和几斤全国粮票塞给胡支书。

“支书,求您……每年给我捎个信,告诉我她好不好。我……我会寄钱来。”

胡支书接过钱,眼眶也湿了,重重“嗯”了一声。

分别的时刻到了。许思颖最后一次亲吻女儿的额头,将那枚小木鸟轻轻放在她身边。

然后,她狠心扭过头,被梁桂兰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出窑洞。

身后,婴儿嘹亮的哭声再次响起,像刀子割着她的心。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

胡支书抱着孩子,站在原地,望着两个年轻女孩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长长叹息。

他没有立刻去杏树洼,而是抱着孩子先回了自己家,让老伴煮了米汤,小心喂了几口。

孩子右肩的枫叶胎记,他看得分明。“苦命的孩子,但愿你日后,真能像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当天下午,他翻山越岭,将孩子送到了杏树洼曹大勇夫妇手中。

“远房亲戚超生的,实在养不起,托我找个好人家。孩子小名……就叫山丹丹吧。”

曹丽琼接过孩子,喜极而泣,连连保证会视如己出。曹大勇憨厚地搓着手,只会傻笑。

胡支书留下五块钱和许思颖那二十块钱:“孩子娘留下的,以后……可能还会寄来。”

他没有说出许思颖的名字,只含糊说是“孩子生母”。并叮嘱,此事绝不可外传。

安顿好孩子,他又匆匆赶回赵家沟。赵福贵刚从公社回来,双眼赤红,得知孩子已被送走。

这个从不低头的汉子,一拳砸在土墙上,鲜血直流,却没有哭,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

“她走了?”他哑声问。

胡支书点头:“早上的车。”

赵福贵再没说话,转身走进自己冰冷的窑洞,关上了门。从此,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许思颖在返城的卡车上,望着迅速倒退的黄土高坡,望着那棵越来越小的老槐树。

手里紧紧攥着从襁褓上撕下的另一角布,上面是她慌乱中只绣了一半的槐花。

她的“山丹丹”,她生命里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作品,被她永远留在了这片苍凉的高原上。

卡车卷起漫天黄尘,模糊了来路,也遮蔽了去向。她的人生,从这一天起,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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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返城后的许思颖,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母亲抱着她痛哭,父亲则沉默地抽着烟。

家里对她“在农村生病,耽误了返城”的说法将信将疑,但见她神色憔悴,终究没再多问。

街道很快安排了工作,在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厂当会计。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只有许思颖自己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夜里,她总被婴儿的啼哭声惊醒,伸手却只摸到冰凉的空荡。

她开始疯狂地想念,想念女儿柔软的小身体,想念她肩头那枚枫叶胎记,想念窑洞里混杂血与汗的气息。

每月发工资,她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邮局,按照记忆中的地址,往“赵家沟公社胡德发转”汇款。

数额不大,五块,十块。那是她从牙缝里省下的。汇款单附言栏,她总是空白。

她不敢写任何字,怕留下痕迹,怕给胡支书、给那户人家、甚至给女儿带来麻烦。

她只盼着胡支书能收到钱,能多少改善一点孩子的生活,也盼着……他能捎来只言片语。

第一年,没有回音。第二年,依旧石沉大海。焦虑像藤蔓缠紧了她的心。

第三年夏天,她再也忍不住,请了假,瞒着家人,坐上开往陕北的长途火车。

一路辗转,汽车、驴车、步行。当她再次站在赵家沟村口时,已是风尘仆仆,心跳如狂。

村子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那棵老槐树更加苍劲。知青点早已人去屋空,破败不堪。

她不敢直接打听孩子,先去找胡德发支书。村民告诉她,胡支书去年已经调去别的公社了。

“调哪儿了?”她急切地问。

村民摇头:“说不清,好像是南边哪个公社当副书记去了。”

她心一沉。又试探着问:“那……杏树洼的曹大勇家,还在吗?”

村民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在是在,更深的山里呢。你找他们干啥?”

许思颖支吾着说是远房亲戚,顺路看看。村民指了方向,那眼神让她如芒在背。

她不敢久留,更不敢贸然去杏树洼。胡支书不在,她失去了唯一的桥梁和见证人。

茫然地在村里走了一圈,经过那孔废弃的窑洞时,她停下脚步。窑洞似乎更破了,槐树依旧。

她走进去,里面空无一物,只有灰尘和蛛网。但在炕角,她依稀看到一点暗红。

蹲下身,手指拂去尘土——是干涸的、褪色的血迹。她的血,女儿降临世的印记。

她瘫坐在地,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直到日头西斜,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第一次寻访无果。此后几年,她又尝试寄信给“赵家沟公社转胡德发”,全部被退回。

她通过一些模糊的关系,辗转打听到胡德发后来调到了县里某个部门,但很快又退休了。

退休后,他好像回了老家,具体是哪个村子,没人说得清。线索彻底断了。

关于杏树洼曹大勇家,她只断续听说,曹大勇后来在山上炸石头时出了事,人没了。

曹丽琼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很苦。孩子……好像叫欣宜?董欣宜?随了母姓吗?

