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秋天,风里已经带了凉意。

我被父亲张永刚近乎押送着,走向县供销社。

这不是我第一次相亲,却是最不情愿的一次。

母亲刘荷香站在家门口抹眼泪的样子,像根刺扎在心里。

二十四岁,在县城农机厂当技术员,没对象,在父母和邻里眼中已是罪过。

供销社门口人来人往,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点心的甜腻和晒干海货的咸腥。

我捏着母亲硬塞进手里的两包“大前门”,烦躁又茫然。

直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撞进视线。

她被人紧紧盯着,像受惊的鹿。

我没想到,几分钟后,这只“鹿”会扑过来,死死拽住我的袖子。

她指尖冰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字句却像烧红的钉子,烫进我耳朵里:“求你……装我男朋友,救救我。我爸要把我卖了,换彩礼给我哥娶媳妇……”那一刻,我心跳如鼓,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看见一个满脸凶相的中年男人正挤开人群,恶狠狠地瞪过来。

我该怎么回答?是避开这显而易见的麻烦,还是……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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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家里的气氛,是从三天前开始彻底凝固的。

饭桌上,父亲张永刚把搪瓷缸子重重一磕,声响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

“俊熙,你今年二十四了。”他目光沉甸甸地压过来,“厂里跟你同年的小刘,儿子都能打酱油了。”母亲刘荷香端着饭碗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只悄悄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忧虑。

我埋头扒饭,含糊地“嗯”了一声。

又是这个话题。

“嗯什么嗯!”父亲音量拔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祖宗的话你不听?我跟你妈像你这么大,你都会满地跑了!”母亲小声劝:“他爹,孩子工作忙……”父亲一摆手打断:“工作忙是借口!我看他就是心野了!隔壁单元王婶说了,厂里有人议论,说咱家俊熙是不是眼光太高,还是有什么毛病。”母亲脸色一白,眼圈瞬间红了。

我胸口堵得发慌。

农机厂是县城里不错的单位,我中专毕业分配进来,跟着老师傅学技术,一心想早点考级。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没对象”成了比技术不合格更严重的缺陷。

车间主任见面也旁敲侧击,老师傅们热心介绍,推脱几次,闲话就起来了。

父母都是要强爱面子的人,这些风言风语,比打他们脸还难受。

“这次你必须去!”父亲下了最后通牒,“于姗,就那个有名的媒人,给你说了一个。姑娘家在城郊,模样周正,家里也实在。星期六上午,县供销社门口见。”他把“必须”两个字咬得极重,没有商量的余地。

母亲放下碗,走到我身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哽咽:“俊熙,听你爸的吧,啊?妈这心里……整天揪着。你去见见,成不成另说,好歹让街坊邻居知道,咱们家孩子在正经找对象。”我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和近乎哀求的神色,所有反驳的话都噎在喉咙里。

最终,我垂下眼,点了点头。

父亲脸色这才稍稍缓和,母亲则忙不迭地去翻衣柜,说要给我找件体面的衣裳。

星期六早上,出门前,母亲硬是把两包“大前门”香烟塞进我手里。

“拿着,万一……万一用得上呢。”她替我理了理衬衫领子,动作有些慌乱。

父亲没送我,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只在我关门时,沉声说了句:“有点眼力见儿。”我揣着那两包烟,像揣着两块烧红的炭,走在去供销社的路上。

秋阳明明晃晃,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这条路,通向的不是一段可能开始的缘分,而是一个我必须完成的、令人疲惫的任务。

02

县供销社是这片城区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红砖二层楼,墙上还留着些褪了色的标语。

门口水泥台阶被踩得发亮,两侧摆开各种小摊,卖糖葫芦的、修鞋的、兜售廉价塑料盆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空气里混杂着复杂的气味:隔壁副食店的油盐酱醋、水果摊上熟过头的甜腻、还有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煤烟味儿。

我站在约定好的供销社大门左侧柱子旁,只觉得人声鼎沸,吵得脑仁疼。

手里捏着的两包烟,盒子边角都有些汗湿了。

离约好的十点还差一刻钟。

我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面该说什么,万一对方不满意,又该怎么体面地结束。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马路对面。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的姑娘,孤零零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

