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强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盒城里带回来的点心,背上的包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项城的老家还是老样子,街道两旁的法桐树叶落一层厚厚的灰。陈强沿着熟悉的巷子往里走,大门虚掩着,院子里传来了匀称的走线声。
他推开门,看见母亲张素云正坐在房檐下的阴凉处,膝盖上摊着一只布鞋底。她手里捏着一枚亮晃晃的大针,在头发上划拉两下,然后用力穿过厚厚的麻布。
张素云今年五十五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短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见儿子回来,她只是停下手中的活儿,拍了拍裤腿上的碎布头,指了指屋里。
“回来了,锅里给你晾着绿豆汤,赶紧喝一碗。”张素云说话声音不大,脸上的神情和平时一样,沉稳得像一潭死水。
陈强进了堂屋,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那是空调的风,但在那股凉意中,还夹杂着一种甜腻的、廉价的香水味。这味道和这个常年闻着烟草味和陈年旧木家具味的家格格不入。
他端起碗喝汤,眼睛四处打量。父亲陈大山的皮鞋在门口东倒西歪,鞋面上蹭着亮粉。那是年轻女人喜欢的玩意儿。
傍晚时分,陈大山回来了。他穿着一件新烫过的衬衫,胳膊底下夹着个公文包,满脸通红,一看就是刚从酒桌上下来的。
陈大山见到儿子,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只是点了点头。他随手把包扔在沙发上,冲着厨房喊了一声:“素云,弄点醒酒汤,晚上还有局。”
张素云应了一声,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酸汤,稳稳地放在陈大山面前。她一句话也没多问,接着回院子里纳她的鞋底。
陈强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抽烟。隔壁的王婶拎着个空篮子走过来借盐,眼睛贼溜溜地往屋里扫。
王婶凑到张素云跟前,压低嗓门说:“素云呐,你家大山最近生意做得挺红火啊,听说在县城‘金夫人’那边常出入。你这当婆婆的,也得该享享清福,别光顾着在这儿纳鞋底。”
张素云头也没抬,手里的针线拉得“滋滋”响。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他忙他的,我干我的,几十年的老习惯了,改不了。”
王婶讨了个没趣,抓了一把盐,摇着屁股走了。临出门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陈强,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陈强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这种暗示在项城这种小地方,几乎等同于明牌。
第二天上午,陈家的大门被敲响了。
一个穿着紧身红裙子、踩着恨天高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拎着两个精致的礼盒,进门就喊:“张大姐在吗?陈哥让我带点东西过来。”
陈强从西屋出来,正撞见这个自称沈红的女人。她是县城“金夫人”服装店的老板娘,皮肤抹得煞白,嘴唇红得像刚喝过血。
张素云从厨房出来,手还在围裙上抹着水。她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反而显得异常热情。
“是沈妹子啊,快坐快坐。”张素云拉过一把竹椅子,还亲自给沈红倒了一杯凉茶。
沈红在院子里四处张望,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她把礼盒放在石桌上,笑着说:“陈哥说你常年辛苦,特意让我选了这套护肤品送过来。大姐,你也该保养保养了。”
张素云笑着接过来,连声说:“费心了,费心了。大山这人就是粗心,还是沈妹子想得周到。”
陈强站在廊柱后面,看着母亲卑微而客气的样子,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沈红没待多久,临走时像个女主人一样叮嘱张素云,说陈大山晚上的胃药放在哪儿,让她记得提醒。
等沈红走后,张素云把那两盒昂贵的护肤品随手扔在了杂物间的角落里。她坐回小板凳,继续纳那只还没完工的鞋底。
陈强按捺不住,骑上摩托车去了县城。
“金夫人”服装店在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门脸装修得很气派。陈强没进去,而是蹲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抽烟。
半个小时后,陈大山的黑色轿车停在了店门口。陈大山从车上下来,沈红已经迎了出来。
两人在店门口拉扯了一阵,陈大山熟练地揽过沈红的腰,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店。
陈强在附近的小饭馆里坐了一下午。他故意找了几个以前和父亲一起跑运输的熟人喝酒。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
“强子,你爸现在是老当益壮啊。”一个老叔红着脸说,“沈红那娘们儿在县城可是出了名的,你爸为了她,这半年没少往里砸钱。听说连那辆新买的白色代步车,都是记在沈红名下的。”
陈强闷头喝酒,心里一阵阵发虚。
老叔又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说:“你爸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他在南边跑车的时候,不还跟过一个叫王桂花的?那阵子闹得也挺凶,你妈当时不还去南边接过他吗?”