这些信息碎片模糊不清,无法证实。她甚至不敢确定,那个“欣宜”是不是她的山丹丹。

1985年,在家人的介绍下,许思颖嫁给了一位丧偶的中学教师。对方敦厚温和,带着一个男孩。

她怀着深深的愧疚开始新生活,将对女儿的思念和寻找,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

丈夫对她很好,儿子也乖巧。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女儿。生活平静,甚至算得上美满。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始终缺了一块,每逢六月槐花香时,便疼得彻夜难眠。

她继续往赵家沟汇款,尽管地址可能早已失效,尽管那些钱或许根本到不了曹丽琼手中。

这成了她的一种仪式,一种自我惩罚,也是一种渺茫的寄托。直到1998年,邮局告知汇款退回。

她捏着退回的单据,在邮局门口站了很久,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她终于意识到,那条连接着她和女儿的、微弱的线,或许真的断了。她的山丹丹,彻底消失在人海。

从此,她只能靠着记忆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和肩头那枚枫叶胎记,度过余生。

她把那半片绣着槐花的布,和赵福贵刻的小木鸟,锁进一个铁盒,放在衣柜最深处。

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一座墓碑,埋葬着她十九岁夏天所有的爱情、勇气、罪孽与骨血。

06

时间在董欣宜这边,跳到2018年春天。《寻亲之路》节目组经过数月调查,终于有了眉目。

他们根据“许思华”这个化名和汇款记录,结合当年知青档案,锁定了几个可能人选。

“许思华”很可能与“许思颖”有关。节目组找到了几位曾在赵家沟插队的知青。

其中一位,正是梁桂兰。她如今已退休,住在省城,儿孙绕膝。

编导电话联系梁桂兰时,她起初十分警惕,矢口否认知道任何事。

但当编导提到“1978年”、“槐花巷”、“绣花鞋垫”和“许思华”时,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你们……找到那孩子了?”梁桂兰的声音有些发颤。

“董欣宜女士正在寻找生母,我们掌握了一些线索,需要您的帮助确认。”编导诚恳道。

又是长久的沉默。梁桂兰叹了口气:“造孽啊……这么多年了。思颖她……还好吗?”

这一句“思颖”,几乎证实了猜想。编导强压激动:“我们还没联系上许思颖女士。您能提供信息吗?”

梁桂兰犹豫了。“这事,关乎思颖的名誉,还有她现在的家庭……我得想想。”

节目组没有放弃,反复沟通,强调董欣宜只是想解开身世之谜,并非要打扰对方生活。

同时,他们对赵家沟和杏树洼进行了实地走访。赵家沟变化很大,年轻人大多外出,老人所剩无几。

几经周折,他们找到一位当年与胡德发共事过的老村干部,已八十高龄,耳背眼花了。

提起胡德发,老人还有印象:“老胡啊……调走好些年了。他退休后,好像回他老伴娘家那边了。”

“具体是哪儿?”

“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柳树堡?”老人含糊道,“他老伴姓柳。”

至于杏树洼曹家,老人记得更清楚些:“曹大勇?死得早,可怜。她婆姨曹丽琼,后来搬走了。”

“搬哪儿去了?”

“好像是投奔她娘家兄弟去了?在……在县郊哪个镇子吧?带着个女娃娃,叫……叫欣宜?”

线索虽模糊,但环环相扣,指向越来越清晰。节目组在县镇户籍系统中艰难排查。

终于,找到一位迁入记录符合的“曹丽琼”,但已于今年初去世。其女“董欣宜”,信息吻合。

另一边,梁桂兰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终于同意与节目组见面,但要求不公开拍摄。

在一家茶馆包厢里,梁桂兰看着董欣宜的照片,老泪纵横:“像……眼睛像思颖,嘴巴也像……”

她断断续续讲述了那个夏天的片段:许思颖与赵福贵的感情,意外怀孕,返城压力,深夜求助……

“孩子是在一个废窑洞里生的,窑洞前面有棵老槐树,思颖叫那儿‘槐花巷’。”

“她临走前,给孩子绣了东西,是不是鞋垫?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手抖得厉害。”

“孩子送给了山里一户人家,是胡德发支书安排的。思颖后来……一直寄钱,寄了好多年。”

“她心里苦啊,我知道。她后来结婚了,有孩子了,可这辈子,都没放下。”

梁桂兰拉住编导的手:“你们要做节目,我不反对。但能不能……别太直接?思颖年纪大了,经不起刺激。”

“还有,赵福贵……孩子生父,早就不在了。听说去山西挖煤,出了事故,没几年人就没了。”

“这些,也斟酌着说。孩子想知道来历,但也别……别把伤口撕得太大。”

编导郑重承诺会把握分寸。梁桂兰最后提供了一条关键信息:“孩子身上,有个胎记。”

“什么胎记?”编导连忙记录。

“思颖说过,孩子右肩上,有块红色的胎记,形状……像片枫叶。对,就是枫叶!”

这条信息与董欣宜本人确认(她右肩确实有枫叶胎记)后,成为了最有力的证据。

所有线索汇总,拼图即将完整。节目组决定,下一期节目,就以董欣宜的寻亲故事为主题。

他们开始联系可能的“许思颖”,但这并非易事。同名者众多,且年代久远,很多人不愿被打扰。

几经波折,他们初步联系到一位居住在某市、年龄相仿的许思颖,但对方接到电话后十分警惕。

“你们找错人了。”电话被匆匆挂断。再打,已无人接听。

节目播出在即,寻亲当事人却可能无法到场。编导决定,先按计划录制董欣宜的部分。

在演播室,董欣宜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展示了那对珍贵的绣花鞋垫。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离开我,但我相信,您一定有您的难处。”她对着镜头,声音哽咽。

“我不怨恨,我只是想知道您是谁,过得好不好。这对我,很重要。”

“如果您看到了,如果您愿意……我等着您。”她深深鞠躬,泪水滴落在舞台地板上。

这段录像,连同节目预告,开始在电视和网络上传播。风暴,正在平静的生活表层下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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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许思颖所在的养老院,每周五晚上都会组织老人在活动室看电视。

这周五,播放的是老人们爱看的戏曲节目。许思颖不太感兴趣,坐在角落打盹。

戏曲结束,进入广告时间。忽然,一段熟悉的旋律响起——《寻亲之路》的片头。

许思颖无意中抬眼,瞥见了电视屏幕。下一秒,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