她大概二十出头,皮肤很白,是那种缺乏血色的苍白,衬得眉眼格外清晰。

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吸引我注意的是她的眼神,空洞,惊慌,像被困在陷阱里的小动物,不住地四下张望,却又在触碰到某个方向时,猛地缩回去,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一下。

我顺着她畏惧的方向看去。

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色外套的中年男人,蹲在离她几步远的马路牙子上抽烟。

男人脸庞黝黑粗糙,眉头紧锁,时不时抬起眼皮,刀子似的目光剜向树下的姑娘。

那眼神里没有父亲的慈爱,只有一种冰冷的、不耐烦的监视,像是在看守一件属于自己的、却不太满意的货物。

姑娘每次接触到这目光,就下意识地往树干后缩一点,手指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角。

这奇怪的组合与紧张的氛围,与周围热闹的市井景象格格不入。

我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但很快移开视线。

别人的家事,与我无关。

我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十点整,媒人于姗那高亢的嗓音穿透嘈杂传来:“俊熙!等急了吧?”我转头,看见于姗领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姑娘快步走来。

于姗四十多岁,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鲜艳的套装,满脸堆笑。

她身边的姑娘,穿着红毛衣,烫了头发,抹着口红,眼神有些大胆地上下打量我。

“这是李丽,丽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张,农机厂的技术员,正经好工作!”于姗热情地介绍着。

我勉强挤出笑容,点了点头,正想按照母亲教的,客气两句。

眼角的余光,却再次瞥向马路对面。

那个碎花衬衫的姑娘,正死死地盯着我。

不,更准确地说,是死死盯着我们这边——于姗和李丽。

她的眼神里,绝望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正在急速积聚。

而那个抽烟的中年男人,已经站起了身,扔掉了烟蒂,眼神凶厉地看向这边,又瞪向那姑娘,似乎在用目光警告她不要妄动。

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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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俊熙这孩子老实,技术也好,将来肯定有出息……”于姗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赞,李丽则抿嘴笑着,偶尔瞟我一眼。

我有些心不在焉,应付着,耳朵却像不受控制般,捕捉着马路对面的动静。

中年男人朝姑娘低吼了一句什么,距离远,听不清,但姑娘猛地一哆嗦,脸色更白了。

她看着男人,又迅速看了一眼我们这边,嘴唇翕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姑娘忽然转身,不是逃走,而是朝着供销社门口,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径直冲了过来!

她跑得很快,碎花衬衫的下摆扬起,像一只慌不择路、扑向灯火的飞蛾。

马路上的自行车被她惊得铃声乱响,行人纷纷侧目。

蹲在路边抽烟的男人愣了一瞬,随即大骂一声,拔腿就追。

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冲到了我面前。

于姗和李丽的笑容僵在脸上,错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就死死攥住了我的袖子,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胳膊的肉里。

她仰着脸,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睫毛上未干的湿意,和眼底那片破碎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求你……”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寒风里抖索的叶子,带着哭腔,却又拼尽全力维持着清晰,“帮我……装一下,假装是我男朋友……求你了……”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尾音,重重砸在我心上,“我爸……后面那个,是我爸。他要逼我嫁人,拿彩礼……去给我哥还赌债……那人是个老鳏夫,名声很坏……我不认识你,但……求你救救我,我不想被卖掉……”

她的语速极快,信息密集而骇人。

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我袖口上。

那泪水是冰的,却又烫得我手臂一颤。

她身后,那个满脸凶相的中年男人——她的父亲,已经追到了几步开外,正恶狠狠地瞪着我,又气急败坏地要伸手来拉她。

“死丫头!你给我过来!丢人现眼的东西!”

于姗和李丽完全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突发状况。

周围开始有人驻足,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轰的一声全冲到了头顶。

袖口上冰凉的泪痕,她眼中濒死般的哀求,远处父亲凶神恶煞的脸,还有于姗和李丽疑惑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挤占了我的思考。

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在加速流逝。

答应?还是不答应?

