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中国任何一座城市，你大概率能看到银杏。小区门口有，公园里有，马路两边成排成排地种着，一到秋天金黄一片，成了网红打卡点。
但如果你去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会发现一个让人困惑的事实，银杏，是一级保护植物，和水杉、珙桐这些"珍稀物种"并列。这就奇怪了，满大街都是的东西，怎么就"珍稀"了？
你看到的银杏，没有一棵是"野生的"
我们在城市里看到的银杏，全部是人工栽培的。它们是被育苗、移栽、修剪、浇水养大的，跟野生植物没有任何关系。这就好比说大熊猫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但你不能拿动物园里的熊猫数量来说"熊猫到处都是"，那是人养的，不是野外种群。
那野生银杏到底还有没有？有，但极其稀少，而且分布范围窄得惊人。
根据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调查，目前确认的野生银杏种群主要集中在三个区域：浙江天目山、贵州务川、重庆金佛山。
其中，天目山的野生银杏群落是被研究得最多的，大约只有200多株被确认为"原生野生个体"。贵州务川的野生种群规模稍大一些，但也不过几千株。整个中国，野生银杏的总数量估计不超过一万株。
一万株是什么概念？北京市一年新种的行道树银杏大概就有这个数。
更关键的是，这些野生银杏的处境非常尴尬。它们大多生长在深山峡谷里，周围往往是人类活动频繁的村庄和农田。几十年来，野生银杏的栖息地被不断蚕食，原本连续的分布区变成了一个个孤立的"岛屿"。种群之间无法交流基因，近亲繁殖的风险越来越高。
所以，当你说"银杏到处都是"的时候，你说的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一个假象。真正的野生银杏，正在悬崖边上挣扎。
两亿年活下来，却在这一百年里险些灭绝
银杏是一种极其古老的植物，古老到什么程度呢？它在恐龙出现之前就存在了。
根据古植物学的化石记录，银杏类植物最早出现在2.7亿年前的二叠纪。在中生代的侏罗纪和白垩纪，银杏曾经遍布北半球，从北极圈到亚热带都有它的踪迹。那时候的银杏家族有很多种，叶子形状五花八门，是当时地球上最繁盛的植物类群之一。
然后灾难来了。6600万年前，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恐龙灭绝，全球气候剧变。银杏家族遭受重创，大部分物种消失。此后的几千万年里，幸存者继续被气候变化折磨，冰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每一次都把银杏的分布范围压缩一点。
到了第四纪大冰期（大约260万年前开始），银杏家族只剩下最后一个物种：Ginkgo biloba，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银杏。而且它的分布范围已经缩小到中国东部的几个山区，靠着那里相对温暖湿润的"避难所"，艰难地熬过了冰川时代。
换句话说，银杏是一个古老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它没有近亲，没有"表兄弟"，在植物分类学上孤零零地占据一个独立的"门"，银杏门。整个门就它一个物种，这在植物界极为罕见。
打个比方，如果把植物界比作一棵大树，银杏就是一根从树干根部就分出来的老枝，和其他所有枝条都没什么关系。这根枝条上曾经有很多小枝、很多叶子，但如今只剩下最末端的一片叶子还活着。
这才是银杏真正的"珍稀"之处，它不是某个物种濒危，而是一整条演化支系濒危。一旦银杏野生种群灭绝，消失的不是一个"种"，而是一个延续了两亿多年的独立谱系。
人工栽培救不了野生银杏的命
有人可能会说：既然人工银杏这么多，野生的灭绝了又怎样？大不了用人工的补上呗。这个想法听起来合理，但在生物学上是一个巨大的误解。
野生种群和人工种群的遗传多样性完全不同。
人工栽培的银杏，绝大多数来自少数几个优良品种的无性繁殖。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城市里那些银杏树，很多是"克隆"出来的。它们的基因高度相似，有时候一整条街的银杏可能基因几乎一模一样。
