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上海一女孩不慎遗失了一本借来的普通书,她选择了从高楼跳下肝脑涂地这种“唯一赎罪之法”。而那个讨书逼债的男孩,也在女孩死去的现场,被一群人围殴,直接打断了腿骨。这场人间悲剧,是当今沪上名学者朱大可年少时亲眼所见的。他那年15岁,目睹后化为了一辈子的“梦魇”。(《朱大可语录》,江苏文艺2014版,页195)。
现在的小年轻们,只怕永远无法想象,在过去那个知识荒蛮年代,纸本书籍就是这么珍贵,弄丢了还要闹到以身殉之。可谁能想到,仅仅过了四五十年,现在的纸本书近乎一文不值。我前几天还在网上刷到一个短视频,是京城某位“书贩子”展示收来的满屋子文史旧书,说是从一位刚过世教授家里收来的,足足有十几个大麻袋,人家非但不要钱,甚至还想着倒贴他一点“垃圾处理费”。前后对照之下,你说当年那女孩死得有多不值?更别说,现如今的书业,圈内人讨论最多的话题,居然是“书籍是不是会彻底消亡?”当然,古籍看似还有市场,但所有人也都明白,它们早就不是供人阅读的载体了,是大款用来收藏的“古董”而已,是富人拿来博升值赚钱的“艺术品”而已,严格来说已经不是单纯的“书籍”了。据说,现如今的“爱书人”,连买普本“毛边本”回去都不是为看的,裁开似乎还是颇傻帽的行为,搞得阅读本身似乎只是一种行为艺术。
也无需弯弯绕掩饰,我本人就是“书籍消亡论”的拥趸。我是相信,纸本书确实可能因为网络兴盛而逐渐消失。近10年来,我们的新书旧书都越来越卖不动,出版社效益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而纸本书价格更是肉眼可见的一月比一月低,这些数据都是明确可见的。更直白地说,现如今30岁以下年轻一代,还看不看书不好乱说,但绝大多数着实都已经基本不买书,一年能买个三五本或者十几二十本,都算得上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了。正如京城著名旧书店“布衣书局”老板胡同感慨的那样,如今他店里的“常客”,十有八九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老派人物”了,而今这些人年纪都上来了,纸本书也越来越买不动了,以至于他的生意惨淡到不可言说,反正每天每年都在被捅大动脉式大亏本。这种“消亡”,当然不是彻底消失,而是说当大多数人都不怎么读纸本书后,它就已经是实质性消亡,即便偶尔还能冒出个刘震云,新书一印就是30万册,第一笔版税就能挣个248.4W(作家赵瑜先生朋友圈统计数据)。
想起昨晚聚餐,与旁边一个刚认识的实习生小姐姐闲聊,偶然谈到房屋大小问题,我顺嘴说到敝人卧室堆了上千本书扔了不舍堆着又碍事的烦恼,她居然当场惊呼“文学家”,让我这落魄油腻老中登一下子很无语,不由得赧然不自适起来。她或许看出来了,亦或者有意缓解尴尬,徐徐解释说,在她心目中,能有个“藏书”几千本的,那都是电视上才会出现的“老高知”,反正她自己生活中是从未见过这种“怪咖”的,而我恰好就坐在她旁边,所以她情不自禁要“赞叹”起来。这位小姐姐20出头,是附近不错的985大学毕业出来的(虽然念的是医学),可在她的世界观中,能读书会藏书成千上万的活人,都奇怪且珍稀到简直不是人了。我问她空闲是否看书买书,她倒说也看,只不过基本是在网上看的,漂亮文艺的书店偶尔也会逛逛打卡,开心时也会买上一两本,但“旧书店”确实从来未曾光顾,也不晓得武汉这边哪里还有这种传奇店铺。再继续唠下来,我大体明白了现状,就是当下多数年轻人,都和她差不多,纸本书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调剂物,每年买的书不会比买酱油味精多。这是“奶茶一代”了。
但我想到的是,每个年代的人们,都有各自主流的活法。她们这一代人,娱乐方式太多了,还有永远刷不完的海量影视剧与短视频,哪有时间、闲情与耐心去啃一本大部头的《战争与和平》《莎士比亚全集》,乃至文选前四史《管锥编》《古文辞类篹》呢?喜欢深度阅读的人,不仅要耐得住寂寞,心境也往往会随之沉重,这大概也是新一代人最想要“避雷”的生活方式。他们更追求简单直接式的多巴胺满足,在他们眼中,沉重枯槁的人生没有“流量”,本是需要“优化”的负担选项。我本人是80后,惫矣老矣,我就发现与眼前的95后、00后已经有了这样的“代沟”。我其实很羡慕他们精神性上的相对单纯,虽然要让我十天半月不怎么看书,会直观感觉到生不如死。但这是一个基本不可逆的现状与未来:比如我有个亲戚孩子,少年颖悟,耳闻则诵,虽然他的小脑袋中也储备了海量般的文史知识,知识面甚至比我还广得多,几乎天文地理文经武律内科外文无所不懂,浑然一个迷你版钱锺书,经常一开口把我震得一愣一愣的,但他就从未看过哪怕10页“闲书”,而且极其抗拒“看书”,全部知识点都是刷iPad得来的。如果亨利.詹姆斯活过来,他必然会说,对iPad的爱好,是一个人类“精神上处于蛮荒状态的标志”(他本是骂爱伦.坡的)。
大概也如此,上次偶然听到广州一个颇有名气的文化人闲谈,他居然都已经自称“文化遗民”了,而他不过就是个70后,今年也就50岁出头——我上一次听到“文化遗民”这组词汇,还是1990年代林贤治评价陈寅恪时。但我理解他的这种落寞与哀感,因为我也有类似感受。洋学者安伯托·艾柯信誓旦旦说什么“别想摆脱书”,但我内心是很悲观的,估计老艾自己也不过是在强说辞。我也确实相信,差不多待我们这一代人走完,也就是约莫四十五年之后,人类大概率是不会再读纸本书的了,似乎也不太需要了。这似乎没什么不好,无非就是“文化”或“文明”的传承转变了方式。只是要我去设想,仍然会觉得那样的先进时代,无聊透顶,难以接受。毕竟,真要上强度去讲,我本心觉得纸本书可不仅仅只是书,它是一种文明状态。我想起乔纳森.斯威夫特那句调侃,“没有一个聪明人愿意变得年轻些”,若能让我年轻个十岁二十岁,固然仍有机会交往一些漂亮小姐姐,但那就意味着要让小红书与短视频肆无忌惮重组我的知识结构,那代价也是太得不偿失的,是彻底的“人间失格”与“人间失措”,亦令吾辈厌弃。
前日翻看唐浩明,他说,静谧的夜晚,窗外一弯冷月,室内一盏孤灯,有一个人永远在那伏案看书写作,他期待定格在这样的时空之中。其实,这是很多“读书人”的想法,尽管似乎谁也想不到,大家活着活着居然成了“文化遗民”,幸或不幸愿或不愿都成了残破版“陈寅恪”,乃地道的中古遗风。
2025.12.6,午间闲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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