04

“你谁啊?拉着我对象干啥?”情急之下,这句话几乎未经思考,脱口而出。

我的声音比预想的大,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强硬。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怔了一下,但手臂却下意识地抬起,将韩梦璇稍稍往身后挡了挡。

这个动作完全是本能的,或许源于她眼泪的烫,或许源于她父亲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对待牲畜般的眼神。

韩大山——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的手僵在半空。

他先是愕然,随即怒火更炽,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对象?放你娘的狗屁!”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这是我闺女!韩梦璇!你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敢在这儿胡说八道!”他伸手又要越过我来抓梦璇。

梦璇紧紧躲在我身后,手指攥着我的衣服后摆,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媒人于姗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皱起精心描画的眉毛,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韩梦璇,最后看向一脸怒气的韩大山。

“等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俊熙,这姑娘你认识?李丽还在这儿呢!”李丽的脸色已经由错愕转为难看,她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感到脸颊发热,掌心冒汗,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理直气壮一些:“于姨,对不住。李丽同志,也跟你道个歉。其实……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跟梦璇约好了有点事。家里非让我来相亲,我没法直说,才……闹了误会。”我顿了顿,感受到身后梦璇屏住的呼吸,继续硬着头皮对韩大山说:“叔,我跟梦璇……我们自由恋爱,处对象有一阵子了。今天正好碰见。您别这样拉扯她,有话好好说。”

“自由恋爱?我呸!”韩大山啐了一口,眼睛瞪得溜圆,“老子怎么不知道?她天天在家,什么时候跟你恋爱的?你小子少在这儿蒙人!梦璇,你给我死过来!听见没有!”他根本不听任何解释,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解释,他只在乎对“货物”的控制权。

梦璇在我身后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我就是跟他处对象!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做主!”这话更像是绝望的呐喊,激得韩大山暴跳如雷。

场面彻底失控。

于姗脸色尴尬,李丽冷哼一声,扭身就走,于姗连忙追上去解释。

韩大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又要动手。

供销社门口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有人劝,有人起哄。

我心跳如擂鼓,知道再僵持下去,只会更糟。

我一咬牙,猛地转身,抓住梦璇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彻骨——对韩大山丢下一句:“叔,今天人多,说不清楚。我先送梦璇回去,改天再上门跟您解释!”说完,趁着韩大山被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大爷稍微拦了一下的空隙,拉着梦璇,埋头挤出了人群,朝着与我家相反的一条小街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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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身后似乎传来韩大山暴怒的吼叫和于姗试图劝解的声音,但我们不敢回头,只是闷头往前疾走。

直到拐过两个街角,钻进一条相对僻静、两侧都是老墙的小巷,身后再无人追赶的迹象,我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坑洼的石板路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我松开她的手,这才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双眼睛里的惊恐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深切的忧虑。

我们互相看着,一时无话。

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混乱,像一场荒诞的梦。

“谢……谢谢你。”她先开了口,声音依然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但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用力到发白。

“对不起,把你扯进来……还搅黄了你的相亲。”

我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的慌乱慢慢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复杂的情绪。

有后怕,有对她处境的震惊,也有对这个陌生姑娘孤注一掷勇气的些许佩服。

“没关系。”我说,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爸他……真要那样?”

她猛地抬起头,眼圈又红了,但这次她忍住了,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真的。我爸……他嗜酒,又好赌。我哥欠了一屁股债,赌坊的人天天上门。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差……就差卖我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他们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在邻镇开小煤窑的,据说……打死过前头的老婆。彩礼给得高,我爸就答应了。今天,今天就是逼我来县城,说是买点东西,其实是……那个人要来看看货。”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充满了屈辱。

我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听说过农村有换亲、买卖婚姻的旧俗,但真切地听到当事人用“看货”这样的字眼描述自己,还是感到一阵寒意和愤怒。

