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新疆蒸腾着灼人的热浪,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被这罕见的暑气逼进了空调房或逃向草原。听闻唐布拉草原的避暑客潮已漫过了草甸,尼勒克县城倒因着高海拔的馈赠,在正午的暴晒与早晚的寒凉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日头最盛时晒得人发昏,暮色降临时又需披件薄毛衣。
四面八方的游客如迁徙的候鸟,扑向乔尔玛、阿合塔斯和唐布拉草原。他们留下了消费的热情,也留下了漫天飞舞的食品包装袋,如同给碧绿的草原缀上了不协调的补丁。县城里的酒店客栈家家爆满,我们的小店为了抓住这波旺季,也开启了二十四小时营业模式,守着摊位如同守着生活的希望。
早班时分,我一眼就瞧见嘉孜拉眉头微蹙,面色恹恹,往日眼里的明亮星光仿佛被晨雾蒙住了。"嗳,嘉孜拉姐姐,米佳子没了呢。" 我故意用她带着哈萨克语调的汉话逗她。
"我今天头痛的很,你们不要说话撒。" 她的汉话总带着独特的韵律,像把母语的节拍嵌进汉字里。最让她困惑的是汉语的同音字,曾皱着眉头感慨:"可笑的很,吃鱼的 ' 鱼'、下雨的 ' 雨'、戴玉的 ' 玉',咋都一个样子说呢?"
每当辅导女儿作业时,她的困惑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头疼:"你帮忙看一下撒,这到底是吃的 ' 鱼',还是下的 ' 鱼'(雨)?石头也是 ' 鱼'(玉)吗?" 这种时候,我往往越解释越乱,只好接过作业本自己讲解 —— 比起让嘉孜拉厘清同音字的迷宫,她刚入学的女儿反倒更容易领会。
午后是一天里最悠闲的留白。孩子们刚放学,晚餐的客人还未上门,嘉孜拉擦着手,饶有兴致地看我辅导她的阿依克孜写作业。因为识字有限,每道题我都要逐字念给孩子听,小姑娘稍一思索就能动笔,嘉孜拉却在一旁不住追问:"撒说了?撒说了?"
嘉孜拉在店里负责洗碗,是与我们店铺同龄的老员工。还记得六年前那个十月,初来乍到的我们在摘棉季的忙碌中发不出招聘广告,她就那样带着一身风尘来了。初见时,她枯黄的头发、粗糙的面容和满脸皱纹让我们误以为她已年过半百,生怕这把年纪吃不了洗碗的苦。
陪她来的嫂嫂说她刚离婚,带着孩子急需这份工作,我们却因顾虑孩子拖累而犹豫。"我利害的很,劲儿大的很......" 她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反复比划着洗碗的动作,请求试用三天。想着国庆假期实在缺人,我们便答应了。没想到这一试,就是整整六年。
伊犁的多民族风情在尼勒克县城才真正铺展开来,汉、回、蒙、哈萨克等民族杂居于此,其中又以哈萨克族为最。嘉孜拉便是土生土长的尼勒克哈萨克人,而我最初看重她的,是她骨子里的干净利落:碗盘洗得透亮如镜,锅底日日清刷不见黑垢,后厨灶台永远擦得能映出人影。
每晚收工,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监控里常见她拖完地,将菜板竖立归位,把抹布逐条晾开,退到门边还要回头审视一遍,若发现哪处没擦净,便又折返回去补擦。
最初棘手的问题,是她那不到两岁的女儿阿依克孜。商量过后,我们腾出一间独立宿舍,母女俩就此住下。白天小女孩在店里蹒跚学步,用哈萨克语奶声奶气地喊着"西西"(妈妈);夜幕降临时,她便独自回到楼上看电视、睡觉。如今阿依克孜已上小学,开学就是二年级,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再也不会被 "鱼、雨、玉" 绕晕,胖嘟嘟的小脸笑起来像朵盛开的小太阳花。
相处久了,嘉孜拉偶尔会在清晨员工未到之时,缓缓说起自己的故事。那时她总是很安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人生。
"我的达达(爸爸)是税务局的巴希勒克(领导)," 她眼里泛起自豪,"八年级的文化呢。" 说着,伸出四根手指比划出 "八" 的手势。
当我问及她的母亲,她停下整理餐具的手:"我妈妈就在家生孩子。" 原话虽直白,却道尽了一位哈萨克族母亲的一生 —— 她生了八个孩子,三个女儿中嘉孜拉最小,两个姐姐都上了大学,四位哥哥也各有工作,最小的弟弟尚在幼年。
嘉孜拉说起这事也一肚子的怨气,她一直把没读完书没工作的事迁怒于母亲:
“我们的这个礼行,一点好处也没有,哥哥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们家,我天天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没上学,工作也没有……全是我妈妈的事。”
