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驶过鸭绿江,窗外的景色像被调慢了帧率。高楼大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斑驳的标语墙、整齐但款式老旧的居民楼,和街上川流不息的自行车。一股混合着煤烟和旧书报的气味隐约飘来。坐在我前排的王阿姨,忽然摘下墨镜,眼圈有点红,对她老伴低声说:“老头子,你看,这像不像咱厂区八十年代的样子?”
我们这一车,大多是银发族。来朝鲜,嘴上说是“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但心里那点弯弯绕,彼此都清楚。老李是退休教师,他摊开一本发黄的相册,指着里面穿着绿军装、背景是模糊毛主席像的年轻人:“我这把年纪了,就是想回来找找这个。”
我,一个普通的中国退休职员,混在他们中间,既理解这种“寻根”般的冲动,又带着几分旁观者的疏离。直到我们走进那家位于平壤中心的涉外商店,所有复杂心绪,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略带荒诞的消费狂欢冲刷得变了形。
商店宽敞明亮,商品陈列得一丝不苟,透着一种我们久违的“国营”气息。但安静很快被打破。几位阿姨,瞬间围住了人参柜台。“哎哟,这个好!野生的吧?国内哪有真的!”“给我来五盒,不,十盒!送人体面!”她们的声音清脆利落,带着一种在菜市场挑选最新鲜蔬菜般的笃定和豪气。收银台开始发出持续不断的点钞机沙沙声,像一场急促的雨。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东北口音的大姐,她几乎“包圆”了松茸柜台。印着“特级”字样的礼盒,被她一摞摞搬到购物车上,动作熟练得像在自家仓库提货。旁边的朝鲜女营业员,穿着深蓝色制服,扎着整齐的头发,脸上保持着专业的微笑,但那双快速眨动的眼睛,和微微抿紧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我粗略估算,那位大姐那一推车的“山珍”,足够买下这营业员好几年的青春。
我正暗自咂舌,身旁一位大叔,拍拍我的肩膀,指着玻璃柜里的安宫牛黄丸,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旁边人听到:“这玩意,材质地道。国内?哼,原料就说不清。买回去,自己吃放心,送人是硬通货。”他眼神里闪着精明的光。我忽然明白了,这哪里是单纯的购物?这是一场对“安全”和“真实”的紧急采购,是在我们用几十年跑完了别人几百年的路之后,对身后扬起的那片“雾霾”的集体焦虑。我们买的不是补品,是心理安慰,是对那个我们亲手告别的、但记忆中“干干净净”的年代的赎买券。
然而,这膨胀的购买力,在当天晚上的宴席上,显露出了它粗粝的另一面。
晚餐算是朝方精心准备的“盛宴”。有鱼有肉,有酒有饮料。许多团友很满意,毕竟体验“异国风味”。但购物资深的那几桌,挑剔声渐渐响起。“这鱼土腥味太重了。”“油用得不好,吃不惯。”“尝尝就行了,别多吃,小心肠胃。”筷子蜻蜓点水般碰过菜肴,大块的鱼肉、整只的鸡腿、几乎没动的米饭,随着转盘转动,最终被遗忘在盘子中央。
我看着服务员——一个脸庞稚嫩、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朝鲜姑娘,默默地来撤走这些杯盘狼藉。她低垂着眼睑,动作很轻,但我看见她的目光在那些完整的、未被珍惜的食物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深的、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惋惜,像看着一件珍贵的东西被不经意地打碎。我的脸突然有点发烫。我想起母亲,哪怕在物质最丰富的这些年,她也见不得碗里剩一粒米。那种对食物近乎本能的敬畏,曾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胎记。如今,这胎记在巨大的丰裕中,是否已悄然褪色?我们一掷千金追求“绿色健康”,转头却对由汗水直接凝结而成的普通食物如此轻弃,这种割裂让我如坐针毡。
行程最后一天,在商店等待集合时,那位一直很安静的年轻朝鲜女营业员,趁着周围没人,用生涩但清晰的中文,轻轻问我:“先生,中国的工资……很高吗?”她的眼睛清澈,好奇,没有杂质,就像我们刚刚购买的、那些标榜“无污染”的蜂蜜。她指指不远处正兴奋核对购物清单的团友们:“他们,好像……不担心钱。”
我瞬间语塞,尴尬像潮水般从脚底漫上来。我该怎么说?说我们有些人确实有钱了,但钱来得并不都容易?说我们也有巨大的压力和焦虑,才来这里寻找“慢”和“真”?说这种“不担心钱”的表象下,是更深层的对失去健康的担心、对人际关系的投资算计、乃至代购的生财之道?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一句苍白无力的:“中国……很大,情况不一样。”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清澈眼神里的困惑,像一面镜子,突然照出了我们这群“豪客”身影的模糊与复杂。
回程的大巴再次启动,驶向灯火辉煌的鸭绿江对岸。我们满载而归,车厢里充斥着比较战利品和分享购物经验的喜悦。王阿姨小心地抚摸着人参礼盒,满足地叹气:“这下回去,能给孙子熬点好的汤了。”老李则翻看着在主体思想塔买的徽章,沉默不语。
我靠在车窗上,手里攥着买给老伴的所谓“野生蜂蜜”,心里却沉甸甸的。这一趟,我们像一群闯入平行时空的游客,用鼓胀的钱包,在那个按下慢放键的世界里,购买了一份关于“纯粹”的昂贵幻影,也无意中完成了一次残酷的对比教学。朝鲜姑娘那个关于工资的简单问题,和那桌被浪费的食物,像两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我此次“怀旧之旅”的多愁善感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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