“那你怎么想到……”我指了指自己,意思是怎么想到找我这个陌生人。

“我……我不知道。”她摇摇头,眼神有些涣散,“我被爸盯着,跑不掉。看到你们在相亲,于姗婶子我认识,她以前来过我们村。我就想,赌一把……随便谁,帮我挡一下,让我今天能脱身就好。我看到你……你看上去,不像坏人。”她最后一句说得没什么底气,更像是一种绝望下的直觉。

不像坏人?我心里苦笑。

刚才我撒谎的样子,可算不上多正直。

但事已至此,我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想到她描述的那种可怕前景,实在没法说出“我帮不了你”或者“你自己想办法”这样的话。

那个鳏夫可能还在供销社附近等着,韩大山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现在……能回家吗?”我问。

她身体一颤,眼里恐惧再现,拼命摇头:“不能!回去我爸会打死我,然后绑也要把我送到那个人家里去!”

“那你有地方去吗?亲戚?朋友?”

她黯然地摇头:“亲戚都怕我爸,不敢收留我。村里……也没人能帮我。”

小巷里陷入沉默。

风穿过巷子,带来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嚣,更衬得此处的寂静和孤立无援。

我们像两个被困在孤岛上的人,因一场意外的风暴而相遇,面对着共同的、汹涌的未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自己有些干涩的声音:“那……接下来怎么办?我刚刚说……我们是对象。你爸,还有那个媒人于姗,肯定都会找上我家。”

她抬起眼,看着我,那双盈着泪光和绝望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你……你能不能再帮帮我?就一段时间,假装……假装我们真的在处对象。让我爸和那个人知道,我有‘对象’了,而且是在县城有工作的,他们……他们也许就不敢硬来了。等我找到机会,攒点路费,我就离开这儿,去南方打工,再也不回来了。”她急急地说着,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不会连累你太久的,真的!等我走了,你就说我看不上你,或者我跑了,都行!”

看着她眼中近乎卑微的恳求,听着她粗糙却决绝的逃离计划,我心里五味杂陈。

答应她,意味着要编织一个更大的谎言,应对双方家庭的追问,甚至可能引来她父亲和那个鳏夫的报复。

不答应,她现在就可能被拖入深渊。

我的目光落在她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口,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缝补得很仔细的补丁。

这个细节,莫名地触动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韩梦璇。”她小声回答。

我沉默了片刻,巷子里的光影在我眼前晃动。

“张俊熙。”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她紧张的注视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吧。暂时……先这样吧。”

06

我把韩梦璇暂时安置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我高中好友赵伟诚在县城的单身宿舍。

赵伟诚在省城读大学,毕业后留在那边工作,这间厂里分的小宿舍常年空着,钥匙一直放在我这里,托我偶尔去看看。

地方不大,只有十来个平方,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一个蜂窝煤炉子,但胜在清静,知道的人少。

去宿舍的路上,我们一前一后,隔着一小段距离,像两个不相干的路人。

直到进了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关上吱呀作响的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我们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梦璇拘谨地站在屋子中央,打量着这简陋却整洁的空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告诉她炉子怎么用,附近哪里有公用水管和厕所,又从抽屉里找出一些伟诚留下的旧被褥。

“你先在这儿将就一下,这里基本没人来。我晚上回家,明天再想办法。”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些,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借宿。

她点点头,低声道谢。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我给你写个借条吧。住宿的钱,还有……我用了你的,以后一定还。”她的神情认真而执拗,带着一种不愿亏欠的尊严。

我心里一酸,摆摆手:“不用,先不说这些。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我转身想出门,却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

回头一看,她终于支撑不住,蹲下身,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那哭声闷闷的,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脱力。

她没有放声大哭,但这种克制的哭泣,更让人心头发紧。

我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从桌上拿起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倒了半杯早上出门时母亲灌在军用水壶里、现在已经凉透的白开水,轻轻放在她旁边的地上。

“喝点水吧。”我说,然后退开几步,靠在对面的墙边,静静等着。

哭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抬起头,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脸上泪痕交错。

她端起地上的缸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凉水,冰凉的液体似乎让她平静了一些。

“对不起……”她又说。

“别总说对不起。”我叹了口气,“你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如果我们要‘装’下去,我也得多了解点情况。”我需要信息,来评估这个临时决定的“合作”,到底有多大的风险和可行性。