嘉孜拉母亲去逝后,家里还有两个小侄儿读小学,嘉孜拉一直照顾他们,出嫁前一一送他们回到自己的家,这两个孩子和自己的父母,也就是嘉孜拉的哥嫂一点也不亲,很叛逆,嫂嫂还抱怨父母没教育好孩子,好在,这一习惯现在有所改变,特别是居住在城里的哈萨克人。
父亲离世时,嘉孜拉刚上初中,母亲被高血压折磨,她不得不辍学帮着照料一大家子,包括三个寄养在她家的侄子。母亲去世时,侄子们才小学毕业,她无奈将他们送回各自家中,至今仍带着怨气:"都怪妈妈,天天让我请假打馕、招待客人,自己吃出了高血压...... 哥哥们整天喝酒,工作再好又怎样......" 她的汉语里混着哈萨克语词汇,常惹得我们发笑,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心酸。
嘉孜拉的第一段婚姻来得晚,弟弟被姐姐接走后,她嫁给了一个不像传统哈萨克人的清秀男子。那男人酒瘾极大,醉后便对她家暴,最终为了抢她的项链换酒钱,险些将她勒死。离婚时,娘家人因她曾上次执意复婚而生气,多亏嫂嫂帮她四处找工作,却屡屡因带着孩子被拒。"他们不管嘛不管,我自己的太阳自己看。" 她总用这句话宽慰自己,而手足亲情终究血浓于水,哥哥姐姐很快又与她恢复了走动。
如今的嘉孜拉与初来时有了天壤之别:面色白里透红,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安稳,母女俩都养得圆滚滚的。去年她申请到了三十八平米的廉租房,虽小却温馨。酒鬼前夫常以看女儿为名来探望,我打趣她要不要复婚,她笑着摆手:"外江,结婚嘛跟别人结,和他结嘛,哥哥姐姐要签合同不认我咯!" 可每当那男人送来一双鞋或几句问候,她眼底的欢喜总藏不住:"他现在有工作了,给别人开车呢......"
伊犁人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哈萨说汉话。" 意思是会说汉语的哈萨克人精明能干,嘉孜拉便是如此。她始终记着我们收留她的情分,常从山上亲戚那儿带来酸奶、奶疙瘩和野果酱;我们也看着阿依克孜长大,供她衣物和学习用品。这孩子如今能在汉语与哈萨克语间自如切换,像株扎根在双语土壤里的小树苗。
最近嘉孜拉有了心事—— 亲戚在喜宴上给她介绍了个琴师。说起那人时,她脸颊飞红,眼里跃动着少女般的光彩:"他嘛,袜子白白的,干净的很。不弹吉他的时候,说话小小的,不像勺子(傻子)一样大喊大叫......" 可那琴师没房,还有个十岁的女儿,用嘉孜拉的话说:"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倒有呢。" 我虽担心,却不忍拂了她的欢喜 —— 毕竟,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后,谁能不为心头那点光亮心动呢?
如今我们动了盘店回家的念头,嘉孜拉得知后满脸愁云:"你们走了,哪样的人来当老板呢?" 我安慰她或许能留在新店继续工作,她却望着店内的桌椅出神:"阿依克孜小时候在这儿吃,在这儿住,现在长这么大...... 这儿是给我们馕吃的地方......"
尼勒克给了我们创业的机遇,也给我们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离别在即,嘉孜拉却已开始规划:"以后你们回伊宁市,我一个亲戚有了。等你儿子结婚,我带阿依克孜去喝喜酒......"
闲聊时,她偶尔会提起十八岁的大儿子—— 那是她第一段婚姻的孩子,按哈萨克 "还子" 习俗,出生后便由祖父母抚养。如今公婆已故,酒鬼前夫不管,孩子由姑姑带大。我问她是否想念,她淡淡道:"不认识了,不想他,我有阿依克孜呢。" 可我总忍不住猜想,那个在姑姑动荡的婚姻里长大的男孩,是否也像阿依克孜一样,在某个清晨对着奶茶升起的热气,想起未曾谋面的母亲?
哈萨克人重情,我们收留嘉孜拉,原也存着留住稳定员工的私心,却不想在六年时光里,竟结下了亲人般的情分。她记着我们的好,我们也念着她的暖—— 那些来自草原的酸奶香,那些深夜里最后一个关灯的背影,那些关于 "鱼、雨、玉" 的困惑与成长,都成了我们在尼勒克岁月里最温暖的注脚。
至于嘉孜拉和她的琴师,那位穿白白袜子,说话很小声的琴师,能给她想要的幸福吗?谁知道呢,目前,琴师只是嘉孜拉心头的一点光亮,至于能不能变成嘉孜拉头顶的太阳,还说不准呢,
或许正如她常说的:"自己的太阳自己看。" 愿她心头那点光亮,终能化作照进生命的暖阳,在广袤的唐布拉草原风里,织出属于自己的幸福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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