1990年代，有研究团队对中国各地的栽培银杏做了DNA分析，发现它们的遗传多样性极低，远低于同期的野生种群。这就像一个人口只有一百人的村子，但其中九十个人是同卵多胞胎，表面上人口不少，实际上基因库已经极度萎缩。
为什么遗传多样性很重要？因为它是物种应对环境变化的"后备军"。如果某种新病害出现，或者气候发生剧变，高度一致的基因型可能全军覆没，而多样化的种群里总有一些个体能扛过去。
2010年代，日本曾爆发过一次银杏叶枯病，造成大量行道树死亡。事后调查发现，受灾最严重的恰恰是那些大规模种植同一品种的区域。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人工银杏，一场病害就可能把这个物种彻底送走。
而且，野生银杏承载着不可替代的生态功能。
在天目山的野生银杏林里，银杏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和当地的土壤微生物、昆虫、鸟类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生态网络。银杏的果实（白果）是某些鸟类和小型哺乳动物的食物来源，而这些动物又帮助银杏传播种子。银杏的落叶分解后，会影响土壤的酸碱度和微生物群落，进而影响周围其他植物的生长。
这些生态关系，是在几百万年的共同演化中形成的。人工种植的银杏，被移植到城市的水泥缝隙里，和花坛里的月季、冬青摆在一起，它的生态功能已经完全丧失了。
用人工银杏替代野生银杏，就像用动物园的老虎替代野生老虎一样。看起来"老虎还在"，但它在自然界中扮演的角色已经消失了。
保护野生银杏，到底保护的是什么？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还是会觉得，既然银杏的实用价值已经被人工栽培满足了，白果可以吃、银杏叶可以提取药物、行道树可以绿化城市，那保护野生银杏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涉及到一个更根本的议题：我们保护野生物种，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只算经济账，确实很难为野生银杏辩护。它不能直接产生经济价值，保护成本也不低。天目山银杏保护区每年投入的资金和人力，换算成白果大概能买好几吨。
但生物保护从来不是一笔经济账。
野生银杏是一个活着的"时间胶囊"，它的基因里记录着两亿多年的演化信息。这些信息是不可再生的，一旦野生种群灭绝，再多的人工栽培也无法恢复。这就像烧掉一本古书的原稿，然后拿复印件说"内容还在"。复印件是有的，但原稿承载的很多信息已经永远消失了。
2019年，中国和英国的联合研究团队完成了银杏的全基因组测序，发现银杏的基因组极其庞大，包含超过100亿个碱基对，是人类基因组的三倍多。
其中有大量"古老"的基因序列，可以帮助科学家理解植物在远古时代是如何应对气候变化、抵御病虫害的。这些研究只有在野生种群存在的情况下才有意义，因为人工种群的基因多样性太低，无法提供完整的信息。
更重要的是，保护野生银杏是在保护一种"可能性"。
我们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也许某一天，人类会需要银杏基因里的某个抗病片段来拯救另一种重要作物；也许气候变化会让现在的人工品种失去适应能力，而野生种群里的某些个体能扛过去。生物多样性的价值，很多时候是在灾难发生后才显现出来的。
1970年代，中国的水稻遭遇一场毁灭性的病害，常规品种几乎全军覆没。最后靠什么解决的？靠在海南发现的一株野生稻。就这一株野生稻，挽救了整个中国的水稻产业。
银杏今天看起来"不重要"，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写在最后
有时候我会想，银杏是一种很"尴尬"的植物。它太成功了，成功到被人类大规模种植，满大街都是，以至于人们忘了它原本是一个濒危物种。它的普遍，恰恰掩盖了它的脆弱。
那些真正的野生银杏，还在浙江的深山里、贵州的峡谷中安静地活着，和两亿年前一样。它们不知道自己是"活化石"，也不知道自己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它们只是活着，像过去无数个世纪一样。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这种活着，继续下去。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