陈强想起来了。那是他读小学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在车站等了三天三夜,最后把一个胡子拉碴、满脸颓废的父亲接回了家。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
陈大山还没回来。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只有张素云的屋里透着一点微弱的灯光。
陈强推开母亲的房门,看见她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账本。听见动静,张素云把账本往枕头底下塞了塞。
“还没睡?”陈强在床边的马扎上坐下。
张素云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风油精:“天热,睡不着。你爸在外面应酬多,我得等他回来给他开门。”
陈强从兜里掏出一叠照片,那是他下午在县城偷偷拍下的。照片里,陈大山和沈红在KTV门口亲昵地搂抱,还有两人进出金店的背影。
他把照片往桌上一推,声音有些发颤:“妈,这事儿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全项城的人都知道了,就你在家装糊涂。”
张素云拿起照片,一张张仔细看过去。她甚至还从兜里摸出老花镜戴上,像是审阅什么重要的公文。
看完后,她把照片叠整齐,重新递给陈强。
“我知道。”她的语气平静得让人害怕。
“你知道你还对她那么客气?你还给她倒茶?”陈强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张素云看着儿子,眼神里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
“强子,在这个家里,如果不装傻,日子就过不下去。”张素云走到衣柜前,从最底下的棉被里掏出一个铁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首饰,而是一沓沓整齐的票据。有洗浴中心的收据,有商场的消费小票,甚至还有几张手写的欠条。
每张票据上,都用圆珠笔工整地标注着日期、时间,以及陈大山当天的行踪。
“我没念过多少书,但我知道,抓贼抓脏。”张素云把盒子关上,“他在外面疯,我在家里等。他以为我老了、瞎了、不中用了,其实他在哪儿花了多少钱,我都有一本账。”
陈强愣住了。他看着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突然觉得这个守了一辈子旧屋子的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
接下来的几天,陈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陈大山依然早出晚归,偶尔还会带着一身酒气和香水味在家里的沙发上睡死过去。张素云依然每天清早起来扫院子、做饭、纳鞋底,偶尔还会去县城逛逛,买点陈大山爱吃的熟食。
这种平静在八月初的一个下午被打破了。
一个穿着孕妇装、挺着大肚子的女孩子闯进了陈家的院子。她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陈大山呢!叫陈大山出来!”女孩坐在院子中央,一边哭一边拍大腿。
街坊邻居迅速围拢过来,伸长了脖子往里瞅。
这个女孩叫小莉,是陈大山在外面另一个“应酬”的结果。她自称怀孕五个月了,陈大山最近却避而不见,连电话也拉黑了。
“我怀了陈家的种,你们不能不管!”小莉扯着嗓子喊,惊动了整条巷子。
陈大山当时正躲在屋里吹空调,听见声音,吓得连鞋都没穿好就跑了出来。他脸色苍白,指着小莉骂:“你个疯婆子,谁让你上这儿来的?滚出去!”