她捧着搪瓷缸,目光失焦地看着斑驳的水泥地面,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母亲陈秀琴性格懦弱,一辈子怕父亲韩大山。

哥哥韩梦辉比她大两岁,从小被惯坏,游手好闲,染上赌瘾。

家里原本就不富裕,父亲在村里砖厂干活,收入不稳定,还爱喝酒。

哥哥欠下的赌债像滚雪球,高利贷的人堵过家门,泼过油漆。

父亲打骂哥哥,但更把怒火和指望转移到她这个女儿身上。

“我爸说,女儿养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不如换点实在的。”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那个鳏夫叫胡老三,在镇上有点势力,开小煤窑,听说手黑得很。前头的老婆死了,村里人都传是他喝醉了打死的,没证据,不了了之。他愿意出八千块彩礼。”九九年,八千块在乡下是一笔巨款,足够还清她哥哥的大部分赌债,或许还能翻修一下家里的老房子,给她哥哥再说一门亲。

“我妈偷偷哭过,求过我爸,被扇了两巴掌,就不敢吱声了。”梦璇的眼神空茫,“我试过跑,还没出村就被抓回来,关在屋里饿了两天。这次来县城,是我爸和胡老三说好的,‘相看’一下。胡老三要看看人模样、身板,合意了,就给定金。”她打了个寒颤,“在供销社,我爸一直盯着我,胡老三应该就在附近哪个地方看着。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她的叙述简单、破碎,却勾勒出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

一个被父权和金钱双重绞索紧紧勒住的年轻生命。

八千块,就能买断她的一生,推入一个可能更加暴力和黑暗的深渊。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先前答应她,多半是一时冲动和怜悯。

此刻,听完这些,一种更清晰的义愤和责任感,混杂着对前路未卜的担忧,慢慢在心里升腾起来。

“那你以后……真打算去南方?”我问。

“嗯。”她点点头,眼神重新聚焦,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攒够路费就走。我有手有脚,不怕吃苦。只要离开这里,总能有活路。”她看向我,眼里充满感激和不安,“张大哥,真的……太谢谢你了。这段时间,我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你需要我怎么配合,我都听你的。”

我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骨子里有一种惊人的韧性。

她不是在等待拯救,而是在绝望中为自己搏一线生机,我只是恰巧成了她抓住的那根浮木。

“别叫我张大哥,叫我俊熙就行。”我说,“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首先,得统一口径,把‘故事’编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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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开始了笨拙而紧张的“排练”。

我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我们如何“认识”并“相恋”的故事,来应付我的父母、可能的盘问,以及迟早会找上门来的韩大山和媒人于姗。

我们坐在赵伟诚宿舍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像两个蹩脚的学生对台词。

“就说……是两个月前,我在农机厂门口那条街的书店看书,你也在那里,我们同时想拿同一本《机械原理》,手碰上了,就这么认识了。”我努力构思着文艺电影里常见的桥段,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脸热。

梦璇却很认真地点点头,甚至拿出我找来的纸笔,记下关键点:“嗯,日期大概在八月中,那本书……《机械原理》是蓝色封皮,厚厚的那本。后来呢?”

“后来……就聊了几句,发现挺聊得来。你又来县城买过几次东西,我们就又见了几次面,慢慢就……”我有点编不下去了,毕竟我有限的恋爱经验,几乎都来自厂里老师傅们的八卦和几本模糊的小说。

“慢慢就开始处对象了。”梦璇接上话,语气自然得多,“我跟你说了我家在韩家村,离县城二十里地,家里父母务农,有个哥哥。你跟我说了你家在农机厂家属院,父母都是厂里的,你是技术员。”她抬起头看我,“这样说行吗?太细节的我怕记不住,说岔了。”

“行,就这样,保持简单。”我松了口气,暗自佩服她的冷静和细心。编造细节越多,漏洞反而可能越大。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们决定“制造”一些证据。

我拿来了几张去年厂里组织去市里参观学习时拍的集体照,指着角落里模糊的自己告诉梦璇:“记住这张照片,万一有人问起,就说我给你看过,证明我确实是农机厂的。”梦璇则把她随身带着的、一张一寸的黑白旧照片给了我——照片上的她更青涩,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神清澈。

“这是我初中毕业时拍的,你留着。如果有人去村里打听我,你可以拿出来,说是我给你的。”

我们还模拟了几次“偶遇”和“约会”场景。

怎么打招呼,聊些什么话题,看什么电影(虽然我们都没钱也没时间去),甚至怎么应付别人起哄。

每次练习,梦璇都格外投入,她会仔细询问县城的街道、电影院的位置、公园里有什么,努力让虚构的记忆具有真实的触感。

她的专注和聪明,渐渐让我刮目相看。

而真正的“约会”,发生在排练之外。

我不能让她一直闷在宿舍里,也需要一些真实的共同经历来填充那个虚构的故事。

我们会在傍晚人少的时候,一前一后走出筒子楼,在附近的小巷、废弃的铁道边慢慢走一走。

开始时,气氛总是尴尬而沉默,只听得见脚步声和远处的市声。

但渐渐地,我们会说几句话。

她说起村里夏夜的蛙鸣,说起小时候偷偷爬树摘桑葚的趣事,眼睛会微微发亮。

我说起厂里检修机器遇到的难题,说起学制图时的枯燥,她也会认真地听,偶尔问一两个问题。

有一次,路过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摊,香气扑鼻。

我买了一个,掰开,分给她一半。

热乎乎、甜丝丝的红薯捧在手里,在深秋的傍晚格外温暖。

她小口咬着,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她忽然轻声说:“好久没吃过这么暖和的东西了。”那一刻,她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单纯的、近乎孩子气的满足,让我心头微软。

另一次,天色骤变,下起了冷雨。

我们都没带伞,仓皇跑到一个旧报刊亭的屋檐下躲雨。

地方狭窄,我们挨得很近,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雨水顺着破旧的檐角淌下,织成一片水帘。

她抱着胳膊,看着外面迷蒙的雨幕,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柔和而沉静。

我忽然发现,她不惊慌、不哭泣的时候,其实很好看,是一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清秀。

或许是我的目光停留得有点久,她若有所觉,转过头来。

视线相触,我们都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气氛。

那不仅仅是“合作者”之间的默契,似乎多了一点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这种“假戏”中悄然渗入的“真情”,让我感到一丝慌乱,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慰藉。

在应付父母焦急追问(我含糊地告诉他们确实认识了一个姑娘,正在了解中,让他们先别声张)和应对车间同事好奇打探的压力下,和梦璇待在一起的这些时刻,竟成了我沉闷生活里一束意外透进来的光。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这束光建立在流沙之上。

韩大山和那个胡老三,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08

平静而脆弱的“合作”生活,在第十天被打破了。

那天我下班刚走到家属院门口,就看见母亲刘荷香焦急地等在院墙边,一见我就快步迎上来,脸色发白:“俊熙!你可回来了!家里……家里来了两个人,凶神恶煞的,一个说是韩家村的,姓韩,是你处那对象韩梦璇的爹!还有一个是于姗婶子!他们等了你一下午了,你爸正陪着,脸色难看得很!”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终于来了。

定了定神,对母亲说:“妈,别慌,我知道怎么回事。我进去跟他们说。”母亲拉住我,眼里满是担忧:“孩子,那姑娘……到底咋回事啊?她爹说话咋那么冲呢?还要什么彩礼?”

我拍拍母亲的手,没有回答,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家门。

客厅里烟雾缭绕,父亲张永刚沉着脸坐在木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于姗坐在旁边,神情有些尴尬,看到我进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而正对着门口坐着的,正是韩大山。

他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灰色外套,跷着二郎腿,斜着眼睛看我,嘴角向下撇着,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和戾气。

“张俊熙是吧?老子可算等到你了!”韩大山一看到我,立刻嚷嚷起来,唾沫星子横飞,“我闺女呢?韩梦璇!你把她藏哪儿去了?赶紧给我交出来!”