“我不走!你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就从你家房梁上吊死!”小莉一把抱住陈大山的腿。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陈大山试图推开小莉,却被闻讯赶来的小莉哥哥带人堵在了门口。
张素云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没有哭闹,也没有破口大骂。她先是回屋拿了几个马扎,分给那几个闹事的年轻人坐,然后给小莉倒了一杯温水。
“姑娘,怀着孩子不能动气。”张素云的声音在大乱之中显得格外清晰,“大山,既然人家都找上门了,这事儿就在家里解决,别让邻居们看笑话。”
陈大山看着张素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他现在急需一个避风港,哪怕这个避风港是他一直轻视的妻子。
小莉的哥哥叫嚣着要陈大山拿五十万出来补偿,否则就去单位告他。陈大山蹲在墙角抽烟,一言不发。
张素云拉过陈大山,进了里屋。
“大山,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张素云看着他的眼睛,“离婚吧。你把这事儿处理干净,别连累儿子以后抬不起头。”
陈大山原本还在犹豫,但听见外面小莉的哭喊声越来越大,以及那些年轻壮汉踢打门板的声音,他咬了咬牙,点头答应了。
在他看来,离婚不过是分给张素云一点存款。他在县城还有生意,还有沈红,还有大好的前程。只要甩掉眼前这个孕妇这个大麻烦,他就能重生。
两小时后,院子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陈大山答应给小莉一笔钱做掉孩子并封口,前提是得先办妥离婚手续。
第二天,双方坐在了堂屋的八仙桌旁。
陈大山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素云,这张卡里有二十万,是家里所有的现金。这房子归你,我就带走我的车和店里的周转资金。咱们好聚好散。”
陈大山显得有些慷慨,甚至带了一点施舍的意味。
张素云没看那张卡。她慢悠悠地从里屋抱出那个掉漆的铁皮饼干盒。
盒子打开的瞬间,陈大山的烟从嘴里掉了下来。
里面不是碎票据,而是厚厚的一沓红色房产证。陈强数了数,整整二十二本。
这些房产证的落款名字,全部都是张素云。
“这……这是哪儿来的?”陈大山的手开始哆嗦。
“这二十五年,你给外面的女人买车买包,我没拦过你。但你别忘了,你每次求我原谅,或者想转账避税的时候,都是怎么签的字。”张素云从盒子底部抽出一张发黄的信纸。
那是1998年陈大山出轨被抓时写下的保证书。上面盖着他的红指印,白纸黑字写着:若再犯,家中房产及生意全部归张素云所有,本人净身出户。
陈大山的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紫。
“这些年你做运输、开砂石厂,赚的每一笔大额收入,我都让你去买了房。”张素云淡淡地说,“你嫌跑手续麻烦,又怕被查,我就都帮你办在了我名下。房产证你从来没看过,因为你觉得我这个只会纳鞋底的女人,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张床。”
张素云接着从盒子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账册,直接推到陈大山面前。
“这是你这三年挪用公司公款、做假账养沈红和小莉的证据。每一笔转账记录,每一个签字,我都找专业会计核对过了。”
张素云看着陈大山,眼神里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终于解脱的坦然。
“大山,如果你不同意净身出户,那咱们就去法院见。这些证据交上去,你不仅拿不到一分钱,恐怕还得进去蹲几年。毕竟,非法侵占公款可不是小罪。”
陈大山彻底瘫软在椅子上。他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三十年的女人,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恐惧。
他以前一直觉得张素云像个木头人,没有情绪,没有怨言,只会默默地忍受。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那不是忍受,那是等待。
她像一个耐心极好的猎人,在漫长的三十年里,一点点编织着这张足够把他勒死的网。
陈大山想伸手去抓那些房产证,却被陈强一把按住了手。
“爸,签字吧。”陈强的声音冷得像冰,“妈给过你机会,不止一次。”
陈大山颤抖着接过笔。在那个离婚协议书上签下名字的时候,他的手抖得连字迹都扭曲了。
他最后只被允许带走两箱旧衣服。
走出大门的时候,陈大山回头看了一眼。张素云还是坐在那个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那只没纳完的鞋底。
夕阳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陈大山走后不到一周,沈红的服装店就关门了。听说她卷走了陈大山仅剩的一点流动资金,跟一个开卡车的小年轻跑了。
至于小莉,在拿到一笔赔偿款后,也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陈大山在县城的街头流浪了几天,最后在一家建筑工地找了个看大门儿的活儿。他那身曾经笔挺的衬衫已经变得灰扑扑的,整个人缩在门岗室里,老态龙钟。
张素云并没有在那个旧房子里待太久。她卖掉了其中两套位置不好的门面房,在项城最高档的小区买了一套带大露台的大平层。
搬家那天,陈强帮母亲收拾行李。
张素云带走的东西不多,除了那个铁盒子,就是那一篮子没用完的麻线。
坐在新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张素云看着窗外繁华的夜景。她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去逛街,依然习惯性地拿起了她的针线。
“强子,”张素云一边穿线,一边平静地说,“别觉得妈狠。女人这一辈子,心可以软,但手里必须得握着底牌。没底牌的仁义,那是卑微;有底牌的宽容,才叫修养。”
她手中的大针精准地刺入鞋底。
这一刻,陈强看着母亲,他知道,这个纳了三十年鞋底的女人,终于为自己纳出了一段真正舒坦的路。
月亮升了起来,照在张素云平静的脸上。她低下头,继续那从未间断的、沉稳的走线。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并没有轰轰烈烈的收场,而是在这种无声的、坚韧的重复中,完成了最终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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