父亲重重咳嗽一声,看向我,眼神严厉:“俊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同志说,你拐了他闺女?还有彩礼,什么八千块?你给我说清楚!”

于姗忙打圆场:“老韩,老张,先别急,让孩子说说。俊熙啊,那天在供销社,可把我搞糊涂了。你跟李丽没成,怎么又跟梦璇这丫头……处上了?之前也没听你说过啊。”她的目光探究地看着我。

我知道,考验真正开始了。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按照和梦璇“排练”过的内容,开始讲述:“爸,于婶,韩叔。我跟梦璇,确实是自由恋爱,认识有两个多月了。”我大致说了“书店偶遇”的经过,强调了我们是“彼此喜欢,自愿处对象”。

“放屁!”韩大山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杯哐当响,“自由恋爱?她是我闺女!她的婚事得老子做主!我管你们怎么认识的,反正我不认!我已经把梦璇许给胡老三了,收了定金的!八千块彩礼,一分不能少!你小子想白捡个媳妇?没门儿!”

听到“胡老三”和“定金”,我心里一沉,果然如此。“韩叔,婚姻法规定了,禁止包办买卖婚姻。梦璇不愿意嫁那个人,你不能强迫她。”我试图讲道理。

“法律?在老子这儿,老子就是法律!”韩大山蛮横地吼道,“我养她这么大,花了多少钱?嫁闺女收彩礼,天经地义!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今天你要么把梦璇交出来,要么,就把胡老三那八千块彩礼钱给我!不然……”他阴狠地扫视了一下我家不算宽敞的客厅,“不然我让你家不得安生!胡老三也不是好惹的,你们农机厂是吧?他找起麻烦来,可不管你是不是技术员!”

赤裸裸的威胁。

父亲张永刚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一生要强,在厂里也有点人缘,何时被人这样上门威胁过?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怒气:“俊熙!你看看你惹的什么事!我早跟你说,谈对象要正正经经,知根知底!你这……你这简直……”他气得说不下去。

于姗也劝道:“俊熙啊,不是婶子说你。这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跟梦璇就算真有点感情,也得她家里同意不是?老韩这边已经收了人家定金,这事儿……难办啊。要不,你让梦璇出来,跟她爹好好说说?”

我知道,此刻绝不能透露梦璇的住处。

“梦璇现在不在县城,她……她去她一个远房亲戚家了。”我撒了个谎,“韩叔,梦璇真的不愿意嫁给胡老三。那个人名声怎么样,您应该也知道。您就忍心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吗?”

“火坑?八千块是火坑?那是金坑!”韩大山不为所动,“我儿子等着钱娶媳妇,我们家等着钱过日子!她一个丫头片子,能为家里做点贡献是她的福气!少废话,给你三天时间,要么交人,要么交钱!八千块,少一个子儿,我跟你没完!胡老三那边,我也没法交代,他要是找上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说完,他猛地站起身,狠狠瞪了我一眼,又剜了我父母一眼,对于姗说:“我们走!”然后摔门而去。

于姗叹了口气,对我父母说了几句“再商量商量”的场面话,也匆匆跟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父亲猛地站起来,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招惹上这种泼皮无赖!还买卖婚姻?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那姑娘要真是个好的,她爹能是这样?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你赶紧跟那个韩梦璇断了,把她送回去!”

母亲也哭了:“俊熙啊,妈知道你可能心善,想帮那姑娘。可这……这怎么帮啊?八千块啊!咱们家哪里拿得出?就算拿得出,凭什么给他?还有那个胡老三,一听就不是好人,万一真来闹事,你在厂里还怎么做人?”

我看着愤怒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韩大山的威胁绝非虚言,胡老三的阴影已经逼近。

把梦璇交出去?那等于亲手把她推进地狱。

继续硬扛?我的家庭,我的工作,都可能被拖入泥潭。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个多么巨大而危险的漩涡。

而梦璇,她此刻在赵伟诚的宿舍里,是否也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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